第16章 近年余虹研究(3)(2/2)
“我查过日期了,”女孩并不理睬她一脸愠色,照样温柔清晰地发出每一个音节,“我外婆的文字在前,《紫星》发表在后,肯定是她的作品,这是我外婆即余虹的确证。”
她的手在玻璃缸上轻轻摸着,如果水中的鱼儿是她,那么她就不会后悔了,是呵,你的确了不起,你总让我没有退路可走。她转过身看着女孩。背光的侧影让女孩的眼睛在神秘里闪烁。这次真的被逼到了底,几十年来没有在任何威逼下透露的秘密,有可能守不住了。这个女孩绝顶聪明。与其与之耗时间,还不如自己翻开底牌。
“好吧,既然你如此肯定,我只好告诉你,没有余虹这个人。”
“那么我外婆呢?”女孩天真但焦急地问。
“你外婆与此无关,她不是余虹,她只是常帮我抄稿。”
女孩的无邪在一瞬间全部消失,突然声色俱厉地说:“你这么说对得起我外婆吗?”
她声音颤抖却明确:“这不是怎么说的问题,而是事实。”
“怎么知道你说的是事实,我说的不是?或是我说的是事实,你说的不是?”
“你……你放肆!”她像一片薄纸飘落在椅子上。
女孩靠近她,手放在她弯缩一团的背上,语调比先前更加温柔,“五十年来这么多人对你放肆,你怎么不朝他们发火?”
停了停,女孩说知道余虹是在她们特殊感情下产生的,如果外婆能活到今天多好,她们可以一起庆祝历史给余虹应有的地位。
她一句也未听。盘子里的罗宋汤鲜艳的色彩在晃着眼睛,她和那人离开座位,走出典雅精致的西餐厅,两人的旗袍开衩很高,碎步轻盈,高傲的脸,是的,两个人都很高傲——那每个人,或每对人只有一次的青春时代。
上海《文汇报》五月十七日报道:
历史迷雾终揭破,祖孙才女传佳话
青年女诗人符蒿昨午在复旦大学中文系学术报告会上做了“余虹身份研究”的专题报告。她在报告中用幻灯投射手稿、信件、日记、照片等,证明余虹是她的外祖母林玉霞的笔名。与余虹作品印证,无不相验,足以令人信服。符蒿准备在大量资料基础上,撰写我国第一部《余虹传》。在回答记者问题时,近年来诗名日著的符蒿表示,家传的文学气氛,帮助她形成自己独特的文风和精神追求。
七
她没能在笔记里记下这则有关余虹的新闻报道,这是她唯一不知道的关于余虹生平新资料。她的笔记本锁在抽屉里也未能取出。
玻璃缸里的水所剩无几,张着嘴呼吸的鱼是一个芬芳的象征。她心慌气促,点起了一支烟,但又按灭了。她们俩凭着外白渡桥栏望着黄浦江,她迷惑地问:“你为什么要用笔名发表呢,怕麻烦,还是开玩笑?”她对那声音摇摇头。没有一种香气可以经得住所有的雨季,但香气进入另一个身体,活下来就不一样了。
秘密之径纵横,永远把她引向歧境。历史无情,你愚弄历史,历史必反过来愚弄你。而她一生为之受苦的却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名字,盘桓在她内心的抗议早已决定了输赢,谜来自于她,在她想怎么处置它时,她仍旧是它唯一的主人。
她颤颤巍巍移向床,非常小心地躺了上去。乌黑的水卷走炸裂在心底的碎片,带走了记忆中的一切,夜上海之歌也好,飘着雨点的清晨以及波蒂切利式的脸也好,都显得如此媚俗。生命轮回往返,大都一样,但是偶尔也有例外,如果适逢这千千万万的偶然,她能得到,她将重新开始一生,不伪饰不苟且,做一个真正的女人。试试,是的,一定得试试。她下决心这么做,于是她就这么做了。
雨绵绵的暮春之晨,邮递员又走过她的门前。
他原以为这个老太太会继续给他的工作增添负担:每天得退回一堆信件。他没想到信件不仅少了,而且几乎立即绝迹,再没人寄邮件给这个连骨灰都无人存留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