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矛盾(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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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裴铮,我始终存着矛盾心理,恼怒他总是能轻易调戏到我,但他若安分正经了,我也难免觉得失落。

入夜之后,我想到他晕船难眠,自己躺在床上也是一阵辗转,终于在约莫二更天的时候悄悄打开房门,准备深夜送去关怀。

长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却隐约传来细微的声音,听上去像是鞋袜摩擦过木地板,由远而近。我下意识地缩了一下,退回屋里,扒在门缝里朝外看,竖起耳朵细听。

鹅黄色的裙摆极快地滑过,姑苏翁主神色凝重,急匆匆地自我门口经过,不多时便听到房门打开的声音,似乎她进了某间房。

我耐不住好奇心,轻轻打开房门,尾随刘绫的方向而去。但因没有看到她进了哪间屋,只能一间间窃听过去。

“你这么做到底是什么意思!”刘绫刻意压低的声音难抑怒火,“别忘了你收过我们多少好处,现在想撇清关系,过河拆桥了?”

我几乎把耳朵贴了上去,想听清楚他们对话的每一个字。

“我做了什么,让翁主这样大动肝火?”那声音含着三分笑意,七分惬意,虽是极轻,却让我听得分明。

胸口像是被人狠狠一击,一阵闷痛。

“你要女皇,我们要权力和财富。当初说好的是我们支持你登上相位,权倾朝野,你暗中斡旋,闭塞圣听,为南部盐铁之利大开方便之门,待日后彻底架空女皇,你独揽大权,江山美人在怀,便可允南部成为国中国。”刘绫深呼吸道,“如今,你向女皇出卖我们南部,让我不得不放弃曹仁广这颗棋子,难道是想违背我们最初的盟约了?”

“我何时出卖南部了?”

“你故意留下那些水贼,难道不是为了骗取女皇对你的信任?暗中把行踪通知给苏昀的,难道不是为了引起女皇对苏昀的怀疑?”刘绫冷笑一声,“你让苏昀以为我们南怀王府有意加害女皇,引他离开帝都,自己好从中做手脚,削弱苏党势力。苏昀不过是个关心则乱的痴人,我们南怀王府怎么可能对女皇下手,刘相思若死,她身后的那群人必定搅得朝野一片腥风血雨,前丞相、凤君和明德陛下怎比得上她容易掌控。曹仁广那个废物,有一点风吹草动就露马脚,迫不及待将水贼转移,好像怕别人不知道那些人有问题似的。若不是你故意这么做,我又何必弃了曹仁广那颗棋子?如今在女皇心里,曹仁广已经是一个废人,苏昀也被排斥在核心之外,而南怀王府更成为眼中钉,只有你裴铮才真正值得信任。裴铮,我知道你想一党独大,只手遮天,但这和我们说好的可不一样。想要踢开南怀王府,你也要掂掂自己的斤两!”

裴铮淡淡笑道:“翁主好厉害一双眼,好厉害的演技。”

“过奖,不及裴相!”刘绫冷笑。“难道裴相以为女皇可以任你摆布,南怀王府也可以?”

“翁主在责问我之前,不如先问问南怀王,我们的计划为何。”裴铮的声音压低,“翁主对于南怀王的宏图大计,只怕理解得还不够透彻。”

刘绫沉默了片刻,问道:“难道父王还有其他安排?”

裴铮笑道:“这你就该问他了。明天就到帝都了,还有不到十日就是七月七大婚之日,帝都的天快变了,你觉得到时候会是谁家天下?”

我屏住呼吸,却控制不了心跳的速度,微微颤抖着,悄悄从那处离开。

——可要我发誓?绝不骗你、瞒你、欺负你,一生一世爱你、宠你、忠于你……

我想我很早之前曾说过一句话:裴铮,只忠于自己。

忠于自己的欲望。

小时候,二爹和三爹曾尝试教我习武强身,二爹用剑,三爹用掌,我如今的感受,就像被三爹在背上打了一掌,又被二爹在心口刺了一剑。二爹三爹自然是舍不得伤到我的,伤得最重的一次,也不过是三爹把我抛到树上,结果落下来的时候没接稳,让我摔伤了手臂,我哭了半天,他也因此被其他几个爹爹狠削了一顿。

只可惜,我已长大,不能再如儿时那般,伤了疼了,便扑到爹爹怀里哭诉,让他们为我报仇。自己的事,总归要自己解决,自己的错信与错爱,也终要由自己来承担后果。

裴铮……

我深呼吸着,抑制不住颤抖,左手紧紧握着自己的右手,想起他和我截然不同的温暖掌心,紧紧相握,像天生一对那么契合。

我抬起手,紧咬住袖子。那处已被削去了一截,裴铮说,既然破了,又何必再缝缝补补……

我还能信谁,我还能信谁……

我想笑,却终究只是泪湿了枕畔。

裴铮,我说过,你不能负我。

第二日清晨,宝船到了帝都码头,我们四人的气色都不算好,或许前一夜无人入眠。裴铮笑问我何以失眠,我笑着说:“同甘共苦,你无眠,我亦然。”

上了马车,在白衣巷口与刘绫分道扬镳,我、裴铮和苏昀三人站在白衣巷口,苏昀向我稽首道:“陛下还是先回宫吧。”

我转头看向他,心口一阵绞痛,勉强别过脸,看着地上他修长的身影,微笑道:“苏御史也累了吧,也早些回府吧。”

裴铮道:“我送你回去。”

我抬头看他道:“不必了,你也回去吧,这是帝都,见过我的人太多,让人看到不好。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了。”

裴铮只得点头应允了。

我缓缓转过身,向着宫门的方向一步步而去。

宫门口,易道临许是刚刚下朝,朝服未换,匆匆赶来,微微喘着气,转头间瞥见我,急忙上前两步走到角落里,稽首道:“陛下万岁。”

“万岁啊……”我停下了脚步,奇怪地看着他。“易卿家,你说,为什么当皇帝的,都想要万岁?”

易道临一怔,抬头看我。

“活得这么没意思,为什么要万岁呢……”我垂下眼睑,低声嗫嚅。

“陛下……”易道临愕然看着我,“发生什么事了?”

我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袖,闷声说:“借一下肩膀。”然后轻轻靠了上去。

易道临登时浑身僵硬,不知所措地站着。

我很累了……

这个游戏,这个局,我不想继续下去了。

“易道临,你说,裴铮是个好官吗?”

“官无分好坏,只分有用和无用。他大抵算得上有用。”

“那,我是个好皇帝吗?”

“陛下……想听实话?”

“我知道你不说假话,或者沉默,或者直言。”

“微臣相信,陛下将会是个好皇帝。”

我攥着他的手蓦地收紧,眼眶一热,眼泪涌了上来,哽咽着说:“我不想当皇帝……”

我不想姓刘,一点也不想。

易道临说:“天降大任,很多时候身不由己。”

“身不由己……”我无力地勾了勾唇角,“心又何尝由己了?我对人心软,旁人又何尝对我手软?”

我松开手,后退一步,将所有的脆弱掩藏起来,淡淡道:“易道临,随我进宫吧。”

第40章 四十

我和易道临低调入宫,一踏进崇德殿,便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自角落里飞扑而来,倒头便拜,抢地大哭。

“陛下,您终于回来了!您再不回来,就再也见不到小路子了!小路子为了陛下茶饭不思,彻夜难眠,瘦了整整三圈啊!”小路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嚎啕大哭,我按了按额角,别过脸叹了口气,道:“小路子,别装了,烤地瓜的香味是瞒不住的。”

小路子高亢的哭声戛然而止,尴尬地转成几声干咳,擦了擦嘴角。

“太上皇呢?”我问道。

小路子低眉顺目答道:“明德陛下在宣室,刚见过几位大臣。”

我边走边问:“谁?”

小路子还没回答,易道临便道:“是‘种子’。”

我眼皮跳了一下,用余光看他。“她也都知道了?”

易道临微微点了点头:“明德陛下应该是都知晓了,而且并未从中阻挠。”

“自然是。毕竟,我才是她的亲生女儿,天下姓刘,不姓其他。”

宣室之中并无他人,母亲斜靠在龙椅上,右手撑着下巴,听到开门的声音,懒懒地掀了掀眼皮向我看来,眉毛抽了一下,向眉心聚拢。

“豆豆,过来。”她打了个哈欠,说,“给我捶背。”

我屏退左右,听话走到她背后,帮她捏肩膀捶背。她这个人,越是冷静,越是正经严肃,若是暴跳如雷扑向我一通蹂躏,那倒无他事,若是这样好整以暇不紧不慢,那必是有话要和我谈了。

果然,片刻之后,她又开口道:“这趟出去,玩得开心吗?”不等我回答,她便又道,“看你这神情,恐怕是不怎么尽兴了。怎么,裴铮没伺候好你吗?”

这话听得我不怎么舒服,我心下一沉,手上动作也慢了许多。

怎么到了这个时候,我仍会为裴铮不值,会因为母亲无意间的轻慢而为他心疼……

“豆豆,行了。”母亲拉住我的手,让我坐在她身边,这龙椅本来就宽得很,便是坐两个人也完全不觉拥挤。

“唉……”母亲捏了捏眉心说,“好久没有这么早起了,当皇帝真是累,你几个爹说得是,我那么早就把担子推给你,到底是有些不够厚道。”

我附和着轻轻点头。

“这些年来,朝廷里的事,你打理得还算不错,百官各司其职,各得其所,百姓安居乐业,虽有灾祸,倒也营救及时。明德一朝的臣子,你外调的外调,贬谪的贬谪,如今只剩下国师一人了,一朝天子一朝臣,你这么做,也没有错。你父君说,你有自己的想法,这样很好,无论你想做什么,只要不伤及百姓和社稷,我们都会配合。”

我打断她问道:“我若做错了呢?你们,也不阻止我吗?”

母亲哈哈笑道:“你不做,怎么知道是对是错?更何况对错也没有个标准,此一时彼一时。我若拦着你,日后你有了不顺心,怕是要怪母亲当日的阻拦。我今日不拦你,无论做什么都是你自己的选择,是对是错,后果你自己承担。即便是错,犯错趁早,你也还来得及改。豆豆,你也是成年人了,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了。”

我低头看向案上摊开的奏章,写满的,都是将被问罪的官员名单,高至三公九卿,低至各部门小吏,尽皆在列。我伸手抽出奏章,扫过上面的名字,听到母亲说:“这些名字,是你父君给我的。别人都以为,满朝文武非裴即苏,连我也没有料到,你竟然不动声色养了这么多完全忠于自己的人,甚至潜伏长达五年。”

五年的时间,如裴铮苏昀者,跃居一品,如易道临者,韬光养晦。崇光元年的进士,裴铮笼络了近半好利者,好名清高之士则欲归于国师门下。那一届进士里,凡是裴铮看上的进士,我都提拔了,凡是我看上的,我都尽力打压,安置在最不显眼却最为磨砺品性的位置,甚至部分外调历练,直到这些人淡出朝野,收敛了锋芒,耐住了寂寞,才由易道临一一暗中接触,组成王党。这些埋了五年的种子,只等着有朝一日破土而出,取裴苏而代之!

“你像你二爹,掌控欲很强,也像你父君,能隐忍,所以为了夺回全局的掌控权,你能够隐而不发整整五年。”母亲揉了揉我的发心,轻声叹道,“其实你比阿绪更适合当皇帝,但你并不开心,终日活于算计之中,有几时的笑容是发自真心?”

我合上折子,闭着眼睛偎依进她怀中,累极倦极。帝王御臣之道,虽说四两拨千斤,但如何经营这四两,却远非想象中的简单。只有先学会疑,才能学会信,我还没有学会如何完全信任一个人,江山社稷非儿戏,不可轻易托付与人,即便是枕边人。

母亲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问道:“你还是要废裴铮的相位?”

“陈国祖训,后宫不得干政,他既为凤君,便不能再为丞相了。从我决定立他为凤君起,这一切就注定了。二爹和父君尚且不能例外,他又凭什么?”

母亲手上动作顿了一下,道:“其实我的意思是,你仍然想立他为凤君?”

我抬起头看她,疑惑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母亲笑着说:“我看你这番神色不悦,以为他惹怒了你,你心中不喜他,会改变主意。”

“已经昭告天下了,又如何能轻易改变,失信于天下。”我摇了摇头,说,“你说得对,我已是成年人,不能由着自己一时的喜恶行事。婚礼会如期举行。”只是心态已不如从前了。

“你仍欢喜他吗?”母亲问道。

我别过脸,垂下眼睑道:“欢喜与否,或许也不是那么重要。自古帝王家,几个能有真感情?并非所有人都能如母亲你这般幸运,我也不该苛求太多。”

母亲沉默地看了我许久,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长长叹了口气,念了一声:“豆豆,你啊……”我始终也猜不出她究竟想说什么。

母亲回寝宫歇息,我召了易道临入内,案上摆着两份名单,一份是将被或者已被勾销的裴苏两党核心人物,另一份,则是准备多年取而代之的种子。

“陛下所料不错,苏昀确已销毁了漕银亏空案的证据,这世间除了苏昀本人,再无人知晓证据指向何人。”易道临说道,“微臣已按原计划行事,伪造了一份‘涉案人员’名单,直指苏党几位核心人物,由我们潜伏在裴党中的官员出面指证对方,挑起双方战火。前日苏昀忽然离开帝都,苏党群龙无首,在裴党连番施压下,苏党几人被停止查办。”

苏昀是为我才离开帝都的……

刘绫的话又在我脑海中响起,对于苏昀,我是不是误会了什么,错怪了什么,裴铮知道,却不告诉我,只怕我一旦知道了,会心软。

“陛下,陛下?”易道临连声呼唤让我猛地回过神来,抬起头看向他,问道:“怎么了?”

易道临微皱了下眉头,却没有说什么,仍是继续方才的话题道:“如今裴相和苏昀均已回京,势必有所行动。如今形势,裴强苏弱,与陛下所希望的不同,是否将裴党的罪证交予苏党?”

“你都准备好了?”我有些诧异于他办事的效率。

易道临呈上一份名单,上面只有寥寥数人的名字,贺敬的名字便在第一个。易道临道:“贺敬手中掌握漕银亏空案的证据,也是亏空案的重要从犯之一。但当初贺敬之所以听到是裴相前去接应就面露喜色,只因他并非苏党的人,而是……裴相埋在苏党内部的线人。微臣顺藤摸瓜,查出另外几人与贺敬过从甚密,名为苏党要员,实为裴党卧底。只要将这几个名字透露到国师府,他们自然知道怎么利用这些资源。”

活着的,可以利用他们反卧底。

死了的,可以利用他们做裴党的污点。

漕银亏空案,涉案的可不止苏党的人,裴党中人也有份,裴铮又如何自清?

说贺敬是卧底,有证据吗?谁知道呢……

我把名单往案上一扔,闭上酸涩的双眼,疲倦道:“这些天,国师府可有异动?”

易道临迟疑了片刻,回道:“并无异动,只是国师府又传了一次太医,似乎国师的病情又恶化了。”

我垂下眼睑,沉默着不知该说什么。

这两日见苏昀,他怕是已快心力交瘁了。

我捏着眉心说:“寡人累了,你先退下吧……”

易道临躬身欲走,我又拦下他,道:“继续留意南怀王府的举动,派人盯着相府。”

易道临犹豫道:“微臣僭越一言,还望陛下恕罪。”

我睁开眼睛望向他。“你说吧。”

“我大陈自有祖训,后宫不得干政,无论男女,非只为防外戚干政,更为防止因利益冲突而影响帝后和睦。是以历朝历代,凡有女帝,后宫虽有官家子弟,然凤君多立无官无名之布衣,陛下的祖母,更是立地位低下的乐师为凤君,琴瑟和鸣……”易道临铺垫了许久,终于说出了那句话,“陛下立裴相为凤君,裴相有雄才大略,非池中之物,怕不安于室,压得住一时,压不住一世,终会导致帝后失和。”

我听他这么说,心中虽是苦涩,却强笑道:“易卿家,果然关心寡人得很。”

易道临神情肃然,稽首不言。

我抚着断了的袖子,轻声说:“既不曾真心相和,又怎么会失和?一个如此,两个如此,以后怕也是不会有更好的人了,既然注定了无论如何都是一样的结局,那不如就这样吧,寡人也累了,不要十分真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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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真心了,能有三分,便也足够了。”我苦笑了一下,自我安慰道:“其实这样也好,我也不会因此觉得欠了他什么,伤了也不会觉得太疼,无情不似多情苦,一生漫长,能相敬如宾,也是一种福气了。”

挑挑拣拣,到最后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不如就这个将就了吧。

虽然有点扎手,但慢慢来,总是能把他的刺拔光。

大婚前几日,依旧由母亲代理朝政,我深居内宫,足不出户,直到南怀王入宫求见。

我与南怀王算不上近亲,一表三千里,因为同为刘姓,仔细说来,我可能要唤他一声表叔,但他自然诚惶诚恐地说担待不起,我也就顺势下了台阶,说赐座。

南怀王已四十岁余,看上去却仿佛仍在而立之年,气质甚是儒雅,丝毫不闻铜臭。这些年来他来帝都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对他不算熟悉,也甚少听过他的大名,只知道他在民间名声素来不错,仗义疏财,门客三千,兼具贤名与侠名。

“有劳南怀王长途奔波了。”我微笑着说,“寡人在帝都,亦常闻王爷义举。”

南怀王谦恭道:“小王不敢自矜,但求不堕王室威名。”

我呵呵一笑:“如今谁不知,放眼四海,唯有南怀王治下三郡为天下富,王爷治理有方,寡人还须向王爷多多学习。”

南怀王不动声色笑道:“陛下过奖了,小王愧不敢当。三郡连年丰收,皆因皇天庇佑,陛下仁厚,小王不敢居功。”

南怀王每三句话必有一句奉承我,若是平时,我必然听得喜上眉梢,悠然忘我,但如今心里却一片寒意,只怕再笑下去也是冷笑,便岔开了话题,如往年一般互相客套几句,就赏了他些珍宝,让人送他出宫。

当天夜里,南怀王一天的行踪就送到了我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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