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5、梅已谢(2/2)
凤春山捉住她没有受伤的那只手,道:“这辈子我又欠了你,所以下辈子一定得还给你。我们生生世世,注定又要纠缠在一起。”
皇甫思凝抿着唇,忍住笑意,道:“这一世还没有过完,你怎么就想到下辈子去了?”
凤春山道:“霜儿,你忘记了么,我们在三生石前,本来就是底定三生……是你说过的,姻缘果报,真心假意,皆有前因。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奈何许,天下何人限,慊慊只为汝——
一字一字,言之凿凿。
仿佛只要说出口,就可以成真。
仿佛天地垂怜,命运宽容如斯。
***
十六人的大轿,张扬夺目,穿行在街衢之间,车马如流,民人如蚁,轱辘悠悠转动,步履匆匆经过,谁也不与谁相干。皇甫云来掀起帘帐,天色阴沉,云层浓厚,风中似有雨意。
令花见去世的那一日,似乎也是这样晦暗的天,这样的风雨欲来。
皇甫云来捏住眉心,没由来地心神不宁。
他们的开始就是个错误。
他在紫薇宴上意气风发,风采夺人,享尽了万众瞩目的好滋味。无数人上前攀谈,连高高在上的令氏长公子也不例外。有一个仆从跟在令花文身后,瘦瘦小小,不大起眼,却忽然抬头朝他一笑……
此后一步错,步步错。
大婚当日,十里红妆,满城驻足观赏。他一身喜服,心却如堕万丈深渊,身后忽然有人呼唤他的名字——
“皇甫云来。”
有些稚嫩,也有些少年意气特有的沙哑。
他转身,收敛自己的愕然,微笑以对:“令小公子。”
还未及冠的少年,一举一止皆是浊世翩翩佳公子,令旁人不禁自惭形秽。
令花文不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道:“承恩,你怎可对你的小姑父直呼其名?”
赤妍妍的龙凤烛台点亮了夜,火色摇曳不定,映在莲花一样的面庞,染红了少年的眉梢眼角。
令莲华的眸子望定了他,道:“你若是负了她,我一定让你永世后悔。”
令花文勃然色变,道:“你这孩子,在胡说八道什么东西!”
令莲华并不理会自己父亲的训斥,拂袖而去。
他冷笑。他早已没有什么东西值得去后悔了。
令花见故世的那一日,整个府邸灯火通明,人人皆屏息守望,房屋内的痛苦吟呻一声高过一声,到最后已接近惨叫。血腥气隔着一道高墙重重不去,灯火燃烧得正旺,投落出来来往往焦急的影子,像是身在无间炼狱,有无数恶鬼翻涌于火焰。
稳婆与医女皆已被遣了出去。原本守着令花见的皇甫思凝也被嬷嬷牵了出来,守在门外。她瑟瑟发抖,哭得喉咙沙哑,喊道:“爹爹!爹爹!”
他停在了她的面前。她伸出手,想去牵他的手。花朵一样的指头,细细软软的,小孩子的,柔嫩而美好,令他在一瞬间想起了兜兜。
兜兜,他的女儿。
那才是他唯一的女儿。弯弯的凤眼,漂亮的笑容,比皇甫思凝好看不知道多少倍。令氏那肮脏可憎的血脉,他一点一滴都不想要,最好全都灰飞烟灭,不要在这个世界上留一分一毫。
在他挥开皇甫思凝的那一刹,房间里彻底死寂。
许久之后,才有人缓缓推开门。
令莲华道:“她走了。”
他并没有看皇甫云来,也没有在看任何人。
火焰的影子舔着他,如同燃烧,阴翳弗届。
在这样死寂一般的夜,令莲华终于开口。
“直到最后,她也希望你能陪在她身边,再看她一眼。但是你没有。”
喑哑,疲惫,萧索得近乎绝望。
如同裘弊金尽的说客,一生心事终成泡影。
皇甫云来看着令莲华的神情,一时怔忪。
他忽然想起,眼前的少年从未唤过令花见一声姑姑。
一次也没有。
“她说了,让我别怨你。很好,我不怨你,我鄙夷你。你这个言同百舌,胆若鼷鼠的……”
令莲华微微一笑,没有恨意也没有泪意。
少年站在那里,明净如新雪一捧,光辉四射,空澈而冰冷。
“——懦夫。”
那光至今仍照着他。仿佛一轮圆镜高悬在他的头顶,令他原形毕露,在午夜梦回之际大汗淋漓地清醒。
他其实很软弱。他知道。无论在人后如何,令花见绝不会在父兄面前露出一丝难过。他无法正面与令太傅的威权抗衡,也不敢忤逆令氏的决定,只能利用她一腔无望的爱慕。他对她笑,对她稍微好一些,她的眼睛就会闪光,亮若星辰,美得令人心尖发颤。
当他第一次俯身亲吻她的时候,她紧闭着眼睛,惊怯而羞涩地微微发抖。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从来没有吻过她。
他一直在逃避令花见的眼睛。
他觉得可耻,他怎么可以觉得令花见可怜,这一切都是她求仁得仁,是她活该。他只是做了他应该做的事情,他要把她踩在脚下,他不能背叛凤猗。终此一生,他都只会爱凤猗一个人。
令氏的血铺陈在他脚下,鲜艳得仿佛令花见那一日大红的喜服,几乎刺痛了他。新帝践极以来,他执掌生杀大权,一路青云直上——
他以野望与权力掩饰疼痛;然而他更加疼痛,连野望与权力也无法掩饰。
作者有话要说:*“每寒夜起立”这一段,原型是左忠毅公逸事。
下章开始搞事嘻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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