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香山会(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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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无方牵着两匹枣红马, 守候在亭外。亭子颇为气势巍然, 匾为“瞻云亭”, 题联:“小筑虚亭添野景, 闲将遗事说先朝”。厅内有一块大石碑, 一面镌“皇恩浩荡”四大字, 一面镌“万寿无疆”四大字。他一哂, 视线扫向西北隅的一座大寺。
寺名“神光”。虽然早已明月高悬,香客依旧络绎不绝,可见其供养鼎盛。
一个白影趋近。衣袂飘然,素而不祥, 仿佛从坟茔中爬出来的幽魂,追索人命。
“将军。”
然无方立刻上前,递出遮面的帷帽, 垂头道:“将军形容出众,身份贵重, 不知多少双眼睛窥探。往后还请勿亲身犯险……”
他的话说到一半,被一阵哭声打断了。
然无方抬首, 瞠目结舌,险些摔掉下巴。
如果他没听错,这洪亮清脆中气十足的哭嚎声,是是是是从他家将军身上传来的?
“将军, 这是……”
凤春山看也未看他,拎着婴孩襁褓,摇了几下, 表情十分专注,就像逡巡军营一般认真郑重。
然无方大气也不敢喘。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家将军去了一趟皇甫宅邸,看中别人家的孙儿天真可爱,强抢了过来?
掠夺良家孩童,在儊月大律里可是要判绞立决的。但凤将军看去如此淡定,毫不慌张,甚为理所当然……
然无方心内惊涛骇浪,不住胡思乱想。
婴孩渐渐停止了哭泣,吱吱呀呀了几声,小手笨拙地去扯凤春山的衣裳。
凤春山轻声道:“去给她找个奶妈。”
然无方心中疑惑万千,却不敢再多问,道:“属下遵命。”
凤春山戴上帷帽,正欲抱着孩子上马离开,目光蓦然一滞。
烟雾横斜之中,古银杏树挨挨挤挤,其上垂落红绸不可胜数。她有瞬间恍惚。三街六巷,灯火接连。有旧厝参差的茅檐,也有宝盖华顶的楼阁。隐约传来嘈嘈切切的铓锣鞀鼓声,热闹非凡。几座屏风,幡幢伞盖,报事刑具,威仪法度,如城隍例。先期羽士奏章,吹螺击钹,穷山极海,变错幻珍,百姓清道,香火烛天,簿书皂隶,男妇耆稚,填街塞巷,寓钱鬼灯,跨山弥阜。
她的声音如春花与新叶,温柔缠绵。
——好,那我们去看烟火。
空中划过一道火花,光焰竞出,爆竹之声发如雷,璀璨似宝石碎片。这是一个开端。然后有大团大团的焰火绽放在漆黑的夜空中,斑斓炫目,是一朵又一朵转瞬而凋零的花,却又久久不散,凝在人的视野里。
漆黑的空白,流水的焰火。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三生三世旧精魂,可赏月吟风,定良缘前盟。姻缘果报,真心假意,皆有前因。
三生石面前,有无数人虔诚祷词,低诉嫦娥,盼愿人月双圆。三生今夕,齐眉百岁。倘若这是一场大梦,也甘愿长醉不复醒。
但梦总是要醒的。身前身后事茫茫,欲话因缘恐断肠。江山河川寻已遍,却回烟棹上夔塘。
——你说喜欢我的时候,我很幸福。这里,觉得饱胀得快要裂开了,很痛,很陌生。
——可是,又很暖,很安心。
原来这世上有这样一人。在她面前,她是光裸无害的孩子,手无寸铁,一无所有。她无知无畏,忘却前尘,既无盔甲,也无刀剑,甘心情愿将所有伤害自己的权力交付给对方。这一颗心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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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若想看,我挖出来给你。
障面的白纱垂落,连带还有几缕散乱的发丝,乌黑中已有刺目的白。婴儿的眼泪打湿了凤春山的肩头,这感觉竟不令人厌恶。
她取下帷帽,垂头与这稚嫩的生灵茫然对视,怅惘若失。
彼此都是无依无靠的幼童。
那双眼睛太过清澈,以至于仿佛能望见自己所有的不堪龃龉。凤春山喉头一动,呼吸里似回荡着烈火与青烟的气息。她的身体里有一束火苗,看似早已熄灭,其实不然。那团小小的火燃烧着,一直燃烧着,一直到这天地都被烧得干干净净,恐怕才有平静下来的那一天。
怀抱如此柔软温暖,她的思绪却杳然而去,直至那个完全相反的地方。
有一双地狱一样的眼睛凝望着她,问道:“这是?”
她一身并非儊月水德所尚的黑色,而是极深极浓的红,近乎玄紫,如同陈年血迹一般诡谲不祥。
长生老人拍了拍她的肩膀,道:“这是你们的新师妹。”
宫冰玉掩唇一笑,猫一样的碧眼熠熠生辉,道:“我见过她。看上去很容易死。”
凤春山微笑道:“我不会死。我哪怕埋进土里三天三夜,也会从坟墓爬出来。”
长生老人嘿嘿笑道:“好孩子,有志气。”
东宫道:“你叫什么名字?”
凤春山平静地回视,撞入他的眼,不躲不避,道:“凤春山。”
这个姓氏太过独一无二,尤其是在他的面前。东宫道:“你是平西凤氏之女?”
凤春山尚不及回答,宫冰玉抢着道:“阿倾,你有所不知,她是巫谢泱的女儿。”
东宫眸光微烁,意蕴太过丰沛复杂,她无法捕捉。他问道:“你母亲呢?”
凤春山沉默。
这缄默指向了那个最糟糕的后果。
东宫看向长生老人,语气疏离而微妙,问道:“谁杀得了她?”
长生老人摇了一摇头,道:“她下山的时候,是十巫圣女,是巫谢氏族长,是巫咸未来之主候选……”
那是一个潮湿闷热的深夜,麋芜布濩护於中阿,风连莚馀战蔓万於兰皋,空气里遍布绿荑辛夷的香气。女子披星戴月,意气风发,一步步离开招摇山。
她的面孔在一夜之间绽放,是盛极的花。
盛极而衰。
长生老人道:“她和你不同。太过自我,容易孤注一掷。哪怕明知道炮制的不过是幻想,也不忍心亲手打破。”
宫冰玉不屑道:“看来是个废物。枉费你还夸她,说她差一点就成为你的得意弟子……”
长生老人摇了摇头,又点了一点头,道:“终究是古巫蜑人,不堪大用。她逃出巫咸的时候,还求我不要杀了他。”
东宫道:“杀谁?”
长生老人眉心隐约颦蹙,思忖半晌,道:“我记不得了。”他转而看向凤春山的脸庞,自言自语,“太久以前了,我都想不起他的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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