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丑(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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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战之前, 王放得知自己被卞巨泼了一身脏水, “宫闱秘事”成了市井谈资, 当机立断, 让人通知罗敷, 让她想办法路上耽搁一下, 莫要贸然回来, 闯入风口浪尖。
可眼下十几天过去了,她就算再拖,就算每天吃吃睡睡, 走走停停,怎么也快到了吧。
他知道这句话问出来,就是坐实了谣言里的种种。但他实在是忍不住。头脑里翻来覆去的全是她, 简直要闷到爆裂。单是说出一个“想”字, 一时间便觉轻松许多。
樊七这个闷葫芦口风紧得很,且已知道阿秦的许多底细, 有些事不必瞒着, 不然就是给她看笑话。
红着脸说完, 偷看樊七表情, 自己心虚, 总觉得她得立刻嘲笑。
樊七却十分认真地问:“想念谁?”
王放:“……你猜。”
“没兴趣。”
这人简直无趣到家。王放认栽, 也赌气闭嘴。
樊七却忽然有些话多,给他调了一碗药,冷不丁道:“陛下, 有件事求。”
她说话常省略主语, 不像别人似的,生怕不敬,一定要完完整整地说:“臣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而她总是直入主题,有种“爱答应答应,不答应拉倒”的意思。
王放接过药吃了,知恩图报,忙道:“你说。”
“卞公的遗体,下葬之前,请容我检查一下。”
她说完,顿一顿,看了看面前少年的表情,不解道:“药很苦吗?”
怎么他一副恶心巴拉的神色?
王放抚摸胸口,尽量不去深想,心里默诵国策尚书过秦论,可嘴上还是很诚实地忍不住问:“要……要如何检查?”
樊七这才明白他恶心什么,无所谓地笑一笑,道:“我师傅带着我,研习这种疑难杂症很多年,苦于无机会下手实践。你允我这一次,以后说不定会救很多人。”
王放点点头,笑道:“那倒是给卞公积德了。嗯,挑个没人的地方……别太粗暴……”
“我是治病的,又不是杀猪的。”
王放手有点发颤,小心把药喝光,又猛然想起一事,打个哆嗦。
“神医,我也跟你商量个事儿。哪日我要是驾鹤西去了,你千万给个面子,别……别……”
樊七忍不住一个小小的笑,十分认真地说:“臣幼时生过大病,难以高寿,而据我观察,陛下体质康健,若小心保养,避免横死,应当能比我晚死,请勿忧心。”
王放:“……那你不收徒弟了?”
一句话说出来,也觉好笑。
他是怎么了,跟个怪胎谈笑风生,谈了半天生生死死?
不过想到死,又想到卞巨最后的容貌,他做不到像樊七那样无动于衷,还是心有感触。
他的胡思乱想无边无际,突然眼一亮,小心翼翼地说:“诶,神医,我、我突然有个想法……”
“何事?”
王放轻声问:“我听说古代的医书里,记载得有假死之药……秦夫人……”
一提阿秦,这阵子他生病,躺在床上胡思乱想,满心想的是如何跟她合理合法地谈情说爱。不知怎的,思绪拐弯,就想到以前书上读过的“死遁”了。
要是作为“主公夫人”的阿秦消失,然后出现在城外某个隐蔽角落,他带着她远走高飞……
那就是灵丹妙药,药到病除,他立刻就可以跳起来收拾行李。
眼下好容易有机会跟神医独处,忙不迭咨询一二。
樊七没兴趣对别人进行道德审判。又没额外的诊费拿。
头也不抬,“假的,庸医骗人的。没这种药。”
王放被噎在当场,茫然点点头。
樊七再冷笑:“再说,你以为秦夫人乐意陪你死遁?她在你们军中,有钱帛有兵马,有人替她卖命,有人对她尊敬爱戴,她凭什么抛下这些跟你走?”
王放噤然,苦笑道:“我也就想想而已。”
虽然阿秦不是留恋富贵权势的人,但真要让她抛下所有认识的伙伴,以及这几年积攒下的一切心血,一无所有重新开始……
不管她乐意不乐意,他十九郎头一个心疼。
反正“假死药”也是骗人,这念头就算丢下了。他挣扎起身,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阿秦在何处?我……我要见她。”
“秦夫人上午到的,和另外一个怀孕的夫人一起进的城,让人迎进馆驿了。那个怀孕的夫人旅途劳顿,似有些胎气不稳,秦夫人便请我一并照看。陛下若见秦夫人,还请跟她说一下,我并不擅妇科,她还是另请高明的好……”
后面的话王放已经听不下去了,苍白的脸上涌出红霞,脱口道:“她回来了!她……没来看我?”
樊七悄悄收回面前几个易碎的药瓶,尽可能平静地答:“来过,让我挡出去了。不想让你情绪波动太大。”
王放气得猛拍床沿,“不行,我要她……”
哗啦一声,一个漏网之鱼的小药瓶被他震到地上,塞子崩开,漫出一股奇香。
那香气不知有何奇效,他一闻之下,全身暖洋洋的沉重,又沉沉睡过去了。
依稀听得樊七愤而起身,扬长而去。
王放一日昏睡十个时辰,半数时间都在做梦。
忽然又梦见身边有人。一双微凉滑腻的手,轻轻抚他脸颊。
他一把捉住,凭那手的轮廓认出是谁,闭着眼叫出:“阿姊!”
面前一声抽抽鼻子,声音带笑:“旁人说的你好像病入膏肓了呢,这不是手上挺有力气的?”
果然是她的声音!王放用力睁眼,只见黑发掩映下一双妙目,小小的尖鼻头在他眼前晃。她深深低下头,露出乌油油的玉簪发髻来。
她穿的还是厚实的双层苎麻襦裙,袖口蒙尘,显是刚从北地赶来,没来得及换轻薄春衫。裙摆绣淡绿的葡萄藤纹,被膝盖上双手按得起伏有致。
王放笑道:“怎么樊大夫让你进来了?”
罗敷抿嘴笑:“她心疼自己的药罐子,怕被你再摔几个。”
王放大笑,用力一拉,想把她拉进怀里。可惜手上力气有限,她轻轻一挣。
“别闹!外面都是人!我就是来看望一下……”
王放喘息固执道:“我不管,我打了胜仗,文治武功,安邦定国,没人管的着……”
罗敷凄然,看着他潮红的脸,心想这是还糊涂着呢。
忽然手上又是一紧,她没防备,“啊”了一声,终于让他扯倒在床上,手忙脚乱往外爬。
王放还没脸没皮地嘟囔:“反正天下人都已知道了,遮遮掩掩的给谁看,白担这虚名儿……”
病痛让人偏执。他又是惯会装疯卖傻的,趁着意志薄弱,干脆爽快地一书胸臆,还能吃豆腐。
“阿姊,你别走……”
“别,你听我说,你阿父……”
“阿父不同意也没关系,我回头下个旨,敢议论咱们的都砍头……”
他还在糊里糊涂的吹牛,突然门外有人高声叫道:“十九郎,主公一会儿来看你……”
来的是个急性子,话没说完,吱呀一声,已经把门推开了。
门外一群人,都是老朋友,淳于通、颜美、曾高、龚节、张良白起、韩燕赵黑,甚至还有吊个胳膊的糜幸……
大家听说他病势好转,兴高采烈地来探望,门一开,都觉得眼睛疼。
王放死乞白赖,把秦夫人往怀里拽呢!
“……”
半天,才有人想起来该干什么。淳于通赶紧上去拉他。
“十九郎,烧糊涂了?”
这是给他个台阶下。
谁知王放丝毫不领情,倨傲一眼,小臂从袖子里滑出,固执拽着她戴玉镯的手腕不放,语无伦次道:“没糊涂!我就要她陪我!阿父呢?我这就去见阿父……”
他挣扎想起来,但多日未下床,腿脚无力,折腾两下,众人见了,终于有理由一拥而上,把他按回床上。
“清醒点儿!你知不知道……”
曾高忽然余光一闪,大步回门边。
负责记录国家大事的太史令耳后夹笔,脖子伸长,一双眼珠子几欲脱缰,巴巴地往里凑。
曾高伸手推他腰,毫不客气给推搡出去。颜美砰的一声关了门。
“这儿没你事儿啊。”
毕竟护短,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
可怜秦夫人,被突如其来的“骚扰”慌得不知所措,大肆挣扎显得不雅,投怀送抱又绝无可能,面如赤霞,转身向内,谁都不敢看。
张良和白起对看一眼,同情地评论道:“我就说嘛,瞒不住的。”
糜幸捂着眼,蹲在角落里自语:“不可能,不可能,陛下不是那样的人,陛下不能自暴自弃……”
赵黑:“阿秦……”
龚节是半途入伙的,对“主公”没什么感情,此时一副看热闹样,跟众人抛眼色,那意思是,我早就瞧出来了。
更多人大眼瞪小眼,一句话说不出。看他的眼神都挺复杂。倘若目光能入菜,屋子里这一锅菜,酸甜苦辣咸,实在是难以下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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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大伙都不是木头人,早在邯郸经营田庄的时期,就有人察觉十九郎似乎对主母殷勤过甚。譬如那日方琼带人前来耀武扬威,十九郎误以为主母自伤流血,失态扑过去大哭,可谓万众瞩目。
但没人愿意特地往某些方面去想。两人大部分时间都规规矩矩的,没有引人注意的把柄。若说十九郎落花有意,主母对他可一直是冷淡居多。今日这辣眼一幕,让人猛一看,也像是混小子用强逼迫,女郎像是不太情愿的。
现在主公都回归了,十九郎也成长不少,按理说他该收敛点儿,不至于如此胆肥。
马上有人想到:“我去请主公过来!”
言外之意,熊孩子欠教训。趁着太史令不在,自家的事关起门来解决。
还没等大伙反应,门忽然又开了。
这回奔进来的是个矮矮胖胖的中年民妇,垂着个花白锥髻,裙子底下鼓鼓囊囊,想是腿脚风湿,缠着厚厚护膝。
她谁都没看,目中无人地直接冲罗敷跑去,抱着她就开始哭嚎:“阿秦啊……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呜呜呜……”
哭声极大嗓门,抑扬顿挫,九曲十八弯。
她身边紧挨着一个怯生生的大脑袋小孩,托着两腮不说话,似乎是她的儿子。
众人都被震住了,眼神询问:这妇人谁?
罗敷也错愕半晌,随后轻声叫出来:“……舅母?阿弟?”
众人哗然。都听说主母秦夫人确实似乎有个舅母,也知道出身不高,谁知却是这么个粗俗的市井民妇!
更不解的是,她怎么找到这儿来了?谁放进来的?
刚要发问,外头一声清脆通报:“主公且至!”
呼啦啦一片脚步声,大伙赶紧让开。
心糙的寻思待会怎么拉架劝架,别让十九郎挨太狠的揍;心细的暗自后悔,刚才不该闹出这么大动静。
东海先生却没留意众人脸色,径直朝张柴氏走过去,叫道:“阿嫂,有话好说!”
众人哗然。有那想象力丰富的,突然联想:不会这位阿嫂,才是“新欢”吧?
出于强烈的求生欲,这想法烂在肚里,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东海先生笑道:“亲家,跑那么快作甚,我还会慢待你不成?”
众人这才明了。亲家!
所以这民妇果然是夫人的长辈亲人!
只有王放迷迷糊糊的,觉得十分不妙。
阿父在搞什么鬼!居然把她的财迷舅母都找来了,不会是……假戏真做,真想把阿秦聘过来吧?
莫名其妙的不止他一人。赵黑也张口欲言,吞吞吐吐说:“张阿婶,你怎么会是……”
当年来聘阿秦的,不是那个纨绔公子方琼吗?要说是亲家,也该是方家啊!
张柴氏瞪他一眼,打断赵黑的话,“……怎么不是!那聘金的数额,我可记得清清楚楚:素绢二十匹,精米五十斛,黄金三斤,这些还只是第一波;人家答应了,等阿秦过门,还有礼物相赠呢!我是阿秦的舅母,这些事怎么可能不记得……”
张柴氏一张嘴开了又合,配着手舞足蹈的手势,正朝东海先生喷唾沫星子,说得带劲。
“唉,可惜贵人多忘事,这第二批礼啊,翘首盼到现在,也没人给送来……日子苦啊……我日夜担忧,只怕阿秦让人给骗了去……”
东海先生脸色有点僵硬,似乎是想骂人,又像是在忍笑。
“所以亲家确是收了聘金的?”
张柴氏一拍大腿,“是啊!我记得真真儿的!亲家是个富贵有钱的大族,姓……姓……”
她似是回忆,嘴唇上下开合几次,一会儿牙在外,一会儿牙在里,运了几次气,最后道:“姓王嘛!是个贵人!”
王放耳边嗡的一下,被无数疑问砸得晕头转向。笑容消失,不自觉张开嘴,咂摸出空气中的槐花甜味来。
他用力撑起半个身子,给自己找了个清楚的看戏位置。
偷偷看罗敷,她也颇有忸怩赧然。但显然已经有所准备。
王放乐了。自己这块墨果然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跟谁相处久了,谁都能学会一身胡闹的本事。阿秦如此,阿父也不能免俗。
他本以为,自己生病垮了几日,阿父代劳俗务,不知会是如何疲惫劳心。
可这几日下来,东海先生容光焕发,神采奕奕,简直回到了当初在白水营时“说走就走”的那种精神头。
说也奇怪,当一个人埋首太玄,和这个喧嚣吵闹的世界脱节,看似清静淡然,实际上时光如梭,转眼便是经年。
可一旦忙碌起来,被时间的鞭子催着脚后跟,一件事接着另一件事,反而压榨出久违的活力,没时间计算自己的年龄。
寂寞荒野上生出繁复的楼阁,落灰的丝竹管乐被小心拾起,重新奏出热闹的调子。
王放欣慰而笑,暂时忘了头顶一口大锅。
东海先生不动声色地悄悄瞥一眼大伙神情,静静听完张柴氏的陈述,痛心疾首道:“当初我听说,邯郸南郊有秦女,勤劳聪慧,善良贤淑,有意将她聘为儿妇,谁知聘金刚下,我就阴差阳错滞留匈奴,后来把这事也快忘了。怎么,这位张大嫂,你不会一直听错,以为我是要把女郎聘给我自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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