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更衣(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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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今天一更,万字。

王放目送罗敷消失在地道里, 终于忍不住泪水满溢,轻轻哭出一声。

他把那石榴盆景搬回原处, 回头看, 那裈绔已经燃了一半了, 带得床上丝绸被褥也熏得焦黑,扩大出破洞。

等整个屋子烧垮, 房梁木柱坍塌,石榴树、陶土、碎木、残梁, 一股脑堆成瓦砾, 堵住密道洞口, 一切便了然无痕。

他泪收得快, 袖子使劲擦擦, 又抿出微笑来, 床上抓起一个明月耳珰,凑近亲一口,拢进袖子里——方才她心慌意乱, 耳饰掉在床上,居然没察觉。

燃烧的布料丢在被褥之上, 由于并未干透, 没烧太旺,反而先涌出一股股烟。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他望着那跳动的微弱火苗,默念心头一首诗。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终日不成章, 泣涕零如雨。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等几句诗念完,火苗已经燃得健旺。他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到外间,盛一盆水,毫不客气地下手,把两个昏迷的侍女泼得全身透湿。

如此一来,内室就算火势再大十倍,她俩也无性命之忧。

小荷珊瑚尚不知自己为何昏迷,也不知自己昏迷时,咫尺间发生了多少事。浑浑噩噩的醒过来,鼻孔里塞满异味,登时惊叫。

王放不多耽,溜门撬锁的小铁片握紧,跳出窗子,冒着残雨,从看好的退路中从容离开。

罗敷左手持灯,右手扶墙,躬着腰身,默默行在密道当中。

脚下是渗出的雨水,湿滑坑洼。墙上蛛网遍布,远处窸窸窣窣的,大约是无家可归的耗子。

她以为自己会害怕。然而真正行在其中,知道这是通往自由的道路,她居然没有太多心慌。只慌乱了半盏茶工夫,便适应了黑暗,一步一步走得踏实。

手中那一点点忽明忽灭的昏黄的光,十九郎亲手剔亮的,像是他伴在身边,带给她温暖的慰藉。

她也看出来了。谯平让人在数日内凿通如此一条曲径通幽的地道,并非他有通天之能。洛阳做了几百年大汉国都,地下的网径早已错综复杂。有富贵人家挖来埋宝贝的地窖,有地方官修建的、疏通渗水的管道,有小偷强盗乞丐们掘出的藏身之地。

馆驿的地下也不例外。官场如战场,尤其是时局纷乱的时刻,来京办事的各级官员都知道,跋山涉水来一趟国都,等待他们的未必是封赏,也可能是锃亮的鬼头刀。

因此不知何时,有人在馆驿地下开挖通路,为的是万一哪日大祸临头,有那么一点点机会,能保住自己的脑袋。

然而随着洛阳大火,国运飘摇,谁还有精力维护这些精细的蛛网。地下通路被废弃,被遗忘,成为人所不知的黑暗的一部分。

谯平派去的工匠,只需将旧有的道路稍加整修疏通,再连接特定的出口,就能开辟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驿道来。

甚至,她走在其中,偶尔还能感到丝丝凉气从头顶透进来——前人开的通气孔。要是她带来足够的水和吃食,说不定能在这里头悠闲耗上几个月。若是她用尽全身之力,向上凿个半夜工夫,说不定也能把地面凿穿。

因此她不怕。四周静谧,响着她自己的脚步声。

罗敷在体力用尽的前一刻,窥到了前方一丝光,像只调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她靠着墙壁,喘息许久,重攒力气,忽然觉得脑袋有些轻重不一。伸手一摸,左耳的耳珰竟不翼而飞,许是落在路上了。

她急忙回头看。来路已融入模糊黑暗中。

她可不想再重新走一回。安慰自己,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定一定神,墙上找到个铜锈的架子,手中的灯挂上去,照出一块厚实发霉的木板,边缘嵌着个松松的把手。

轻轻一拧,木门吱呀一声开合,一股带着马尿骚味的湿气扑面而来。

生意人起得早。这还没天亮,已有不少人来来去去的干活。喂骡子喂马,给牲畜洗刷身子,搬运草料,顺便翻一翻昨天的账本,憧憬一下今日的生意。

脚步声、马喷气声、呵斥小二声、轱辘打水声、劈柴烧灶声……这才是真正的洛阳。民间百姓的一日之晨,终于重新回到她的生活当中。

罗敷从中出来的小木门,原是隐蔽在一大堆草料下面的。莫说完全不引人注目,就算是有人看到,也会以为不过是个存草料的地窖。

也就在一刻钟之前,那草料被几个早起的马奴全部搬走,才让她得以轻轻易易的推门而出。

一切算计精密,都在谯平的安排之中。

她在充满泥土尘埃的通道里走了半天,自觉十分灰头土脸,衣裳也蹭脏了几块,鞋尖踢满灰尘。市场里闲杂人等穿梭来回,谁也不会多看谁一眼。她十分低调地出现在草料仓库,偶尔被人瞥见了,大约也会以为她是某个生意人的家眷,晨起来检查自家的财物。

罗敷用心聆听,果然听到外面来来往往的,似有川人口音。

“……怎么还不来?……老四,今日咱们是该带上个女郎吧?——要不,咱去外边问问?”

有人答:“别问,再等等。”

前一个人傻了吧唧,问:“为什么不能问啊……”

后一个人笑:“主人吩咐过了,这次咱们要悄悄的……”

接下来的话,两人都压低了声音,依稀听得什么“私奔”,什么“有夫之妇”。两个家仆窃笑了好久。

晨起的生意人越来越多。忽然第三个声音加入了对话。

“但主人也说了,若天亮等不到人,咱们也得按原计划出发。你们几个都手脚麻利点,该装车的装车!骡子喂好了吗?……”

这人的话像鞭子,啪啪两下,驱散了无业闲游的羊群。一群川人家仆唯唯应声,四散去干活了。

罗敷紧抿双唇。她手中握着谯平的小玉梳。只要她走出两步,玉梳递过去,对方就会把她藏在车队里,用早已准备好的财帛和文书作掩护,安安稳稳的送出洛阳城,过秦岭,穿祁山,跨越艰难的蜀道,送入安乐无忧的天府之国。

她把玉梳留在袖子里。伸手在墙边抹一把灰,擦在自己脸上。

硬着头皮,慢慢走出草料仓库,和一群川人家仆擦肩而过。一头五官端正的骡子注意到她,朝她喷了口气。

有人好心提醒:“喂,这位小娘,脚底下小心些。当心别踩到骡子粪。”

是方才说话的川人家奴之一。他说完一句话,抬头一瞧,似乎看到了灰尘掩映下的无瑕面孔,神色微微一滞,欲言又止。随后目光往下,瞄她的双手。空的。

家奴犹豫。毕竟是谯公子的隐秘家事,不太敢上去随便问,万一不是要找的人,那多尴尬。

还是等女郎自己主动开口吧……

但女郎没开口。罗敷朝他点点头,表示谢意。随后扭身就走。

她加快脚步。杂入人群,不声不响地出了骡马市。混在晨起出城的百姓群中,走过了破败的西阳门。

城门口的官兵倒是挺多。有洛阳本地的卫队,基本都围在一起玩樗蒲六博,偶尔朝人群扫一眼;另一队似乎是兖州方面加派的官兵,主要盘查出城的车马,同样没朝她这个灰头土脸的“民妇”正眼瞧。

走出官兵视线,但见陌上浓绿桑林一片,连夜的大雨洗刷出透明的蓝天。一团绒黄色的朝阳跳出地面,日光打在她后背。

森严的宫城里,怎会有这么暖和的阳光?

她忽然眼圈红,猛吸一口气,循着向西南的小路,开始狂奔。几个早起的乡民农夫好奇地看一眼,心想,也许是个急着赶集、和家人走散的新妇?

……

晨雾渐散,钟声悠扬。日光斜照。

古旧的红墙青瓦,在一瞬间内,幻化出金碧辉煌。

一声轻响,大门推开。一个瘦高僧人信步跨出,呼吸一口晨间的露气,意气风发。

他披一件粗麻布袍,袍袖间摞着补丁,和身后的富态楼阁形成鲜明对比,却又奇怪地十分相称。

洛阳的夏日是多么美妙的季节,既有家乡的温暖,又无天竺那般湿气。万物争鸣,百花芬芳。连那蓝天都透着干净敞亮。西方的极乐净土,也不过如此吧……

只可惜,外面的战乱还未停息,众生还在承受苦难。这种温暖干燥的气候,让人觉得舒服,却并非谷物生长的理想天气。

也许,明年便会有更多人挨饿了吧……

昙柯罗从一粒沙中看到宇宙,思绪万千。

忽然他脚步停了,走近路边一个孩童,操着四声不谐的汉语,对那小孩说:“你捉雀做什么?”

小孩是住在白马寺附近的邻居,对昙柯罗见怪不怪。

理直气壮,答道:“放在屋里养!放心,我不杀它,还要把它养大,看它下蛋呢。”

昙柯罗失笑:“你没听说过吗?人能养活任何东西,但麻雀是养不活的。你收了手罢,莫要徒增杀孽。”

小孩子睁大眼问:“为什么?”

“众生皆好自由。麻雀尤为性烈。一旦入笼,它便是撞得头破血流,也要出去。不管喂它什么,它都不会啄食,直到饿死。”

小孩听得心惊胆战,缩缩脖子,小声说:“这个我不知道。”

也不跟僧人争,爽快放手,把捉来的麻雀放掉了,踏着湿润青草,撒欢跑远。

昙柯罗微笑点头。忽然面前一阵杂乱脚步声。他惊愕抬首。

“这位夫、夫人……”

罗敷已在左近立了一阵。她愣愣的听着昙柯罗和小孩的一番对话,头脑里霎时回忆起,当日王放在御苑里组织后宫美女捉鸟兽,也曾说过,麻雀养不活……

当时他说这话的语气,意兴阑珊,颇有万念俱灰之意。和昙柯罗劝解小孩的语调天壤之别。

罗敷黯然垂首,摸摸自己脸蛋,他手掌的温度似乎还留在脸上。

他心里自然是清楚的。他不就是那只麻雀吗?

她抿出一个微笑,用袖口抹一把汗,整整衣摆,朝昙柯罗深深施了一礼。

“昙法师……”

昙柯罗无奈,第一千零一次朝这些无知的中国人解释:“我不姓昙。”

女郎置若罔闻,话语飞快。

“昙法师,可否收留妾在贵寺容身片刻?”

昙柯罗又是一怔,这才认出来,眼前风尘仆仆的女郎,似乎是“邯郸秦”的主人,来寺里做过两次客的?

上个月,白马寺庆祝吠舍日,全寺张灯结彩,各色丝绸铺遍大殿,宛如西方极乐仙境。佛像身披轻纱彩罗,宝相庄严,多少善男信女为之欢喜赞叹。

在战争和阴谋的阴云笼罩下的洛阳,白马寺成为一方小小的避难岛屿,给善信们带来心灵上的暂时宁静。昙柯罗觉得自己功德无量。

只不过送来最后一批布料的,并非秦夫人本人,而是织坊里的帮工。昙柯罗想要当面向秦夫人道谢,得到的答复却是吞吞吐吐的“夫人外出未归”。

这件事,大和尚一直引以为憾,觉得自己一定是钱付得少了。

眼下突然重新见到秦夫人,昙柯罗惊喜交集。

不管她为何而来,本能的慈悲善心已经替他说出了答话:“……当然可以。你吃饭了吗?我们还没开伙,但昨日的粥还在灶上。”

罗敷深谢昙柯罗,在斋堂的厨房里吃了一小碗粥,倚着墙角歇了一会儿。

自从“邯郸秦”撤离洛阳,她和白马寺的这层生意关系,几乎没人知道。就算有人发现她遁逃,短时间内也不会怀疑到此处来。

况且,白马寺不受大汉律法管辖。底层军士们怕麻烦,就算上头严令全城搜捕,这个地方大约也会最后找上。

白马寺一如既往。悠扬的晨起诵经声中,胡姬早起汲水,异族孩童蹦跳爬树,挑柴的僧人走在石子小径上,无家可归的野猫野狗聚在木盆边,稀里呼噜吃着昨天剩下的斋饭。

罗敷拦住那个来送柴的僧人,问几句话,信步出门,来到后院。

巨大的珊瑚树枝繁叶茂。火红的花早已落尽,换成了乌油油的一树大叶,成了遮阴的好去处。

树下乒乒乓乓,传来木棍击打之声。两个白肤深目异族人——张良和白起——各穿短褂,正持着木棍互相练招,一个攻,一个守,不过是简单的劈刺勾挑,让他们玩出不少花样来,看起来颇为赏心悦目。

两人练得兴奋,口中叽里呱啦的,用家乡话不知在说什么。

罗敷等个空档,大着胆子招呼:“张先生,白先生。”

两人同时愣一刻,手里的木棍歪歪斜斜的垂下,齐齐转头。

一阵夸张的惊喜之情扑面而来。

白起乐出一朵花儿,碧眼里笑出“恭喜发财”,喊道:“夫人!”

张良揉揉眼,把自己那双贼长眼睫毛从上下打架的状态中分开,难以置信,“女神……”

两人大乐,各自朝她作揖行礼,脑袋快低上地上去了。

上次跟“女神”一别,她可是保证常来探望的。今日终于算是兑现承诺,虽然让他们等得久了些。

俩人在白马寺日日无聊,那张狼纹锦帕是唯一的慰藉,对着它,整日长吁短叹,怀念家乡的气候和风土。

当然还有家乡的人。多年不回,那些出征之前洒泪相送的少女,此时大约都已嫁做人妇,不知还有多少记得他们的名字。

征夫怀远路,游子恋故乡。这份情感不光中国人独有。

不过两人倒也乐观——若不乐观,早就绝望死在干渴的沙漠里了。眼下既然饮食安全无忧,每日也无事可做,大抵就是找机会锻炼武艺,打煞气力——从罗马带来的那一身腱子肉,被岁月无情削刮,再加上白马寺里天天吃素,一年薄一层。眼看着大好肌肉跟他们分别在即,总得想办法挽留一二。

白起乐不可支,问:“夫人今天是特意来看我们的?”

罗敷一笑,点头。

张良心细,问:“你的俄狄浦斯呢?”

罗敷盈盈一撩裙摆,跪在丛丛茂盛的青草地上。

俩小伙子慌了,“夫……夫人?”

知道在这方面,大汉风俗跟罗马差不多,男儿膝下有黄金。可女人膝下也不是烂泥啊!

何况是神一般的丝绸织女。若在罗马,这样的女子,是要请进神庙里供着的。

连忙扶住,“你怎么了?站不住?腿疼?生病了?受伤了?……”

罗敷抬头,温温柔柔地问:“若妾所理解不错,两位君子,以前是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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