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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聪明的哥哥在这个问题上充分暴露出了聪明人的愚蠢。他能从简单的问题里看出别人不会想到的复杂。这一天我们未来的麦其土司也是这样表现的。他得意洋洋地说:“他们会来偷!”
那个字效力很大,像一颗枪弹一样击中了麦其土司。但他并没有对哥哥发火,只是问:“你有什么办法吗?”
哥哥有办法,他要土司下令把罂粟种子都收上来,播种时才统一下发。土司这才用讥讽的语调说:“已经快下种了,这时把种子收上来,下面的人不会感到失去信任了吗?再说,如果他们要偷,应该早就得手了。我告诉你,他们其实还可以用别的手段,比如收买。”
未来的土司望着现在的土司,说不出话来。
面对这种尴尬局面,土司太太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神情。
土司又说:“既然想到了,还是要防范一下,至少要对得起自己。”
母亲对哥哥笑笑:“这件事你去办了就是,何必烦劳你父亲。”
未来的土司很卖力地去办这件事情。
命令一层层用快马传下去,种子一层层用快马传上来。至于有多少隐匿,在这之前有没有落一些到别的土司手里,就不能深究了。正在收种子时,英果洛头人抓住了偷罂粟种子的贼。他们是汪波土司的人。头人派人来问要不要送到土司官寨来。哥哥大叫道:“送来!怎么不送来?!我知道他们会来偷。我知道他们想偷却没有下手。送来,叫行刑人准备好,叫我们看看这些大胆的贼人是什么样子吧!”
行刑人尔依给传来了。
官寨前的广场是固定的行刑处。
广场右边是几根拴马桩,广场左边就立着行刑柱。行刑柱立在那里,除了它的实际用途以外,更是土司权威的象征。行刑柱是一根坚实木头,顶端一只漏斗,用来盛放毒虫,有几种罪要绑在柱子上放毒虫咬。漏斗下面一道铁箍,可以用锁从后面打开,用来固定犯人的颈项。铁箍下面,行刑柱长出了两只平举的手臂,加上上面那个漏斗,远远看去,行刑柱像是竖在地里吓唬鸟儿的草人,加强了我们官寨四周田园风光的味道。其实那是穿过行刑柱的一根铁棒,要叫犯人把手举起来后就不再放下。有人说,这是叫受刑人摆出向着天堂飞翔的姿态。靠近地面的地方是两个铁环,用来固定脚踝。行刑柱的周围还有些东西:闪着金属光泽的大圆石头,空心杉木挖成的槽子,加上一些更小更零碎的东西,构成了一个奇特的景致,行刑柱则是这一景观的中心。这个场景里要是没有行刑人尔依就会减少许多意味。
现在,他们来了,老尔依走在前面,小尔依跟在后头。
两人都长手长脚,双脚的拐动像蹒跚的羊,伸长的脖子转来转去像受惊的鹿。从有麦其土司传承以来,这个行刑人家便跟着传承。在几百年漫长的时光里,麦其一家人从没有彼此相像的,而尔依们却一直都长得一副模样,都是长手长脚,战战兢兢的样子。他们是靠对人行刑——鞭打,残缺肢体,用各种方式处死——为生的。好多人都愿意做出这个世界上没有尔依一家的样子。但他们是存在的,用一种非常有力量的沉默存在着。行刑人向着官寨前的广场走来了。老尔依背着一只大些的皮袋,小尔依背着一只小些的皮袋。我去过行刑人家里,知道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小尔依看到我,很孩子气地对我笑了一下,便弯下腰做自己的事情了。皮袋打开了,一样样刑具在太阳下闪烁光芒。偷种子的人给推上来,这是一个高大威武的家伙,差点就要比行刑柱还高了。看来,汪波土司把手下长得最好的人派来了。
皮鞭在老尔依手里飞舞起来。每一鞭子下去,刚刚落到人身上,就像蛇一样猛然一卷,就这一下,必然要从那人身上撕下点什么,一层衣服或一块皮肤。这个人先受了二十鞭子。每一鞭子都是奔他腿下去的,老尔依收起鞭子,那家伙的腿已经赤裸裸地没有任何一点东西了。从鞭打的部位上,人们就可以知道行刑柱上是一个贼人。那人看看自己的双腿,上面的织物没有了,皮肉却完好无损。他受不了这个,立即大叫起来:“我是汪波土司的手下!我不是贼,我奉命来找主子想要的东西!”
麦其家的大少爷出场了,他说:“你是怎么找的,像这样大喊大叫着找的吗?还是偷偷摸摸地找?”
人群里对敌方的仇恨总是现成的,就像放在仓库里的银子,要用它的时候它立即就有了。大少爷话音刚落,人们立即大叫:“杀!杀!杀死他!”
那人叹息一声:“可惜,可惜呀!”
大少爷问:“可惜你的脑袋吗?”
“不,我只可惜来迟了一步。”
“那也免不了你的杀身之祸。”
汉子朗声大笑:“我来做这样的事会想活着回去吗?”
“念你是条汉子,说,有什么要求,我会答应的。”
“把我的头捎给我的主子,叫他知道他的人尽忠了。我要到了他面前才闭上眼睛。”
“是一条好汉,要是你是我的手下,我会很器重你。”
那人对哥哥最后的请求是,送回他的头时要快,他说不想在眼里已经没有一点光泽时才见到主子。他说:“那样的话,对一个武士太不体面了。”大少爷吩咐人准备快马。之后的事就很简单很简单了。行刑人把他的上身解开,只有脚还锁在行刑柱上,这样身子骨再硬的人也不得不往下跪了。行刑人知道大少爷英雄惜英雄,不想这人多吃苦,手起刀落,利利索索,那头就碌碌地滚到地上了。通常,砍掉的人头都是脸朝下,啃一口泥巴在嘴里。这个头却没有,他的脸向着天空。眼睛闪闪发光,嘴角还有点含讥带讽的微笑。我觉得那是胜利者的笑容。不等我把这一切看清楚,人头就用红布包起来,上了马背一阵风似的往远处去了。而我总觉得那笑容里有什么东西。哥哥笑话我:“我们能指望你那脑袋告诉我们什么?”
不等我反驳,母亲就说:“他那傻子脑袋说不定也会有一回两回是对的,谁又能肯定他是错的?”
大少爷的脾气向来很好,他说:“不过是一个奴才得以对主子尽忠时的笑容罢了。”
聪明人就是这样,他们是好脾气的,又是互不相让的,随和的,又是固执己见的。
想不到汪波土司又派人来了。这一次是两个人,我们同样照此办理。那些还是热乎乎的人头随快马驰向远处时,大少爷轻轻地说:“我看这事叫我操心了。”
汪波土司的人又来了,这次是三个人。这次,我的哥哥大笑起来,说:“汪波是拿他奴隶的脑袋和我们开玩笑,好吧,只要他有人,我们就砍吧。”
只是这三个人的脑袋砍下来,没有再送过去了。我们这里也放了快马去,但马上是信差。信很简单,致了该致的问候后,麦其土司祝贺汪波土司手下有那么多忠诚勇敢的奴隶。汪波土司没有回信,只是自己派人来把三个人头取走了。至于他们的身子就请喇嘛们做了法事,在河边烧化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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