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荣华路(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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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询策马到她一侧, 引路至围栏外的路上。
阿初与一名护卫落后一段跟随, 其余的人则留在门内不动。
怡君展目四望, 见马厩建在马场北侧,南侧的倒座房有仆人进出,东西两面有树林,余下的空间是已荒芜的草地, 以围栏圈起。
程询语声温煦:“程禄的父亲是程府的老人儿,亦是相马的好手,为此,我出银钱建了这马场。有几年了。”
“以前竟从没听说过。”怡君抚了抚坐骑的鬃毛, “前两年,我和姐姐学骑马的时候, 家父派人专程去山东买回两匹马。眼下看来, 是舍近求远了。”她侧头看着他, “这马场,是不是只与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询道,“来这里看马的人,多为亲朋。马有灵性, 不是熟人的话, 担心它们得不到善待。”
“所虑在理。”怡君道,“毕竟, 有的门第用清一色的宝马拉车。”
程询莞尔。
听得飒沓的马蹄声, 怡君转头望去。
和暖日光下, 生龙活虎的一群马离开马厩,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黄叶微摇的草地上。
冬日的萧瑟,便这样鲜活、灵动起来。
她带住缰绳,跳下马。
程询笑一笑,随之下马,站到她身侧。
一匹小马驹很快得到怡君的瞩目、凝望。只几个月大的小马,通身枣红,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神采飞扬地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身侧——那必是它的母亲,一大一小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偶尔,小马驹会侧转头,飞快地仰脸看一看母亲,凑得更近。它的母亲亦时不时地侧头看它一眼。
“真可爱。”怡君由衷地道。
程询转头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道袍,长发利落地用银簪绾起,再无别的首饰,却衬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为精致昳丽。
她的睫毛被暖阳镀上细碎光芒,唇角愉悦的上扬,唇畔的小坑若隐若现。
她转头,认真地看住他,“我要画这对母子。”
“好。”程询毫不犹豫地颔首一笑。
怡君又转头望着那对母子,凝眸观察,让最触动自己的一幕在脑海定格,刻画出鲜明的痕迹。
最好的画作之一,便是过滤周遭一切,完全呈现打动自己的事物在当时的样子。不需担心布局。能打动人的景象,布局浑然天成,只看你有没有领略。
骏马结伴奔跑了好一阵子,慢慢分散开来,悠然漫步、嬉戏,或是寻找可食的草木。
程询这才出声相邀,牵着坐骑带她去看留在马厩里的那些马儿。
马厩建盖得很精致,空间够宽敞,收拾得很整洁。
有几匹马是程询只要过来就亲自照看的,它们亦对他很亲昵:看他留在别处时,便略显烦躁地来回踱步、打响鼻,待他到了近前,便凑过去轻轻地拱他的手、肩,淘气些的,索性拱着门栏撒娇,要走出自己的房间。
那一双双眼睛,美丽、单纯。
程询抚着马的背、头,语声柔和地跟它们说着话。
怡君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颜。
他对这些马,就像是对待友人、孩童一般,温驯的会夸赞“好孩子”,淘气的会笑骂“混小子”。
这般的世家贵公子,是她所不曾看过、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个月逢二、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会来这里。”原路返回大门时,程询漫不经心地说。
怡君哦了一声。
程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间,“那里是我的画室,只要得空就会画马。”停一停道,“我最爱画的是马,但总觉着画得不够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怡君微微扬眉,心头起了涟漪,“为何告诉我?”
“不该告诉你么?”他笑笑地反问。
应该。她在心里答,面上不自觉地笑了。
程询话锋一转,“得空就来转转?”
“……好。只要得空。”她说。
程询停下脚步,指向她一见就喜欢的小马驹,“它叫随风,它的父母都是我格外喜爱的,下次你来,我把它们正式引荐给你。”
怡君听着有趣,大眼睛里光华流转,“荣幸之至。方才我有没有见到随风的父亲?”
“没。”程询笑道,“那厮是关不住的,这会儿有人带它出去玩儿了。”
怡君更觉有趣,轻笑出声,“它有福了,你们亦是。”
“的确。欢喜是相互带来,人与人之间亦是。”他深凝了她一眼。
她颔首以示赞同。
程询说起别的事:“上午,程安与夏荷对弈,我瞧着程安有几次汗都要下来了——夏荷该是近朱者赤的缘故吧?几时得闲,你我对弈几局?”
“好啊。”怡君欣然点头,“我私心里敢说一句相较而言擅长的,不过棋艺而已。”停一停,对他一笑,“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程询对上她视线,笑意袭上心头,再直达眼底。她棋艺之精绝,在前世,他是领教过很多次的——若非不及她,一度也不需潜心苦学。
就要行至大门口,程询柔声道:“我等下次相见。”
“明日不就能再相见么?”怡君笑盈盈的,四两拨千斤。
“那不同。”
“……”怡君多看了他两眼,有些无奈地笑了,到底还是道,“随你怎么说吧。”
在她看,差别倒是不大——看到他,知道他近在眼前,便是好的。
到了门口,程询笑着看她上马,与护卫绝尘而去。
目送她远去,他到房里换了身衣服,策马离开马场,兜兜转转,到了城中一所寻常的小四合院。
进到厅堂,看到的少年人形容整洁,只是目光呆滞。
他瞳孔骤然一缩,片刻后,缓步趋近。
少年立刻急于逃遁,在软榻上蜷缩起身形,慢吞吞地道:“廖、彦、瑞……廖、彦、瑞……”一遍遍重复。
廖彦瑞,北廖家的当家做主之人,廖文咏、廖芝兰的生身父亲。
程询缓步走过去,抬起的手,落在少年的肩头、后颈,安抚小动物一般地轻柔,语气似长辈一般的和蔼温缓:“别怕。元逸,别怕。我是来帮你的。”
怡君走侧门进到内宅,回往自己的小院儿。
吴妈妈匆匆迎上前来,面色有些不好,低声道:“北边的太太小姐上午就来过了,不知为何,下午又来了一趟。她们走后,大太太就急着找您和大小姐,得知您不在家中,便说等您回来之后,和大小姐一起去见她。”
母亲找不到她的时候太多了。挺多时候,怡君和姐姐都默认是跟母亲各过各的,出行大多不会告知,母亲想借题发挥的时候,由头一找一个准,她们姐妹也无所谓。
此刻,怡君在意的是城北太太和廖芝兰过来说了些什么。
想不出,便不费力气,抓紧更衣去见母亲。
廖碧君听得妹妹回来,从床上爬起来,从速更衣洗漱。
姐妹两个一起去见母亲。
廖大太太端坐在临窗的大炕上,审视两个女儿片刻,语气沉冷地道:“明日起,你们便不要再去程家上课了。有法子的话,便将叶先生劝回来;没法子的话,便自学成才吧。程家委实不是上得了台面的门第,不知何时便会满门覆灭——我如何得知的,你们不需问,照办就是了。”
廖碧君冷笑出声,“您还是说说如何得知的好。是不是北廖家胡说八道您就相信了?”
怡君则道:“叶先生都未诟病过程家只言片语,怎么北廖家的人说话就那么有分量?娘,您要是这两日看我们不顺眼,责罚便是,上别人的当还惩戒自家女儿便委实可笑了。”
“你们知道什么?!”廖大太太的神色空前冷峻端肃,“那程家做的事……简直令人发指!那种门第,你们如何都不能再踏入!”
“是次辅所为,还是解元所为?”怡君道,“这一点,您得说清楚。”
廖碧君则是愤懑地道:“北边那家是要疯了吧?上午我只是言语间得罪了廖芝兰,她们怎么下午就来这么一出含血喷人的戏?龌龊!小人!”
廖芝兰气冲冲转身出门。
怡君继续挑选画纸。
程询看了看神色还有些别扭的程福,笑了。被廖芝兰当场识破是迟早的事。如果柳元逸还没到京城,他出门是该注意一些,现在,没必要。
程福见他如此,放下那份不自在,没心没肺地笑起来。
程询很自然地走到怡君近前,帮她选出两种自己用着上佳的画纸,“存放时没特别的讲究,各种尺寸的不妨多备一些。”
怡君笑着说好,又指一指手边的几样颜料,“也不知选的妥不妥当,要调制天青、湖色和青草黄。”
色彩各异的颜料,由精致的青花小瓷罐盛着。程询逐一查看,选色没差错,只是有一种研磨得不够精细,当下帮她更换,末了对掌柜的道:“廖二小姐再过来,先把我常用的拿给她看。”
“好,好。”掌柜的眉开眼笑的,“大公子放心,我记下了。”
程询看到一个青花山水纹颜料盒,指一指。
掌柜的会意,妥当地包起来。
程禄走进门来,道:“大少爷,舒大人去府中了,在光霁堂等您回去。”
程询嗯了一声,问怡君:“还要挑选别的么?”
廖芝兰过来闹这么一出,怡君猜想他稍后定有不少事要忙,因而一丝迟疑也无,“没有了。”原本还需要两把裁纸刀、一些习字的宣纸,但不能照实说。
程询牵了牵唇,“那行。早点儿回家。”又转头对掌柜的道,“我给您开个单子,您准备好,让伙计送过去。”
“成。”掌柜的唤伙计准备笔墨纸,自己则忙着给怡君取画纸、包颜料。
程询迅速列出一张单子,放下笔,知会一声,踱步出门。
程禄走到程询身侧,低声道:“果然不出您所料,舒大人是来讨画送人情,要您三日内务必作成。说这回要是能让他如愿,给您磕几个都成。”说完,撑不住笑出来。
程询也笑了,“这是又跳脚了。哪次都是临时抱佛脚。”
主仆两个谈起的是舒明达,眼下是锦衣卫指挥佥事。他在这几年,有几个交情至深的人,但父亲一个都看不上。前世他进入官场之后,父亲美其名曰要他避嫌,明里暗里给几个好友没脸。好友都能体谅他,他却看不得他们受气,索性明面上都断了来往。
程禄说起眼前事,“小的刚听说北廖家小姐的事,是我疏忽了。早知道她言行无状,就该让盯梢的人当下把她拎回城北去。”
“不用。躲着她做什么?”说不定会有人以为他心虚,更麻烦。
“那小的就放心了。”
车夫赶着马车过来,停在程询面前。
上车前,程询点手唤一名护卫:“去北廖家传话,告诉廖文咏,我明晚得空,他想见我,去府中。”
里面的怡君等掌柜的收拾齐备,取出荷包。
掌柜的笑眯眯的摆一摆手,“程大公子临走时一并付了账,说这些都是您要在程家学堂用的,本就该由程家付账。”
“……哦。”怡君受人恩惠时,第一反应总是不安、别扭,要过一会儿,喜悦才袭上心头。
离开墨香斋,坐到马车上,前行一段,程福追上来,奉上一个颜料盒,“廖二小姐,您刚刚忘了带上。”
夏荷接过,交给怡君。
怡君目光微闪,“是我选的?”
“错不了。”程福点头,比说实话的神色还诚挚,随后行礼,匆匆走远。
怡君放下车帘之前,望向不远处的茶楼。
程询,你可千万别让廖芝兰算计了去。
而她与姐姐,也该多加防范,有所准备。
回到家中,怡君换了身衣服,从吴妈妈手里接过热茶,笑问:“我记得,您有个在戏园子做事的近邻?”
“是啊。”吴妈妈笑道,“动辄就跟我说,又见到了哪些达官显宦,哪些名门子弟、千金小姐。”
怡君莞尔而笑,这就好办了。思索片刻,她唤吴妈妈到里间说话,“有些事要请您费心了。……”
听传话的护卫说明原委之后,廖文咏静默须臾,猛地跳起来,一巴掌掴在护卫脸上,语气恶劣:“谁让你护送她出去胡闹的!?”
护卫一时间晕头转向,口鼻淌血,却是动都不敢动一下。
“程解元呢?”廖文咏问。
“小的回来传话的路上,看到程解元已离开那间铺子。”
“去把大小姐给我叉回来!”廖文咏气急败坏的,“她胆敢拖延一刻,就另寻去处,廖家没她这样不知好歹的东西!”
护卫颤声称是,连滚带爬地出门。
廖文咏扬声吩咐小厮:“家里就要出人命了,去请老爷尽快回府!”语毕走到桌案前,提笔给程询写拜帖,刚写了两句,程家传话的护卫到来。
还肯见他,便是没把芝兰的胡闹放在心上吧?廖文咏稍稍宽心,但很快又暴躁起来:廖芝兰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将随行的护卫都遣回来,自己带着丫鬟去了别处。
他气得眼冒金星,要带人去把她抓回来扔进家庙,而就在这时,父亲回来了。
廖彦瑞大步流星走进长子的书房,“何事?”
廖文咏的火气瞬时化为理亏心虚,嗫嚅片刻,缓缓跪倒在地:“爹,我对不住您……”
程询和廖怡君先后离开墨香斋,廖芝兰在茶楼雅间内看得清清楚楚,等到哥哥的回话,她反倒冷静下来,遣了随从,唤丫鬟巧春雇了一辆马车,去了就近的别院。坐在厅堂中,她梳理着近日与程询、廖怡君相关的大事小情。
“先是姜先生、叶先生的事,让廖碧君姐妹堂而皇之地进到程府,随后……”
随后,便是小姐被戏弄。当日的事,巧春随行,看了全程,此刻自是不敢接话。
“素昧平生,他没理由厌烦我。”廖芝兰盯着巧春,“那么,是谁做的手脚?是不是她们做的好事?”
巧春不得不说话了,“也有可能吧。”
“而到今日,两个人来到墨香斋,是巧合,还是相约?”廖芝兰冷冷一笑,“怎么就她廖怡君那么好福气,一而再再而三地遇到巧合?又或者,她是来帮程询和廖碧君传话的?”
巧春给她续了一杯热茶。
“闹不好,就是哪一个生性狐媚,早已暗中勾引程询,甚至于,掐住了程询的软肋。到这上下,是变着法子要程询帮着南边给我们添堵。”
巧春细品了一番,更不敢接话了——小姐话里话外的,把罪过都归咎于南廖家姐妹,贬低程询的话,可是一句没有。
难不成……
想到程询那般少见的俊朗、风采,巧春暗暗叹了口气。
“不管如何,她们都已牵扯其中,廖怡君方才更是乐得看我笑话的可恨模样。”廖芝兰的手死死地握成拳,“既然如此,就别怪我对她们不客气。”
程清远下衙之后,管家把廖彦瑞的拜帖送到他手中,继而低声禀明所知的程询近日动向。
看起来,长子动作不少,只是,听来听去,怎么都没一件与北廖家搭边儿呢?程清远皱了皱眉,“他人呢?”
管家道:“下午舒大人来访,大少爷跟他叙谈一阵子,一起出门了,还没回来。”
程清远再次皱眉,“舒明达又过来做什么?搜刮他的字画么?”语声一顿,想到北廖家的事兴许用得着舒明达,便摆一摆手,“罢了。我去光霁堂等他。”
戌时初刻,程询踏着清寒月光回到光霁堂。
程清远正坐在三围罗汉床上看书,看到长子,牵出一抹温和的笑,“怎么才回来?”
“有点儿事情,耽搁了。”程询行礼请安之后,连玄色斗篷都没解下,静立在原地。
程清远弹了弹手边的拜帖,“廖彦瑞急着见我。”
程询道:“让他明晚过来,我会应付。”
“都料理停当了?”程清远凝视着他。
程询颔首。
程清远见他不欲多说,也不多问,“你既然大包大揽,我放全然放手,相信你明白,此事关乎整个家族,一丝纰漏都不能出。”
“明白。”程询看住父亲,想在他眼中找到愧疚。但是,没有。
程清远呷了一口茶,岔开话题:“你说起的那位廖二小姐的事,我斟酌过了。等我得了闲,见见她的父亲,也让你娘相看一番。若那边门风不正,或是你们八字不合,你娘绝不会同意的——那就算了吧。你总不能为这种事让她伤心,埋下后宅不宁的隐患,对不对?”
这是试探,亦是警告。不管怎样,长辈终究是长辈,能左右儿女的大事小情——次辅想要阻断家中子嗣的一桩姻缘,法子太多。
程清远希望长子把握在手里的底牌全交给他,要长子在此事之后,做回那个孝顺他的好孩子。
可惜,不能够了。
程询摆手遣了下人,开口时答非所问:“我出去,是去看望柳元逸,送他到一个稳妥的地方。”
程清远敛目看着茶汤,睫毛微不可见地轻颤一下。
“如果没有这番劫难,他定是意气风发的模样。”程询语声徐徐,“可如今,他神志不清,心神呆滞,不知有无痊愈之日。”
程清远缓缓地吸进一口气,“你想怎样?”
“我想怎样?”程询缓步向前,“我不能偿还柳家这些年承受的痛楚煎熬,我只能还给柳家一个失而复得的儿子——不遗余力,让柳元逸复原。”
程清远低喝:“你疯了不成!”
程询走到他面前,俯身逼视着他,目光和语气都是冷森森的:“柳家的事,我的婚事,您不得染指。我疯的时候还没到,您别逼我。不然,您膝下会出一个叛离宗族去柳家赎罪的儿子。”
程清远的怒气瞬时冲到头顶,额角青筋突突直跳。他有些发抖的手抬起来,想狠狠掌掴这个不孝子,可是……
这一刻的程询,气势全然凌驾于他之上,周身焕发出的怒意寒意丝丝缕缕地将他萦绕,再死死缠住。
他居然心生恐惧。
多荒谬,他怕自己的儿子。
她没回避。
甘愿沉溺在他目光之中,在这一刻。
但愿经常得到这样的注目,在余生。
她是这样想的,别的,还不需要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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