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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从货架深处取出几册古书递给绅士。
“总觉得你什么时候会再过来,所以事先预备下了。这些文献都是江户时代关于妖怪的一些记载。”
“哦哦!这些是——”绅士的双眼如同少年时那般熠熠生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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熠熠生辉。
“当然,你要是想买下棋盘也可以……其实我爷爷以前也常常用它下棋。”
“啊,既然是遗物……”
“也没有那么贵重了,小时候我坐在收款桌边,经常看见爷爷一个人用它来下棋。”
“才不是一个人哦,陪你爷爷下棋的就是老夫呢。”一只坐在悬挂着的灯罩上的小妖怪立刻说道,“那时候这里就只有老夫一个呢。”
它的声音,绅士和女子自然是听不见的。
“其实上回也好,这次也好,我总觉得是爷爷在带着我下棋。”
“这样啊……”
女子说到这里就顿住了,绅士觉得或许是某种隐喻。
“真是可惜呢。”他提议道,“若是可以,愿意再下一盘吗?”
“哎?”
“求之不得!怎么可以赢了就走啊!这回我们一定要一雪前耻!”妖怪们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不过,今天其实也没多少时间了。我同附近小镇上一个亲眼目睹过妖怪的人有约,所以,不如这样吧。”
绅士掏出笔记本,画了一方棋盘,并在线条两端标好数字,又询问了店铺的地址和女子的名姓,买下这几册古书后礼貌地离去。就是这样,多轨的爷爷慎一郎先生与芳美小姐的外婆一子女士,由此展开了他们长达数十年的漫长奇妙的书信往来。
文字妖怪将一子女士此后的经历如放走马灯般在我眼前切换而过。那大概是慎一郎先生离开数日后的事了。她从店外的邮箱里取出来信,看了一遍信上写着的数字,眨着亮晶晶的眸子,轻轻在收款桌旁的棋盘上落下一颗黑子。
她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颗黑子,如往常一样,看不见天井处灯罩反射的光线。
“这回应该在对角线上落子吧,这是定式。”
“不对,在正下方落子更好。”
“你们都太短视了,围棋这玩意儿哪,不往前多看几步是不行的。”
妖怪们又开始争执,吵嚷半天都讨论不出个所以然来。一子女士对此毫无所察,跪坐在地紧紧盯着棋盘,似乎正等待着某种提示。后来,妖怪们得出了结论,不过已是数日之后了。
黄昏,一子女士站在门口,正打算关上店门,沐浴在余晖中的煤油灯灯罩将七彩虹光反射到了棋盘上,一点白色的光斑赫然在目。一子女士差点兴奋地高呼“太好了”,随即取出信笺和信封,很快写好了回信。
二人便是以这样的方式展开了纸上对弈。随着棋势的推进,需要长时间斟酌的战局日益增多,加上慎一郎先生经常外出旅行,回信间隔便越来越长。不知从何时起,慎一郎先生也许已经和她一样对此习以为常,之后便是长达四十年的漫长的一局手谈。每次收到回信,一子女士便笑逐颜开,我想,这种悠然自适的节奏一定与两人秉性相合吧。
时光一年一年在一子女士脸上刻下了痕迹,在此期间家人也不断增多。当初那个婴儿也有了他的弟弟和妹妹,那位妹妹后来也生了一个女儿——便是芳美小姐。
棋盘上的空目正日复一日确确实实地被填满着,终有一天终局将近,两人心里或许早有这样的预感。回信间隔变得越来越长,有时候一子女士甚至会把妖怪们指点的棋路记在信纸上装进信封,却一连好几天都不去动它,像她祈祷的那样,尽己所能地延长这盘对弈。
然而,那一天终于是到来了。收到慎一郎先生寄来的最后一封信,一子女士按数字标示落下了黑子,舒出一口气。经由如此漫长的书信往来,或许她早已记住了围棋的规则,又或许,她牢牢记得的只是那一天那个人告诉她的关于终局和胜负的判定方法。于是,她在回信里标上妖怪们指点的落子之处,并简明扼要地写明“终局了呢”,然后装进了信封。一子女士后来并没有寄出这封信,连口也没有封上,只是让它安安静静地躺在抽屉里。有时候她也会打开抽屉,从封口往里瞄一瞄,嘴角浮现出一丝寂寥的笑意,然后再次合上信封。她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个举动,并且一次都没有把信寄出去。
时光流逝,某一天,一子女士收到一封镶了黑边的明信片。那是慎一郎先生的讣告。或许是多轨家的某位亲戚翻阅了慎一郎先生的通讯录,看到了什么进而特意寄来的吧。待看清上面的内容后,明信片从一子女士手中滑落,而她当场便失声痛哭。当她终于站起身,第一件事就是从收款桌的抽屉里拿出那封迟迟没有寄出的回信,低声喃喃道:“对不起。”
那天,她仍是把信放回了之前的抽屉里,讣告的明信片也被仔细地收纳在专门的盒子里,然而整理房间的时候不知被塞到哪儿去了,直到一子女士过世,亲戚们都没有找到它。
接下来的这件事发生在慎一郎先生的讣告送抵后的某日。年幼的芳美到外婆家来玩,趁着大人不注意,调皮地把棋盘上的棋子搅得七零八落。
“过来!芳美!你在做什么!”
一子女士举起了手,满脸怒容。很少被大人训斥的芳美吓得哭了起来,一子女士立刻心软地垂下手,抱起孙女,循循善诱道:“不可以乱碰这块棋盘哦,芳美。这些黑子和白子,装着外婆和某个人的思考呢。”
说着,一子女士拿出日记本,按照上面记录的数字,把棋子一颗一颗准确地放回原处。芳美不知不觉地枕着外婆的膝盖睡了过去,一子女士仍自顾自说道:“外婆啊其实觉得,人的缘分还真是奇妙呢。外婆只见过多轨先生两面,却已将他视作生命里非常重要的朋友。那天,多轨先生因避雨来到店里,其实只是个偶然,那时候他发现了这方棋盘,应该也只是个偶然,可是呢这其中一定存在着某个非如此不可的理由。比方说,多轨先生从事着妖怪的研究工作,为此才会赶去山上的那所大学,而我那天之所以会在棋盘上摁下那颗黑子,大概也是因为想起了我的爷爷,感觉有些怀念吧……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一定便是把这些偶然和必然串连在一起,侧耳倾听,由自己领悟到的东西中衍生出来的哦。所以啊芳美,将来你也要用心去倾听这样的人、这样的缘分,即便是那一期一会之人,或许也是被这种不可思议的缘分牵引而来的呢。”
年幼的芳美早已忘记了哭泣酣然入梦,然而,外婆的这番感慨一定传达到了芳美的内心深处。一定是这样的吧。
自那以后,十年过去。年迈的一子女士变得非常容易生病,并时常住院。那时候,店门紧紧闭着,暗沉沉的店里,留下来的那些妖怪无聊得发慌。为了引人注目,它们常常引发家鸣胡闹一番,可并没有谁真的注意到它们,就在那时,一子女士出院回来了。妖怪们喜出望外,却发现她连独自打开店门的力气也所剩无几。原来,她是特意求得医生许可才回到了这里,她说既然时日无多,那么这里便是最好也即最后的场所。
白天,亲戚们轮流照顾她,那时一子女士就会央求他们把店铺打开,她坐在收款桌边,远远地凝视着店里的古董。这些曾是她看了一辈子的光景,一些古董被买走了,一些古董被卖回来,无论如何,在她看来,它们都是朋友一般的存在。
夜。
店铺重归宁静。突然,本该在里屋安睡的一子女士拉开格子门,走进店里。
白天的时候,芳美的母亲过来照顾她。母女俩聊起往事,顿觉十分怀念,待芳美的母亲回去后,一子女士仍被这种情绪鼓动着,久久未能入眠。尽管已是深夜,她仍坚持走进店里,点亮了那盏被称作“女王之灯”的最大的煤油灯,四周立刻染上一片七彩。
“嗯,是爷爷吧?”
店内空无一人,一子女士却像与谁攀谈似的问道。
“还是说……”如同等待周围的回应一般,一子女士顿了顿,接着道,“一开始,我以为教我如何落子的是爷爷,因为这方棋盘是爷爷最珍视之物,可是,与多轨先生互通书信这么多年,每每把棋子摆在棋盘上,我都觉得并非这么回事……”
周围的妖怪一直静静听着。
“爷爷常说,古物中往往寄宿着灵魂,所以,一定是你们吧?因为现在我也感觉得到,周围充满了某种温暖、温柔的气息。”
妖怪们一言不发地听着,安安静静一字一句地细细品味。
一子女士回到收款桌边,拿出日记本,一页一页翻看着。已经没有力气逐字逐句地细读了,尽管如此,她仍旧从日记第一页开始,反复回味着时至今日的全部人生,动作轻柔。仿佛每翻一页,纵使再也看不清那些文字,仍旧有无数记忆此起彼伏,喧嚣着停宿在心口的某个位置。
店铺里,渐渐会聚起上百只妖怪。
终于,翻完所有日记,她轻轻地牵动了一下唇角。
“谢、谢、你、们。”
日记从手中滑落。一子女士合上双眸,陷入永久的沉眠。
自始至终,我都注视着所有的一切,不知什么时候,眼睛里溢出了止也止不住的泪水。
啪,啪,啪……
耳边传来悦耳的落子声,我睁开眼睛,只见花灯堂中,名取先生正坐在收款桌前,一面查阅着芳美小姐的笔记,一面默默地把棋子放在棋盘上。在他周围聚集着上百只古董妖怪,正屏息凝视,笹后和瓜姬则戒备地站在身后保护他。
我知道,从昏迷到现在,其实并没有过去多长时间。文字妖怪展示的梦境不过吉光片羽,和从前我归还妖怪名字时所见的梦境没什么两样。说起文字妖怪,它们似乎和流下的眼泪一道,成群结队地飞离了我的眼睛,乌泱乌泱地钻回散落一地的经书和古籍中。它们离开后,我终于能够看见周围的妖怪了。
“总算舍得醒了啊,体质虚弱的家伙!”
猫咪老师突然一脚踢中了我的头。
“痛……住手,猫咪老师!”
“太好了……看样子已经没事了吧?”名取先生问道。
“名取先生……笹后和瓜姬也在啊。”
“哎呀哎呀,总算回到看得见的世界来了呢。”名取先生耸了耸肩,打趣道。
“啊,芳美小姐呢?”
“觉得她有些碍事,只好请她暂时离席咯。你现在醒来也好,快来帮我一下,多轨透同学。”
“请别再用那个名字叫我了。现在没必要那么叫,不是吗?”
“好吧,夏目,我念数字,你就根据它们表示的位置来落子。刚好现在马上就要分出胜负了呢。”
“啊,好的。”
“它们所说的了断,其实就是指这盘棋的胜负哦。从现在开始,夏目,就由你来做妖怪们的对手吧。”
名取先生尚未得知我已从梦境中看见了一切,仔细叮嘱道。
“慢着,这小子并不是那个男人的孙子吧?”
不知何时回到原位的达摩挂画抗议道。
“不过,至少算得上有缘人吧。对不对,夏目?”
“呃,嗯。”
直到刚才为止,那些在梦境中出现过的人,虽然我从未亲见,但也的确称得上有缘人。
“那好吧。反正落子之处早已定下了。”
接下来,名取先生代替妖怪与一子女士,我代替慎一郎先生,杀入收官阶段。我根据名取先生念到的数字一颗颗落下黑子,不一会儿棋盘上已经布满二百多颗黑子和白子,终于到了定乾坤的时刻。
“十四的九。”名取先生于此处落下白子,问道,“终局了吗?”
一子女士那封信上染了污渍的部分,用汉字和片假名写着“”。
“终局了。”我回答。整个店铺中鸦雀无声。过了一会儿,猫咪老师不耐烦地叫道:“喂喂,到底是哪边赢了啊!”
“急什么急啊。好了,人类,你们先数一数各自夺取的阵地吧。”
“好,夏目,就按它们说的,我们交换棋子数目吧。”
具体做法大致我还是知道的,毕竟刚才在梦中已经见过一次。首先要把从对方阵地里提走的子埋入单官点,也即对局时不属于任何一方的空目,之后再将零散不齐的同色棋子整理成便于计数的长方形。
“这样没错吧,黑子十、二十、三十……共计六十八目,白子共计六十二目。”
“黑子多出六目呢。”
“输、输了吗……”
周围的妖怪纷纷吵嚷着道。
“不,为了抵消黑方先手的效率,根据现行规定,终局计算胜负时黑子要贴六目半,所以白子以半目之差获胜。”
哦哦哦哦哦哦!店内响起欢呼之声。
“赢啦赢啦!是我们胜啦!”
我忽然就体会了一子女士的心情,也察觉到注视着这些妖怪时自己心中涌起的念想。看着它们如此开心,我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与此同时,也品尝到了经久不散的寂寥之感,哪怕这盘漫长的棋局至此便真正结束了。
“来吧,就按照当初的约定,将我们封印起来吧。”
一阵喧哗过后,达摩果断干脆地对名取先生说。
“好,那么就让我这样做吧。”
名取先生将黑白两只棋篓放在店铺中央的空地上,揭开盖子,白色棋篓上是芳美小姐的守护项链“捕梦者”,黑色棋篓上是我带来的一子女士的那封信,名取先生说它可以代替那些充当附身容器的纸制人偶。
“文字妖怪是黑色,其余的都是白色,这样可以吗?”
刚开始妖怪们都不太明白名取先生的意思,不一会儿它们恍然大悟。原来,名取先生打算用棋子取代那只壶,将它们封印其中。
“原来是这样啊,要把我们封进棋子里……如此一来,说不定哪天我们还能和某个人一起下棋呢。”
名取先生开始低声念咒。
“寄宿于古董中的妖物们啊,速速摒弃执念,回归玉石!”
起初是那些妖力较弱的文字妖怪最先被吸入黑子中,紧接着,陆陆续续有小妖怪被吸入白子。
“这次的除妖师是你,真是太好了。我等感激不尽。”
被吸入的最后一瞬,达摩如此说道。
一切都结束了。名取先生取下棋篓上的“捕梦者”和那封书信,重新盖上盖子。四周静悄悄的,那些刚才还能感觉到的气息,此刻已经消散无踪。
“好了,我也该告辞了。这个就麻烦你帮我还给芳美小姐吧。”
说完,名取先生将“捕梦者”项链递给了我。
“另外,助手君,请再帮我转告一句,就说这些东西,如果可以还是应该由她来保管。”
名取先生指了指那方棋盘和两个棋篓。对此,我也深有同感。
轻轻叹了口气,名取先生再次凝视着我道:“无论如何,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说完微微一笑,目光微凉。
“那么夏目,之后就拜托你了。”
“啊,请等一下,我该怎么跟芳美小姐解释啊?”
“随便怎么解释都可以。”
然后他打开门,即将跨出的那一刻——
“啊,对了对了,这件事要对它们保密哦。”他指着棋篓里被封印的妖怪们,悄声道,“先手终局贴六目半,因此白子胜,这个嘛应该是实施没多久的新规则,在那之前是贴五目半,至于更早之前,我记得是四目半……”
“这样算来……”
“啊啊,假设按照他们两位开始下棋那年的规则来判别,这一局其实是慎一郎先生赢了才对。”
“哦。”
所以追根究底,到底是哪一方赢了呢?
“哪,不管哪方赢了都很好,不是吗?”
留下这句话后,名取先生这回是真的离开了。
店里只剩下我和猫咪老师。
“哦哦,想起来了,那个还没吃完呢。”
猫咪老师奔回榻榻米间,把之前吃了一半的水羊羹一扫而光。
“这一次,猫咪老师真是一点忙都没帮上呢。”
“你在说什么夏目!”
“没啊,我什么也没说。”
说话间,风铃发出叮铃一声轻响,门开了。芳美小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
“东西我都拿来了,名取先生!哎?”
“啊,欢迎回来。”
“名取先生呢?”
“那个……”
我深深吸了口气,对芳美小姐说了声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