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凄惶英俊(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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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映雪出嫁之时,皇甫少华正仓皇奔走在川南道上。
皇甫夫人的胞兄伊上卿,在御史院供职。他素知妹夫忠直到了耿介的程度,只有死战阵前,决不会苟且投敌。然而兵部尚书彭如泽言之确凿,五万大军一去不归,又的确无法解释。朝廷正在震怒的当儿,难以申辩,只得下朝之后,密令家人伊会儿快马倍道前往云南,务求赶在朝廷使者之前到达皇甫家,把凶讯传给妹妹,要她伺机避难,切不可一时冲动,玉石同焚。
伊会儿日夜兼程,数千里路,其中艰辛曲折自不用提,到底比朝廷使者提前三日赶到云南。
伊氏夫人接到胞兄手书,目瞪口呆。丈夫一去无消息,她日夜担心,却怎么也想不到,等到的是这个结局。皇甫长华随侍在母亲身侧,见母亲样子,知道出了大事,接过书信,一目十行,已知大概。她力持镇定,屏退下人,自己亲向箱中,找出四锭五十两的元宝,交给伊会儿做路费,叫他不可声张,悄悄到城中客栈去投宿,待休息好之后,再徐徐回京,回报伊御史,就说消息我们知道了,情况特殊,就不附回函了。
伊会儿心领神会,自去安置不提。这边伊夫人缓过神来,立刻教人去演武场找皇甫少华回来商议。皇甫少华闻讯自然也无比震惊,自恨当初为何没有随父出征。伊氏夫人哭道:“此时说这些还有何用?你当初若跟你爹爹去了,如今弄不好也生死不明,剩我们娘儿两个,还有什么指望?如今断不能坐以待毙。你们姐弟都曾习武,趁朝廷使者未来之前,赶紧离开昆明。你们若是逃过此劫,我皇甫家或者还有复兴的机会。”
皇甫少华如何肯留母亲独当王难,坚持要带母亲一起走。伊氏不肯:“我妇道人家,脚小力弱,就是跑了出去,又有何用?徒然拖累你们。”
皇甫少华道:“当初父亲出征,留言要孩儿照顾母亲姐姐,孩儿怎可临难苟免,有负父亲重托?如今母亲不走,孩儿也不走。咱们一家人,死也死在一处。”抱住母亲,失声痛哭。
皇甫长华拭泪上前,道:“我母子三人如果一同出逃,目标太大,定然难以逃脱。如今只有分头行事。依我看来,弟弟须听母亲嘱咐,速速逃离云南,以图后事;我陪母亲等待朝廷使者。”
皇甫少华不肯:“我怎能让母亲姐姐受死,自己独活?纵然三人不能同行,也当我留下保护母亲,让姐姐逃脱!”
皇甫长华怒道:“少华,你枉读诗书,岂不知赵武故事?复仇与死难,孰难孰易?”
皇甫少华瞿然一省。赵武即是民间戏曲中演绎的“赵氏孤儿”。这个故事记载在《史记.赵世家》中,大意是战国时,晋国大臣赵朔被奸臣屠岸贾灭门。赵朔之妻是晋成公的姐姐,躲避在宫中,逃得性命,并生下遗腹子赵武。赵朔的门客公孙杵臼问赵朔的朋友程婴:“立孤与死孰难?”程婴答:死容易,立孤很难。公孙杵臼就说,那么你做那个难的,我来做这个容易的。两个人商量,找了个孩子,穿上赵武的衣服,抱着逃进深山。屠岸贾的人追来,程婴举报,追兵因此找到公孙杵臼和假婴儿的藏身处,把他们杀死了。程婴则背负骂名,抚养真正的赵氏婴儿。后来赵武长大,文武双全,复兴赵家。程婴见任务完成,遂自杀以报公孙杵臼。赵武为他服丧三年,并且立祠,世代祭祀。皇甫长华提起这个故事,意在提醒皇甫少华,就死容易,复仇难,要他忍辱负重,偷生雪耻。
皇甫长华见弟弟犹豫,又道:“舅父信中说,彭如泽的探子在萨婆城见到父亲,可见父亲并未阵亡。父亲的性格,只有死战到底,岂能帅军投降?我推测必是粤人用了什么诡计,生擒了父亲。如今彭如泽诬蔑父亲投敌,我皇甫门忠烈传家,这天大的冤屈,若不能洗清,你我纵然死了,九泉之下,也愧对列祖列宗。如能想办法,带兵平复百粤,救出父亲,自然真相大白。你是我皇甫家唯一的男儿,这洗冤救父的重担,你不承当,谁来承当?”
皇甫少华虽然觉得道理都对,可是他天性淳厚,并不像姐姐那么理性,感情上仍然难以接受抛下母亲姐姐,独自逃生。皇甫长华深知他的性子,叱责道:“少华,你是男子汉大丈夫,当此急难关头,怎的毫无远见?你若不走,我们三口一同就擒,立时便上法场。你若走了,朝廷多半只是把我们母女二人收监,等捉到你之后才一同处斩。你虽独自逃亡,身上却背负三条性命,切不可再犹豫。”
伊氏夫人也哭道:“少华,你姐姐说得对。你若走了,我皇甫门还有翻身机会。你若非要留下来同死,就是我皇甫家的不孝之子。我也不待朝廷来捕拿,直接就撞死在这里算了。”
皇甫少华见姐姐言之有理,终于点头同意。伊氏想儿子自幼娇生惯养,何曾知道世路艰难,叫过家中老管家吕忠,把皇甫家遭灭门之罪,要少华逃往他方的话,一一告诉。这吕忠已经服侍皇甫家三代,当年曾随皇甫敬征战沙场,为人忠诚厚道,是经过死生考验过的,如今因为年老,才没有随去百粤。他听了主母诉说,双膝跪倒:“吕忠受皇甫家大恩,如今老爷忠良受冤,有用到老奴的地方,请夫人只管明言。”伊氏命儿子扶起吕忠,道:“为了给皇甫家留一条根,我让少华逃出云南。他是不曾经过世路的,全要靠你老成持重,左右照应。”吕忠一力承当:“夫人不须担心。老仆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保少爷无事。只是不知我们出了云南,应该投奔何方?”
伊氏沉吟道:“本来投奔少华舅父是最妥当的,但是他现在京都,人多眼杂,只怕走露消息。我皇甫家祖居山东,亲友大都在彼。我们家平时待族中亲友甚厚,不如奔山东的好。”
皇甫长华连忙道:“不可。正因为皇甫家祖籍山东,朝廷必然下令在山东严密搜索。族中亲友虽多,关系虽好,但那都是富贵时的锦上添花,落难时未必就肯雪中送炭。依我之见,弟弟不妨反其道而行之,取道川蜀向西北。父亲曾经在西北驻军,那里有很多父亲的老部下,将来起兵较易成事。而且这一路多是高山峻岭,弟弟身有武艺,如果被人发现,不妨躲入深山,暂避风头。”
伊氏母子和吕忠都道好。伊氏不敢浪费时间,当时便和女儿为皇甫少华收拾行装,金银沉重,不敢多带,装了许多珠宝细软,同吕忠立刻启程。家人里面,只说少爷出去打猎了。皇甫长华让母亲烧了舅父传来的书信,两人悄悄安排家事,静静等待抄家的使者。
皇甫少华同吕忠骑马出了城,到僻静处,换上商旅衣服,按姐姐吩咐,扬鞭向北而去。吕忠仍然是家人模样,改称皇甫少华作少东家。两人五更起,二更宿,不敢向人多的集市处去,只拣荒僻的小道疾行,戚戚好似丧家之犬,忙忙正是漏网之鱼。不两日,便觉□□马瘦,衣上尘积。
皇甫少华平生锦衣玉食,被家人捧着,父母娇着,如金凤凰一般,何曾受过这般辛苦。一路行来,秋风瑟瑟,秋叶萧萧,寒鸦悲鸣,山溪呜咽,自己天涯亡命,自身难保,不知何日方能如姐姐计划一般,起兵救父,雪冤报仇。这种末路景况,凄惶意绪,极能催人心志。若不是皇甫少华自幼习武,心中又有一股救父平冤的热望撑着,早就承受不住了。
两人披星戴月,沐雨栉风,不到十日,已经进入四川界内。皇甫少华和吕忠商议,自己也不懂什么商贸之道,只是因为随父亲常在军营,对马有些知识,若被人问起,还可以应答一番。川马素以长途耐力著名,多为商旅所喜。主仆二人虽在云南数年,还都有些山东口音,不妨就扮成北方来的马贩子入川。两人在川滇交界,换了两匹川马,又仿照马贩子的装束,改扮了一番。
川南大都是崎岖山路,虽然川马耐力极好,行走也甚是艰难。两人行走一月有余,方进入川中平坦地区。这日到了乐山县城,本待入城休息,不料刚到城门,便见有皇甫少华的画像高悬。皇甫少华赶紧低头拉下帽子,掉转马头返回城外。且喜行人稀少,没有人瞧破。吕忠也吓了一跳。两人退到无人处商议,想不到朝廷动作如此之快,一个多月,光是在云南和京城之间,公文往返都嫌紧张,怎么皇甫少华的绘影图形已经在各州县悬挂?想必是钦差从云南直接向附近各府发文通缉。如此一来,大路便不能走了,只好拣小路走,实在不行,便按皇甫长华所说,找个深密的山谷隐居。
两个人吃了这一惊,益发小心,转下大路,看看天晚,见一处村庄边上,有个斜挑出来的酒旗,是个小酒铺子,料此处僻静乡里,定无公文行到,便下了马。里面有个三十来岁的短小汉子迎了出来。吕忠吩咐他给马喂些草料,再打一壶酒,两大碗米饭,随便弄几碟小菜下饭即可。
那汉子接了马疆,向里面喊了几声,走出一个二十出头的妇人来,虽然乡野人家,倒颇有三分颜色,绿衫红裙,很是抢眼。那妇人见皇甫少华容貌俊雅过人,死命盯了几眼,引二人落座,自行入内去准备。吕忠四面环顾,见店铺极小,不过放了三四张桌子,柜台后面摆些盐酱之类,想是兼卖杂货,陈设虽然粗陋,整理得甚为整洁。此处远离大路,虽然正当饭时,却只有自己一桌客人,便放下心来。不一会儿,老板娘端出酒饭,小菜是夫妻肺片,回锅肉,以及一大碗红艳艳的油炸辣椒。皇甫少华主仆二人自入川以来,已经习惯了吃辣,这一碗油炸辣椒尤其下饭,大喜过望,连声称谢。
那汉子喂了马,从后头踅入厨房,见妻子正在整理灶台,招手把她叫出后门,悄声道:“这两个人有些古怪,你看出什么没有?”
原来这汉子名叫路二,本来祖上留下来些田地,但他游手好闲,又喜欢赌,父母死后几年之间便败得一干二净。他到处游荡了些年,也没赚到什么钱,倒被他勾引上了邻县一个酒店老板的年轻寡妇金三娘。两人怕金三娘夫族追究,也不敢到热闹处落足,悄悄回到路二的老家,搭了几间草房住下。金三娘手中还存着些私房钱,便依旧做老本行,开了这个店维持生计。这里过于偏僻,收入甚少,路二又是浪荡惯了的,店铺大都是金三娘打理,他整日里只是琢磨如何发横财。
金三娘道:“古怪么倒是有点。那个年轻的,虽然脸儿脏兮兮的,脖子手腕都白白净净,细皮嫩肉,不像是惯跑江湖的,倒像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哥儿。”
路二道:“你这骚婆娘,就知道盯着那年青齐整的看。那老的身上背着的褡裢,才是宝贝。我这些年在外面,也识得些门道。他从马上拿下来时,身子绷紧,可见重量不轻,里面必定有金银。”
金三娘一指戳到他额头,啐道:“有金银又怎么样?你还敢杀人谋财不成?这两个人身上都带着刀剑呢。”
路二道:“难道眼睁睁看着白花花的银子飞了?你整日埋怨我不合前天进货时,到潘家赌坊玩了两手,折了本金,却不知我也是为家里打算,想着若能把那八钱银子翻上几翻,年货都不用愁了,谁知道手气恁差。如今手头一点现钱都没有,若不想些活路,以后日子怎么过?”
金三娘眼睛一转:“我倒有一个稳赚不赔的主意。”
路二催道:“快说。若果然成事,我给你打个二两的金簪子。”
金三娘道:“村西的林嫂昨天进县城卖绣花手绢,她说城门上新贴了画影图形,要捉一个云南的反叛,报信就有二百两银子。据她说,那图形上的男人,看着年轻得很,竟然比刘财主家那个小姐还漂亮。”
路二道:“那又怎么样?哪里有那么巧的事,天下这么大,叛贼哪里不好去,偏偏就撞到我们这个小庄子里来?”
金二娘咯咯一笑:“我看那个年轻人,容貌美丽不说,吃东西慢条斯理,喝酒还用袖子遮着,断不是个马贩子出身。就算他不是那叛贼,也必定是大户人家子弟,不定犯了什么事,偷着跑了出来。现在天色已晚,他们肯定是住在这里的了。他们安顿之后,你就偷偷去告官,就说是发现了叛贼,让差役连夜赶来捉人。你想那图形画得能有多精确?又是晚上,差役们怎能分辨真假?必是要带回去审讯。那时候我们趁乱得了他们的行李,岂不是好?所谓官字两张口,纵然他们能折辨清楚,我们也早就远走他乡,消消停停受用了。”
路二一听,大喜过望,扳过金二娘肩头叭地亲了一口,赞道:“原来我老婆不但漂亮,还有这般计算。”
“死鬼,猴急什么,小心客人听见。”金二娘一把推开他:“咱们得进去了,省得他们起疑。”
皇甫少华主仆当晚果然便在这野店留宿。老板娘殷勤服侍,给烧了热水洗脚。奔波一日,皇甫少华头一挨枕头,便沉沉睡去。吕忠是老年人,睡觉本来警醒,兼之白天看到通缉图形,格外小心。半夜里,遥遥听到沉闷的响声,一惊坐起,侧耳倾听,似乎是马蹄声,赶紧推醒皇甫少华。两人本是惊弓之鸟,睡觉都不脱衣服的,登时跳起,拿了行李便向外走。那金三娘守着门口,见他们出来,一把扯住吕忠褡裢,叫道:“客官哪里去?”
吕忠见她衣冠齐整,已知她夫妻必然暗中算计,一脚踢开。金三娘滚倒院中,捶地大哭。皇甫少华心下不忍,向吕忠道:“和她一个妇道人家计较什么?”
吕忠听外面声音益发切近,来不及回答,拉着皇甫少华从后门闯出,劈面碰到路二领着几个差役掩到后门,刚刚下马。皇甫少华此时已经明白是路二告密,心中恼怒,当先一脚踢在他胸口。这一脚力道不轻,路二肋骨登时折断数根。他本来要喊“这就是叛贼”,一口气吐不出,噎在喉中,骨碌碌滚进旁边的脏水沟里。可怜这两夫妻,一番计算,到头来不过是一人收获了一脚。
差役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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