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章 并州刺史 三(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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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蝉儿送走了高洋府中的内侍,转身回到堂中。

此时已是夜幕低垂,月上西楼,堂内两只青铜灯台已经被点燃了。这两只落地的灯台秀丽挺拔,形若两株小树一般。灯台上部张开许多的分杈,宛若小树伸展出的树枝一般的。在每个树枝的顶端都挑出一个灯盏,形如一只怒放的花朵。灯盏规则地分布在灯台周身,构成一个个同心圆,层层而上,依次递减,最后一只灯盏,则端端正正地矗立在灯台的顶端。两只灯台秀美古朴,微风许来,上面一只只灯盏闪烁摇曳,大气堂皇之外,却也别有雅致的风韵。它们如同是两只熊熊燃烧的火树一般,将室内照得透亮。

洁白平整的芦席,宽大精美的屏风,雕花彩绘的坐床漆案,轻柔垂荡的丝织帐幔,恰到好处地装点着整个室内,显得精致而华丽。

此刻堂内正中主座前的漆案上放着一只黑漆嵌螺钿的提梁食盒。食盒并不大,只有尺余见方,却制作考究精良。提梁雕作两条蟠螭龙,交尾俯首,附于盒身两侧。圆形的盒身色泽沉稳厚重,漆面光亮如镜。周身平嵌以螺钿制成的菱花和佛门七宝的图案。图案一个个只有人的指甲盖大小,却雕刻的细致入微,极为工整和规律地布满整个盒身,如同是深邃夜空中的整齐排列的满天繁星。

高蝉儿稳步来到案前,静静地看着这只食盒。她今日一身白色文士服,素面无华,眼中无喜无悲。

自从上次高蝉二登门拜访高洋,两人定下密约,高蝉儿和手下高敖曹旧部将效忠于高洋,暗中辅助高洋上位。作为回报,高洋将在掌握大权之后尽力攻灭西魏,帮助高蝉儿报仇。而将这次东魏西征的时间通知高蝉儿,则是他们合作的一个前提条件。

适才高洋派人送来这个精美绝伦的食盒,高蝉儿立刻就明白这里面装的是什么。她没有想到这么快高洋就已经得手,并将消息传递了过来。面对这个如约而至的东西,此刻高蝉儿的心里却没有一点欣喜的感觉,而是一种说不出来的沉重。这个东西应该对高蝉儿来说至关重要,也是她曾经千方百计想要得到的,而此刻她却似乎没有急于打开一看的念头。相反,高蝉儿现在觉得有些犹豫了。

其实高蝉儿并不是不在乎被拘于金城的高十八郎等人。她当然明白,作为父亲旧部的首领,如果自己漠视那些忠心不二的手下的生死,对他们弃之不顾,那么很快就会失去人心,整个队伍也就将不复存在,报仇的大业也将无法继续下去。但是真的就要从此效忠高洋,和他共同进退,踏上如此前途未卜的路吗?

上次和高洋密商回来之后,高蝉儿内心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却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她原本觉得高澄行事刚猛,严刑峻法,对勋贵们充满敌意。因此她不太看好高澄,因此想来高洋这里碰碰运气。因为如果一旦高澄不能顺利嗣位,那么按照礼法,最可能接替高澄的应该是顺位的嫡次子高洋。

此外,高蝉儿心思黠慧,内心自有些小小的算盘。一来是此时几乎没有什么人看好高洋,因此高洋身边连一个可用的人都没有。自己现在去烧这个冷灶,要比日后高洋发达时再投靠要有用的多,人所需是雪中送炭,而非锦上添花。其次,高蝉儿本以为高洋看上去有些木讷,没有高澄那般精明强干,日后自己应该可能可以会对高洋施加更大的影响力,这对自己整个家族和复仇大业来说,都是更加有利的。

但高洋的表现实在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之外。高蝉儿和高洋数度交锋,却发现自己不论智力还是武艺都完全处于下风,在高洋面前自己几无还手之力。更让高蝉而感到不安的,是高洋临别时如同雄兽一般注视自己的目光,让她不禁觉得毛骨悚然。

回府之后,高蝉儿越想越不安,她甚至开始有些怀疑自己是否做了一个正确的抉择。但还没等她理清头绪,今日,高洋已经如约将东西送了过来。

精美的食盒安静地放置在案头,摇曳多姿的灯火在如镜般闪亮的漆面和螺钿上跳跃,反射出诡丽变换的色彩。此刻,它如同是一个有生命的怪兽,静静地蹲伏在那里,仿佛充满了危险。

高蝉儿无声地注视着面前的食盒,仿佛面对的不是一件精美的礼物,而是上面布满利刺的荆棘,

高蝉儿并不是优柔寡断的人,可是此刻双手却似乎有千钧之重,怎么也无法伸出去打开食盒。她心里明白,如果一旦打开这个盒子,那么自己也就在也无法回头。介时不光自己,而且手下那些忠心耿耿的部署的命运都将交付到那个人的手上。这些部署曾经为自己的父亲效死命,如今又聚拢在自己的旗号下,誓言同自己一起复仇,无畏生死。一旦自己走错了路,自己身死事小,却要这么多忠勇的义士一同殉葬。

高蝉儿心中一时百转回肠,难以决断。可是现在如果不做这个抉择,大仇又何时能报?

报仇!报仇!我要报仇!高蝉儿突然脑中如同被闪电划过一般,一时间她只觉四肢冰凉,双颊发烫,眼中晶莹有泪。

自己受尽诸多磨难,九死一生,不就是为了手刃仇敌,报仇雪恨么?今生今世,不管面临怎样的曲折艰险,虽经百死,我也要誓报此仇!

此刻高蝉儿的脑海中仿佛又浮现出自己在金城牢狱暗中受尽屈辱的场景,还有那个生死仇敌正对自己面露淫笑的面孔。一股熊熊的怒火突然从高蝉儿心底腾然升起,将她秀美的面容染上一道诡异的绯红。

只要能手刃仇敌,就算此身永堕九幽地狱,又有何妨!

想到这里,高蝉儿双目寒光冷冽,瞬间决心已下。只见她深吸一口气,慢慢伸出双手,搭上了食盒盖子的边缘,然后小心翼翼地将盖子从食盒上拿了下来。

高蝉儿取下盒盖,却见里面平整地铺了一层苇叶,嫩绿鲜活,上面整齐地码放了几块胡饼。

高蝉儿取出一块胡饼,仔细看看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她手指微微用力,胡饼立刻应声碎若土屑。但是碎屑四散,里面却什么也没有。高蝉儿将几块胡饼一一捻碎,也没有发现什么异处。

高蝉儿心中奇怪,她又将目光转向了铺底的苇叶上,用手将它们一一取出来仔细查看。

终于,当最后一片苇叶被翻过来时,背面隐约露出几个蝇头小字。高蝉儿如获至宝,忙将这片苇叶捧到灯下细看

。在明亮的烛光下,这几个字赫然是,

“流火之后,合于授衣”

高蝉儿不禁颦起了蛾眉。

高蝉儿而作为高门的女儿,自幼倒是被教导读书习字。但她天性好武,却是在文道上不肯用功,因此也只是识字而已,却是谈不上多么有文化。她又将这八个字反复读了几遍,却始终不解其意。

高蝉儿沉思了片刻,扬声对外道,

“来人,速传蔺夫子前来见我!”

当时豪门多养门客,这蔺夫子便是高蝉儿门下供养的一位儒士。其人饱读诗书,故被高蝉儿引为文资,平日里多用他撰写书信笔墨。

不多时,一位相貌清癯的青袍老者便出现在门外,他不亢不卑地向高蝉儿揖手道,

“见过主家。”

高蝉儿客气地道,

“我命人延先生前来,却是有一事相烦。累先生漏夜而至,还请勿怪。”

蔺夫子面色平常拱手道,

“但请主家吩咐。”

高蝉儿点头道,

“烦请先生为我修书一封至渤海家中,拜问家慈起居。”

蔺夫子拱手应诺,然后便在下手案后就座,摊纸研磨,准备书写家信。只听高蝉儿又道,

“再语至亲,我闻二伯(高慎,字仲密)为御史中尉,选用官吏,多为亲戚乡闾,不称朝望,大将军(高澄)奏令改选。又,二伯前妻为吏部郎中崔季伦(崔暹,字季伦)妹,为二伯所弃,又另娶赵郡李氏女。今崔季伦为大将军所重,推为心腹,为之高嫁其妹。礼夕,亲临之。望至亲密嘱门中,今后凡与二伯往来交通,须深慎之。”

高蝉儿眼睛紧紧盯住蔺夫子道,

“意必所至,语需隐讳,其中措词,还请先生为我斟酌。”

蔺夫子点头应诺。只见他眉头微皱,目无聚焦地远望前方,一手还轻轻捻动颌下山羊胡般的长髯,似在心中酝酿底稿。一边取了一管毛笔,凑到砚台边上轻轻转动,让笔锋饱浸墨汁。

少顷,只见他舒展眉头,收回目光,提笔便在面前的纸上刷刷写下。之见他泼墨挥毫,笔走龙蛇,不多时,已将一封家书书写完毕。蔺夫子将手中笔放回笔架,拿起纸吹干墨迹,然后恭恭敬敬地面呈高蝉儿过目。

高蝉儿接过仔细读了一遍,展颜道,

“先生大才,须臾之间,千言一挥而就,且文辞宏丽,其意畅达,深合吾心!”

蔺夫子面有得色,口中谦道,

“主家过誉了!”

高蝉儿颇有几分伤感地道,

“我昔日在家中时,先父也曾请名师教我识字读书。可惜我生性顽皮,不爱读书,只好武艺,至今文字不得甚解,想来不免嗟怀!”

蔺夫子忙安慰道,

“主家性至纯孝,世所难匹,先主地下有知,必深慰其心!”

高蝉儿似漫不经心地道,

“我还记得曾经背过什么”流火“啊,什么”授衣“啊,当时觉得天书一般,好难啊。后来费了好大的功夫,总算记下了,家慈还夸了我。可惜现在已经全都忘记了。”

“‘…流火’?‘…授衣’?”

蔺夫子略一思索道,

“可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高蝉儿眼睛一亮道,

“对呀,对呀,好像就是这个!”

蔺夫子微笑道,

“这是《诗经·国风·豳风》中的诗篇,名字叫《七月》”

说着,他将《七月》完整地背诵了一边,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

七月鸣鵙,八月载绩,载玄载黄,我朱孔阳,为公子裳。

……”

蔺夫子还详细地向高蝉而解释了其中的含义。

高蝉儿听得十分认真。待蔺夫子讲毕,高蝉儿行礼称谢,她感慨道,

“先生果然博学多才,今日可谓受教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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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蔺夫子心中不免得意,但嘴上还是谦逊一番。

只见高蝉儿面色转肃道,

“先生所撰的书信,明日快马送出,不可有误!”

蔺夫子躬身应诺。

高蝉儿一双秀目如利刃一般盯住蔺夫子又道,

“今日之事,非同小可,愿先生勿泄与他人知晓。”

蔺夫子心中一凛,忙揖手道,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夜所见所言,在下若敢有半句泄露,天谴之!”

蔺夫子原也知道这份家书中语及朝堂密辛,非同小可。因此主家警告自己不得泄露,也是应有之意,并没有让他觉得特别惊讶。但高蝉儿刚才之言,似乎是告诫他今夜所有的事,包括刚才闲话诗文的内容也不能告诉别人。不知是一时语误,还是有意如此。但闪念之间,已不容蔺夫子多想。他只得当即立誓,今夜之事所见所言绝无泄露。

蔺夫子告辞之后,高蝉儿静静地端坐于堂中,心中还在仔细回味蔺夫子刚才和自己所讲的那些诗文。别的东西她没有太在意,但她牢牢记住了开头的两句,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高蝉儿从衣袖中取出那张从高洋送来的食盒中发现的写了字的苇叶,放在眼前再仔细端详。口中默默念道,

“流火之后,合于授衣。”

高蝉儿目光清亮,嘴角渐渐浮现出一丝冷笑。她取下面前案上的毛笔在纸上重重地写下两个大字,

“九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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