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8章阴庭旧主(11)(2/2)

他曾以为自己不睡觉,不入眠,有禁制灼烧胳膊,这一切就能阻止自己堕入噩梦,可是,他想得太简单了。如果这一切是君上的手笔,哪儿会那么容易抵抗?

就在刚刚和谢茂聊天说话亲吻时,衣飞石睁着眼睛、显着意识,也堕入了梦境!

他就像是清醒地存在于两个不同的空间,一边是笑语温存的先生,一边是冷漠无情的暴君。藏在衣袖底下的胳膊被烧穿了一次又一次,他明明感觉到触及灵魂的痛楚,却根本醒不来!

这让衣飞石清醒地意识到,不管他用什么办法,他根本无法阻止另一种记忆的复苏。

而将另一种记忆审看得越多,经历得越多,越让衣飞石困惑于君上的意图。

那段记忆的终点是什么?君上为什么要让我拥有那段记忆?那段记忆到底是真是假?还是一种只针对我的试炼与考验?如果我坚持不信,是不是就能获取君上的信任?可我……

衣飞石的目光落入虚无处,胳膊上的禁制又开始焚烧。

他清醒地站在真实与梦境之间,看着噩梦中的暴君一剑斩落了刘叙恩的头颅,诸判拉着他往九幽深处逃窜,有个声音在他耳畔絮叨,快逃,快逃,逃进鬼府就安全了!

他心中升起一股无法抑制地痛恨,切齿发誓:“吾不杀谢茂,生不安枕,死不安魂!”

……

胳膊上的禁制烧了一回又一回,衣飞石从清醒的噩梦中脱出,心中都是茫然。

坚持不信?他很想坚持不信。

可是,他已经相信了。

幻术、魔障能够虚构场景、人物、发生的一切剧情走向,却不能虚构他的情绪与感情。当他心中充满了戾气痛恨地誓言相杀时,衣飞石很清楚,那就是他当时该有的心情。

他想杀了谢茂。

生不安枕,死不安魂。

衣飞石摸着自己胳膊上的禁制,心想,我这是应誓了么?

谢茂似乎也很忙碌,午饭时进来陪着衣飞石,吃过饭话都没说两句又出去了。

他曾询问衣飞石是否需要消遣?衣飞石被不时入侵的梦境弄得疲惫不堪,只能静坐。熬到晚上,谢茂领着衣飞石回去,吃饭洗漱温存,衣飞石仍旧不肯睡觉,谢茂便只能陪着他,一直哄他。

这样的日子一连四五天过去了,衣飞石还能扛得住,谢茂的脸色越来越苍白。

他是凡人之躯,没有修士的强悍。每天嗑保元丹恢复精神,单单陪着衣飞石还好,但是书房里还有升仙谱的工作在最后冲刺。

——早在衣飞石回来之前,升仙谱就已经出世了。

如今谢茂琢磨的并不是如何册封天庭神仙,而是更上一层,他要徒手封圣。

随便指着阿猫阿狗瞬间封圣自然是不可能,谢茂压根儿也不曾这么妄想。他的想法是一个限定封圣名额,能够将已有圣位的普通人强行升回巅峰——准确来说,这是给他自己准备的。

衣飞石在鬼府里尚有几日安眠,谢茂自从见到郄谷察以后,再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

他没有时间。

他曾许诺衣飞石,过几天就让衣飞石回上界。

现实是想要弄好直接封圣的升仙谱并不简单,谢茂紧赶慢赶弄了快一个星期,仍旧不行。

这部分工作太过消耗心力精血,夜里还要心疼衣飞石,谢茂透支颇为严重。

偏偏衣飞石仍旧固执地不肯入睡。

衣飞石极其抵触那个不让他安枕的梦境,不肯入睡就是不愿意陷入梦境之中。

哪怕白日堕梦不可阻止,也比睡眠入梦好得多。一旦睡着了,衣飞石就彻底陷入了噩梦里,彻底变成了梦里的复仇者,根本想不起现实中的自己。清醒时虽也会堕入梦境,至少还有一半意识在现实中,能让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是何处境。

谢茂只能耐着性子,一夜一夜地陪着,天亮时才能迷糊一会儿,睡醒了带衣飞石去“上班”。

搁平日衣飞石必然能察觉到他的忙碌与憔悴,可如今衣飞石自顾不暇,抱着谢茂就像是救命稻草,若非谢茂不让他知道书房里正在研究可以直接封圣的升仙谱,他恨不得时时刻刻都抱着谢茂。

饶是如此,十天时间过去了,衣飞石白日堕梦的次数越来越频繁,那段噩梦般的记忆似乎也要走到终点,衣飞石恍惚的时间越来越长。

这一日清晨,谢茂睁开眼,亲了亲衣飞石的脸颊,正要哄他下床。

衣飞石突然问:“您还在等什么呢?”

“等你刷了牙咱们去吃饭。”谢茂看着衣飞石颈上的吻痕,昨夜有些太激动,“小衣,快起来咱们……”

“我累了。”衣飞石说。

他仰面躺在床上,睡衣前襟略开,露出脆弱单薄的颈项,仿佛在暗示,这里是要害。

半个月前,他还有心劲儿回上界,想去看看云海神殿是否存在,这浑浑噩噩、恍恍惚惚地半个月过去之后,他已经不需要真相了。他一向不在乎辛勤艰苦,若遇挑战也能从容应对。可是,他如今遭遇的一切,都是君上给他的。

他是一只被皮鞭抽打驱赶的迷途小羊,被牧羊人鞭策得太凶太狠,已经放弃了方向。

梦境中的暴君,奴役了他的族群十万年。

从他有记忆开始,族中的青壮就在外执役,替暴君征伐天下,替暴君充任护卫。

那个世界并不安稳,哪怕落地就是仙族,能移山填海,可是,人类害怕生老病死,仙族同样有属于自己的仙灾仙劫,失去了青壮战力的族群过得很艰难,每逢争斗都只有老弱妇孺参战,死去大批族人之后,暴君才会假惺惺地开恩过问,赏赐些资源帮族内度过难关,换取感恩戴德。

他自幼聪慧勇武,很快就崭露头角。暴君破格征他入伍,施以青睐。

他给暴君做了侍卫。

暴君似乎很喜欢他,于是,他很快就过上了白日站班、夜里侍寝的日子。

仗着这一层亲密关系,他偶尔也会替族人争取一些好处,谋划未来。若是恰到好处的赏赐,暴君也就准许了。一旦涉及到任何壮大族群势力、能让族群脱出暴君掌控的提议,比如给族群自择生地之权,减少青壮服役比例……暴君就会认真地教他做人。

暴君的教训可不是罚跪两个时辰抽两个嘴巴子的幼儿园水准,他才建议给族群自择生地的权力,族群就得到了命令,从灵气不丰的集草谷迁居天年场三百年!天年场是灵气贫瘠之地!

他试探着询问是否可以将更多的青壮留在族内,三年之后,绞魔之战爆发,一直充任奇兵的族内青壮被安排上正面战场,一次战损八百人,族内精英十去七八。

从此以后,他再不敢吭声了。

暴君对他的喜欢,不过是个玩意儿。玩意儿就不该妄想自己能做人。

……

噩梦中,衣飞石亲族尽殁,恩友皆死,两个徒弟先后被暴君斩杀,连他自己也被迫逃入鬼府。

他在鬼府潜修数万年,意图找暴君复仇。

可是,时间在他,也在暴君。

当他自认为有足够的实力杀死暴君时,见面才知道这数万年来,暴君也从未停下修行。

“小衣,你终究是回来了。”暴君如此说。

他的剑不受控制。

他的身体也不受控制。

不管他如何努力,终究不是暴君的对手。

暴君将他钉死在明月照鉴盘上,看着他的鲜血蜿蜒而下,轻轻挑开了他的衣衫,赞叹道:“还是这么可爱。”

“我知道你很累,我抱你。”谢茂耐着性子回到床边,试图将衣飞石抱起:“书室里给你铺了床,去那边睡好不好?”

衣飞石没声息。

谢茂将之视为默许,正要动手,又听见衣飞石问:“您究竟想要我怎么样呢?”

“我只是不放心你……”谢茂解释。

衣飞石却看着天花板,仿佛能看见场外监视一切的君上:“君上,杀人不过头点地。不管是那个我还是这个我,对您都有不驯得罪之处。要杀,要剐,任凭处置,何曾有一丝怨言?臣只是想不明白,您一句话就能让臣生死,这又是何必呢?”

“小衣?”谢茂强行压住他的手腕,“你想多了,不是这样!”

衣飞石连反驳的力气都没有,只平静地问:“那是怎么样?”

谢茂不能说。

衣飞石也从未指望过他会回答,只闭上眼:“我不去。我累了。”

真的生气了。

小衣真的非常非常地生气。

“你要相信我。”谢茂却只能无力地重复,“这件事能有解决的办法,但是你得等一等,我手里的事情做完了,我就带你回上界,不管你有什么选择,小衣,相信我,我会解决这件事!”

衣飞石又在清醒时堕入了噩梦之中。

暴君的面目近在咫尺,他浑身上下都疼,这却不是最可怕的。

明明就是自己最心爱的一张脸,梦里却成了不得不除之而后快的平生大敌。两军对阵彼此刻骨仇恨也罢了,他还那么地不争气,次次被暴君戏耍折腾,玩弄于鼓掌之间。最让衣飞石难以忍受的是,暴君如何折磨他,他想起的却都是君上威仪沉默的背影,谢茂充满了欢喜溺爱的笑容。

衣飞石对君上极尽驯服,无论君上对他做过什么,他都不会犯颜抗辩。

可他目前面对的这一切太荒谬了。君上到底想干什么?衣飞石完全想不透。他还有一种无法排遣的怒意。他服侍了千万年的君上,为什么要这么做?无法理解。

噩梦中。

衣飞石以为这场梦到了终点。

沾满了鲜血的明月照鉴盘突然化开,被钉在上边的衣飞石骤然倒下,被照鉴盘吞没。

照鉴盘仿佛连着一道极其艰涩幽远地通道,衣飞石往后倒,清楚地看见暴君嘴角绽开一丝冷笑,下一秒就有剑光追入——暴君不会让他逃走!宁可杀了他,也不会让他走。

衣飞石竟升起了一种终于解脱的快感。死了,就不会再进入这场梦了吧?

然而,就在剑光追入的同时,一道紫色光晕朝着照鉴盘外飞了出去,恰好挡住了暴君追杀衣飞石的那道剑光。剑光与紫光碰触的瞬间,衣飞石看见紫光倏地化作人影,被剑光当胸刺穿!

“师父快走!”徐莲左手捏诀,右手画符,喷出最后一口精血,照鉴盘打开的通道轰然关闭!

徐莲……

衣飞石陷入急坠的失重中。

当他砰地摔落在地面时,白日堕梦的分裂感消失了,他躺在了阴晦湿冷的泥地上。

衣飞石霍地站了起来!

这不是梦境。

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圣魂脱体而出,居然直接下了鬼府!

与此同时。

“我去!”谢茂狠狠骂一句脏话。

他眼睁睁地看着衣飞石只剩下一具皮囊,居然不知道魂魄是怎么消失的!

寸步不离守了这么久,竟然还是在眼皮底下弄丢了!

怎么丢的?谢茂一机灵,慌忙翻开衣飞石的上衣,衣飞石的禁制依然在,皮肉完好无损。谢茂咬牙切开衣飞石的臂骨,果然在骨头上发现了一枚陊印!

“狗日的!”谢茂匆匆忙忙架星舟飞向神宫,无论如何,他不能再丢了郄谷察的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