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2)

菜馆,去得最多的地方是日本料理店。清淡的食物,精美的瓷器,温暖的灯光,我喜欢这些东西,是罗带给我这些。窗外夜色弥漫的时候,里面的客人总是很多。大家热热闹闹地围着一个椭圆形的台子,传送带上是一小碟一小碟的寿司。每个人的位置都有一个热水龙头,拧开以后可以泡茶喝,白瓷杯子里是清香的茉莉茶包。我曾经仔细看过那些碗盘,上面很多是优雅而流畅的花朵图案,花都是开到极致的,没有花蕾。

我说,日本人对美和伤感有极端的推崇。比如川端康成,比如浮世绘,比如花吹雪。罗喜欢听我瞎侃。他总是微笑着看我,眼睛稍稍地眯起来,有平和的温情。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对我产生兴趣。我不是美丽驯顺的女孩,不会讨好别人,可是他给我食物,时间和纵容。他没有和我做爱。

我等着看他会如何开始,也许随时都会发生,又或者始终都不会发生。

我们在人群中告别的样子就像两个陌生人。我从不回头看他,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否曾回头看我。

深夜独自睡觉,最怕的事情是失眠。因为失眠会带来很多往事。沉淀的记忆就如死鱼一样从时光已经浑浊的水面上浮起,散发出腐烂的气息。窗外有时有回旋的风声。我听到自己的皮肤发出寂寞的声音。还有蚀骨的寒冷。原来从来就没有消失。

十五岁的时候,父亲重新结婚。那一个夜晚,母亲打我比任何一个时候都要厉害,直到把那把竹尺子打断。随着竹尺子清脆的断裂声,母亲愣在了那里。我鞋子也没有穿,跑出了家门。秋风冷冽。我一边跑一边感觉到自己的颤抖,没有穿鞋的脚踩着地上厚厚的落叶。风在耳边呼啸的声音,树叶碎裂的声音,心脏在麻木中跳动的声音,像黑暗一样把我淹没。那时林已经搬家。可是这是我唯一可去的地方。我足足跑了近十站的路。

晚上躺在林家里的沙发上,我感觉到疼痛。虽然背上抹了药水,可是烧灼般的剧痛让我无法停止颤抖。我推开林的房门。我摸到他的床,我说,林,我很疼。林把我抱在怀里,他用被子盖住我,他轻轻抚摸我的头发。他说,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

可是我还是疼。我不知道该如何平息这种把我吞噬的疼痛。我不停地颤抖。然后突然林把我拉了起来,他脱掉了我的衣服。他说,让我看看你的背。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裸露出我的伤口。我企图挣扎,可是赤裸的伤痕累累的背已经负荷了很多东西。我拼命屏住呼吸。只有屏住呼吸,才能感受这样甜美的亲吻和抚摸。我的皮肤是这样贫乏和寂寞,我愿意在林手指的辗转中支离破碎。

虽然如此疼痛,可我依然希望他不要停止。一直一直,不要停止。

黑暗中,我又看到那个被检阅着伤口的女孩。我坐起来,喝下很大一杯冰水,让自己的心跳平静。

我对罗说,我想结婚。你是否可以帮我介绍。我们吃完饭,走在大街上。罗想给他的女儿买份礼物,他的小女儿要升小学五年级。我帮他挑了一个很大的芭比娃娃。粉红的裙子,金色的卷发,小女孩的世界里这些就是惊喜。罗笑着问我,这是你小时候喜欢的娃娃吧。他看着我把这个庞大的娃娃抱在怀里。

没有。没有娃娃,没有裙子,没有糖果,没有抚摸。可是我什么也没说。我只是对他说,我想结婚。你是否可以帮我介绍。

罗在夜色中看着我。他的手犹豫地握住我的手指问,因为什么想结婚。

我笑笑,想生个孩子,想老得快一点,想有个人能在一起。突然有一刻,我的眼睛里涌出眼泪。

在我毕业的时候,母亲已经再婚。她的性格柔和下来。原来孤独会改变一个女人。我突然原谅了她对我做过的一切事情。身上的伤口已经全部痊愈,甚至没有留下一个疤痕。乔也结婚了。乔说,你早就应该和林分手。他和你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他是太平庸的男人。

乔不知道在我刚上大学的时候,林就准备结婚了。

最后见的那一面。林说,我们一直没有共同的基础。唯一的理由也许就是你十五岁的那个夜晚。可是你会长大。你身上所有的伤口也都会消失。你会有更好的生活。你并不属于我。他轻轻地把我推开。就在他把我推开的瞬间,我听到身上所有光滑的肌肤绽裂的声音。看着我的伤口。我的背赤裸在月光下。我只希望他继续,继续。虽然这样疼痛,可是无法停止。

我抬起头,看着罗。我的眼泪流下来。我对他摆摆手,然后用手心捂住自己的脸。

相亲的那天,罗问我是否要陪我同去。我说,不用。下班以后,我独自赶到那个约好的酒店。我也想过要把自己好好打扮一下,或者抹点口红,或者换条漂亮一些的真丝裙子。但最后还是穿着那条皱巴巴的裙子出现。脸色苍白,发干的嘴唇似乎黏在一起。

那个男人和他的母亲一起出现,他们等在大堂的咖啡厅里。母子俩非常相像,脸上都有一种刻板的线条。可是罗对我说过,这个男人学历事业都非常优越。他说,我希望你能为你的生活打算。

我微笑着在他们对面坐下来。这样的场面难不倒我,我从小就学会如何不动声色。我安静地盯着这个男人的脸。我不喜欢他的眼睛,不喜欢他的嘴唇,不喜欢他的手指。然后我对他说,你好,今天是否过得好。这个瞬间,让我想起我在路上邂逅过的平头男子。可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头发是鬈曲的。

我是否要和这个手指肥胖的男人度过一生,我想象他的手指抚摸在我肌肤上的感受。我的脸上突然显现微笑。终于笑意越来越浓,我笑出声来。

罗又约我去吃饭。那天我们要了清酒,我喝醉了。我向罗要了烟抽。罗说,你知道那个母亲对我说了什么吗。我说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罗轻轻叹息,把他的手放在我的头发上,他说,没有人需要你的美丽,你还是孤独吧。夜已经很深。寿司店里空荡荡的,放着一首悲怆莫名的日本歌。也许秋天马上就要过去了,辛辣的烟雾吸进肺里的时候,感觉到隐约的快意。我把头发散下来,我说,罗,请你拥抱我。罗看着我。他说,我的生活很正常,不想让你摧毁我。

一个拥抱就会摧毁你的生活吗?你不要低估你自己的顽强。我笑着伏过去亲吻他的脸。

罗轻轻地把我的脸托起来,他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他说,因为你是一个始终带着伤口出现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