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师傅(2/2)
进了屋,见阿愁仍以她离开时的姿势,四处不靠地立在墙角里,莫娘子满意地抹了抹额上的汗,一边将那铜壶里的热水倒进那只木盆里,一边吩咐着阿愁:“脱衣裳。”
阿愁愣了愣,忙道:“我,我自己会洗……”
莫娘子只抬头看她一眼,那嫌弃的眼色,立时便把阿愁的话尾给看进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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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于是,除了某些“特殊时刻”,自六岁起就一个人洗澡的秋阳,却是不得不被人侍候着洗了一回澡……
那莫娘子往洗澡水里倒了一些不知名的药末子,把阿愁泡进那药水里之后,又以细齿蔑梳沾着某种带着醋味的药膏子给阿愁细细蔑过三遍头发,再过了三次水,然后拿一块丝瓜络子,以一种恨不能直接刨下她一层皮的力道,在阿愁身上一阵狠搓。等洗完了澡,阿愁觉得自己身上的皮居然没破,简直就是一种奇迹。直到这时,那一路上连手都不肯长时间碰她的莫娘子,才满意地将她从浴桶里捞出来,抱着她进了那屏风后面。
阿愁这才发现,刚才莫娘子于屏风后的一阵窸窸窣窣,原来是在那脚榻上布置了一套被褥。
将阿愁放置在脚榻上,又用被褥裹严了她,莫娘子交待了一声:“坐着别动。”便转身出了屏风。
裹着被褥,阿愁这才注意到,莫娘子的这张架子床,可真是张“架子床”。那床板原来是由两张长凳架着的,她远远看着以为是床架的,其实是床的四只角里各绑着一根竹竿。那竹竿上,系着一顶洗得发白的枣红色帐幔。帐幔下的被褥虽也同样洗得发白,却都是干干净净,且叠得整整齐齐。
看着那顶虽然洗得发了白,却依旧能看出原是枣红色的帐幔。阿愁不禁一阵疑惑。看莫娘子的打扮,她原以为她应该是个寡妇的,可寡妇不是应该忌用红色吗?
抑或者,莫娘子……是个风流寡妇?!
阿愁赶紧于心里冲着自己一阵摇头。以莫娘子的作风,她宁愿相信莫娘子是穷得没钱换掉这帐幔,也不相信她会沾上“风流”二字。
说到“穷”字,阿愁不禁有些怀疑,莫娘子于那炭盆里放的助燃泥状物,不定就是那传说中的干牛粪。虽然据说干牛粪燃烧起来无烟无味,可时间长了,阿愁依旧觉得眼睛有些被熏得难受。也难怪这会儿南边和西边的窗户都被莫娘子开了一道缝隙。
她坐在脚榻上胡思乱想时,莫娘子已经于屏风外收拾了澡盆,又探头进来,再次命令着她“不许乱动”后,便提着那大铜壶又出去了。
屋里再次只剩下阿愁一个。于是,无聊中的她不免又是一阵东张西望。
因窗下传来有人问候莫娘子的声音,阿愁便从脚榻上站起身来,借着梳妆台前的圆凳子,撑着那梳妆台往西窗外看去。
西窗下,是一条小巷。她探头往窗下张望时,恰正看到莫娘子的背影于两条巷口的交汇处一闪而过。
窗外,那一巷之隔处是别户人家的院墙。院墙恰正好齐着西窗的窗口一般高,于是莫娘子便于窗外绑了两根竹竿。这会儿,其中的一根竹竿上正空着,另一条竹竿上则挂着莫娘子从阿愁身上脱下来的那件慈幼院的“临别赠礼”。
阿愁原以为,她那多少有些洁癖的“养母”,大概是宁愿把这身衣裳跟她那没了后跟的鞋一样全都给扔出去,也不会留下来的。可显然家里的经济条件不允许莫娘子这般大方,所以她只说那棉袄里的棉花洗洗还能用,到底把棉袄留了下来,却是没肯收在家里,而是直接挂到了窗外。
虽说在秋阳幼年时,她的生活也算不得多富裕,可她也从来没真正的穷困过,至少她从来没有为“吃穿”二字犯过愁。便是穿过有补丁的衣服,那也是因为她奶奶要惩罚她的“不爱惜”才导致的。而现如今落到这样一个陌生且落后的年代里,阿愁深深觉得,她的前途堪忧。
从梳妆台上下来时,阿愁的手不小心勾到梳妆台正中一块盖着什么东西的深紫色绸布上。绸布落下,阿愁才知道,原来那是一面椭圆形的铜镜。
便是初来乍到,阿愁也知道,铜镜这玩意于市面上可不便宜。庙后街上的店铺里,只孩童掌心大小的一块铜镜都要卖上五十文钱——够买大半个她的了——偏莫娘子的这面铜镜,最窄处竟就足有近半尺宽。
那块被太阳晒得有些变了色的丝绸镜袱落下后,露出里面黄灿灿的镜面。阿愁原以为,这个世界上的镜子肯定不可能有后世镜子那种纤毫毕现的效果,可当她头一次照着这古代的铜镜时,她才发现,她远远低估了古人。这铜镜,虽然没办法如后世的镜子那般如实还原出物体真实的颜色来,却依旧可以把人照得清晰可辨。
她看着镜子眨了眨眼,于是,镜子里的一个大头娃娃也冲她眨了眨眼。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阿愁不可谓不失望。虽然作为秋阳时,她也算不得是个什么大美人儿,可好歹是双眼皮大眼睛,可这小阿愁则生着一双典型的蒙古眼,眼形细长,眼睑微肿,看上去就像是没睡醒一般。
好在除了这双眼之外,其他部位倒挑不出什么大毛病。
阿愁不由冲着镜子里的自己叹了口气,将那镜袱盖了回去。
在梳妆台的右侧桌角上,放置着一个约二十公分宽,三十公分高的黑漆小木盒。这木盒的漆色上得极好,油光锃亮,看着就如同镜面一般,上面还以五彩螺钿嵌饰着四季人物花卉。盒子的四只角上都包有细细的铜护角,顶层的三分之一处,似乎于背面装了个铜铰链,却不知是个什么用途。盒子左右两侧,各镶着一片雕成祥云样式的铜制底坐,上面安装着一个缠有藤护手的铜把手。木盒的正面,两片对开的柜门上,也嵌有一对同款式的铜锁扣。此时那柜门正半开半合着,露出里面的五层抽屉来。
虽然不知道这制作精美的木盒和那铜镜相比,哪一个更值钱,可显然,如此华丽的盒子和铜镜,跟莫娘子这简朴的居室环境十分的不相衬。
阿愁盯着那盒子好奇看了一会儿,到底觉得不该未经主人同意就翻看别人的东西,便按捺下好奇心,顺着梳妆台前的圆凳,重新回到脚榻上。
她才刚把自己偷偷乱动的痕迹给消灭了,楼下便传来邻居们跟莫娘子打招呼的声音。
显然那只大铜壶叫莫娘子提得颇为吃力。她关了门,放下铜壶后,便靠在门上一阵喘息。半晌,她才终于喘过气来,然后走进屏风后面,于床上拿了一套衣衫。见阿愁抬头看着她,她只说了句:“你若是困了,就先睡会儿。”便出去准备洗沐了。
听着屏风后面莫娘子倒洗澡水的动静,以及她坐进澡盆时,那下意识里发出的舒服轻哼,阿愁不禁眨巴了一下眼。
看得出来,这位莫娘子平常也不是个惯常做重活的人,甚至许平常都不怎么走远路。可今儿她不仅跑了半个广陵城,还提着那么硕大的一只铜壶来来回回打了两趟的洗澡水……
早在慈幼院里,阿愁就从小伙伴那里听说了,于这个世界上的许多人来说,不管是养娘还是徒弟,那就是一个免费的劳动力,所以阿愁也早已经做好了将来会被人奴役的心理准备。而自头一次见到莫娘子起,阿愁便悄悄在心里给这位盖了个“严厉”的印章,她觉得自己肯定难逃一个做牛做马的下场,却是再想不到,她这“养母”宁愿自己累个半死,竟从头到尾都没有想过要指使她做些什么……
坊间响起午初的钟点时,阿愁猛地一惊,这才发现,她竟险些睡着了。等她从脚榻上抬起头,却是又发现,那真正睡着了的人,是仍泡在浴盆里的莫娘子。
阿愁吃了一惊。闻着屋里隐约的烟火味,她险些以为莫娘子是一氧化碳中毒了。此时她也顾不得光着脚,裹着那被子就从屏风后面跑了出去。
亏得莫娘子那泡在浴盆里的裸肩正随着呼吸轻轻耸动着,这才叫阿愁松了口气。她又伸手试了试那洗澡水,见水温还有些热,便推着莫娘子的肩叫着她:“莫、娘……娘子……”顿了顿,她觉得自己作为养女,也许该叫她一声“娘”,便推着莫娘子的肩又叫了一声:“娘、娘……”
好别扭……她可是打三岁以后,连“妈”都没叫过一声……
蜷着腿靠在木盆边沿处打着盹的莫娘子蓦地睁开眼,那纯净的黑眸,却是忽然就叫阿愁发现,这“养母”,显然并不是她打扮出来的三旬年纪。
对面一个似乎还没她年纪大的,这声“娘”,她更是叫不出来了……
“怎、怎么了?”莫娘子被冒出来的阿愁吓了一跳,赶紧缩手环住裸肩,又责备地冲着她皱起眉头,低头看看她那光着的脚,以及不小心落在身后的被角,喝道:“胡闹什么?!不是叫你老实呆着嘛!”
“我……”若是换作以前的秋阳,不管是面对奶奶的指责,还是秦川的强硬,她大概都会沉默退缩回去。可眼前之人毕竟不是她奶奶,更不是她心里时刻在意着的秦川,于是阿愁弯着眼眸笑道:“我是怕你睡着了,会着凉的。”
说完,她挽起身后落在地上的被角拍了拍,抱着被子准备回到脚榻上。
她的身后,莫娘子看着她的背影默了默,忽然道:“你的脚脏了,拿块巾子擦干净了再到脚榻上去。”
“哦。”阿愁应着,顺着莫娘子手指的方向,于五斗柜里拿了块巾子。
她于脚榻边坐了,正擦着脚时,只听莫娘子又道:“以后你叫我‘师傅’就好。想来你也不想叫人知道,你是给人当养娘的。”
阿愁眨了眨眼,又应了一声“哦”,却于唇边露出一个微笑来——这个养母,其实并没有她看上去那么吓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