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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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桃林三人一别之后,月余间木兮都居于东华帝君的骀荡宫,终日品茗阅文不亦乐乎。
是日,木兮柳央两人漫步园林,柳央贪玩,俯身摘了一朵花,回头再看,发现方才还在她身后的姐姐忽的不知所踪。
人界
一别之后,两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不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
木兮方才在骀荡宫瞧见天边一道白光划过,迅速追上,行至一山峦之下,白光消散,那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山峦,中有一峰,草木欣欣,郁郁葱葱。山峰四周有结界维护,木兮手中发出蓝色光芒,缓缓融入结界中。
山高千丈,灵气充沛。
然,一入结界,周身灵力皆被束约,御风不得,只好步行上山。
山中凉气侵体,沿着两侧树木有一条石阶路。此路乃为利剑劈开山中巨石强行破开的一条路。木兮蹲下仔细检查石阶,石面平滑,应该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宝剑,而开路之人只是信手一挥,所以每一层石阶高低错落不一致。
沿着石路一直向上,半个时辰后便见远处有一人,白衣如练,公子如玉。正是扶瑶负手立于山中。
忽而风云起,闻香风飒来,使人神清气爽。
电闪火石间,抽剑,挥剑,一气呵成。
血液的味道随风四散开来,扶瑶反手执剑,背对着后方,缓缓开口:“女皇好大的胆子,胆敢尾随吾闯入此地。”
身后的来人正是木兮,扶瑶力道控制正好,剑虽擦破颈部皮肤,但并未伤到要害。
鲜红的血顺着剑身滑下,落地惊起一方尘埃。
木兮对脖子上的伤毫不在意,好像被割伤流血的不是自己,笑意盈盈给面前的人解释道:“无意冒犯,方才见神君急匆匆入人间,还以为何处妖孽作怪,想来一睹神君神威。追到此地,又见神君忽的消失,而墨荷天生就能入这世间一切结界,算不得闯入,只能是偶遇。”
她倒是丝毫不在意架在项上随时可以夺命的利器,眼神清澈又坦然的看着面前杀气十足的神君。
扶瑶收了剑,依旧背对木兮,语气冷的像寒冬的风,刺耳的紧。道:“女皇这遇可真是偶的很呐。”
木兮笑道:“偶遇嘛,自然是缘分所在!”
扶瑶偏头看看她,她笑得甚是认真。扶瑶轻蔑一笑问:“女皇所指的缘分乃是精心谋划下的安排吗?”
她眼神明亮,诚心答:“精心安排不就是为了增加缘分嘛。”
扶瑶觉得这人废话实在是多,不耐烦道:“此乃我私事,烦请女皇退出此地。”
木兮闻言轻笑出声,四下瞭望。
此地得泾而势愈雄,得古道而势愈险。再观之,此地有草,冬夏不死,百谷自生,冬夏播琴,有百兽,相群爰处。
弹筝峡泾河萦回,胭脂河水流湍急,交汇环抱于望驾山根古道,中有一碑,上书龙飞凤舞三字,崆峒山。
木兮心下了然,此处正是广成子修仙所成之地。昔日皇帝问道广成子,膝行向前,请问治身之道。
她与扶瑶所处正是山头,顺着扶瑶目光望去,前方乃是一家大户人家所办学堂,门口的匾牌上刻着赵府两字。
“神君以此山为中心,将百里之地皆入结界,另设一时空,这可是有违天道啊。”她邪魅的笑着,转身到扶瑶面前,抬头望着这比她高一头的神君一脸冰山模样,觉得他如果能多笑笑,一定可爱的紧。
扶瑶以这山峰为中心,设了诸多结界,木兮上山这一路就破了三四十个结界。
他重置此地时空,以神力干扰人界秩序,此乃大忌!
木兮语气轻佻继续道:“也不知……天帝知是不知?”
扶瑶退后一步,与木兮拉开一个适当的距离。冷声道:“吾平生最恨两事,一为求人,二为受制于人。”
聪明的人不会这么不知趣,她眨了眨眼,眼睑下的金沙细线异常耀眼。笑曰“我只是问问,又不曾言明要秉与天帝。”
扶瑶不理木兮,微微皱眉不快道:“女皇是自行离开还是本君送你离开?”
木兮瞧见他这一脸漠然的表情,轻哼一声。“如此不会怜香惜玉真是白瞎了公子这副好皮囊。我游历人间时,时常听戏文讲,有女娇娥假扮男儿郎入庙堂承门宗,公子莫不是如此吧?”
他原本不耐烦的心情,在木兮这明显的挑衅下竟舒缓下来。将木兮从头到脚打量一番,饶有兴致问:“男儿郎还是女娇娥,女皇要亲自验明吗?”
“啧啧……”她咂咂嘴,赞赏道:“伶牙俐齿,倒很想东华带出来的人。”又惋惜道:“这么好的样貌,居然生在神族,不知妖皇得多么痛心疾首。”
木兮见过很多好看的男孩子,像婆娑国儒雅的白衣少年,像俊秀华丽的东华。可是这种生得俊秀又邪魅,天真又柔媚的男人实在是让人觉得很妖孽啊。
扶瑶淡然一笑“本君一向觉得世人误会极深,女子生得好看就是应当,男子生得好看就是妖孽?神族就应当是方庭宽耳,法相庄严?稍微俊朗一些就得是妖族不可?上苍赠本君这副肉身,就是要改变你们这种偏执的想法。”
哈哈哈,木兮闻言一阵大笑,笑的倒是好爽。只道:“神君可不是稍稍俊朗啊,生成神君这般,怕是娶妻都不好娶吧。”
哪个女子会嫁给一个比自己还美丽的男人呢?
“好似长成女皇这样就好嫁人了?”
“……”
他是一点亏都不肯吃,木兮也是头一回被人逼得哑口无言,冷咳两声,生硬的转了话题,“不知那是何人能得神君如此厚爱?”她玉指一抬,不偏不倚,指向学堂当中的正在传道授业的女先生。
目之所及是一位三十有余的美妇,那女子站在学生当中,着紫色绸衫,外披白色纱衣,步态雍容柔美,简单的绾个飞仙髻,五官虽不出尘绝艳,身材亦不纤细,却是让所有人的目光汇集在她身上。宛若一个发光点,让人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冷清的眉目间掩藏不住的清高冷峻,琥珀色的眸子顺着木兮所指望去。他眉头微微一皱,垂了眼眸,想了一番,又瞥了木兮一眼,轻启薄唇道:“我师尊!”
扶瑶语调微微上转,两字之间已表达出骄傲自豪之意,他不愿旁人闯入崆峒结界,却很骄傲的向木兮介绍他的师尊。
木兮一愣,先前她猜测按照扶瑶别扭的性格肯定不会告知此女为何人,她那一问纯属好奇一个凡人居然会有如此气质,却没想到扶瑶竟会干脆利落回答。惊讶问道:“你师尊?可是……你不是师承释迦牟尼吗?”
谈起那女子,扶瑶连语气都会变得温润。缓缓道:“我一万岁时,修成神之身,父君命与兄长比试,不慎伤及兄长。后逃离神界,于人界遇到师尊,受教儒学。返回神域承储君位后方才追随释尊修习佛理。”
距离甚远,木兮灵力被封,只得凝神侧耳倾听。那女先生说话同扶瑶一个腔调,虽是一板一眼,却儒音悠扬婉转谦逊。
扶瑶低头瞧见木兮白皙的颈上依旧慢慢在渗出血,袖中抽出一方白色娟帕。他将帕子递给木兮,木兮不接,扶瑶便轻轻将帕子系于木兮颈上,止了渗出的血。
其实这点血木兮本不在意,却见他这孩子面上冰冷,性格别扭,也有温柔的一面。本想道一声谢,却又记起就是这温柔的人才是罪魁祸首,似乎应该他先道歉,便悻悻作罢。
学堂内,女子执书而立,那张脸如新月清晕。旁有一七八岁少年作揖恭敬问道“师尊,世上何以存魔?”
女子笑道:“魔,即为索取好处的佛。凡存在,即有道理,万事万物不可因其违背汝之信仰,而妄言乎。”
心揪着痛了一下,她慌乱着掩饰自己的情绪,不愿被扶瑶发现异样。
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人站在血海当中也曾告诉她,魔,即为收取好处的佛。
很多很多年后,她与当年的人已形同陌路。
好在扶瑶目光一直眷恋在学堂中,并没有发现木兮异样。
学堂中另一少年插话又问:“师尊,古之学神仙者,真有其人乎?”
女子道:“昔秦大夫阮仓,所记有数百人。神仙幽隐,与世异流,世之所闻者不及万一。广成子曾于此飞升成仙,吾崇其所为,必静必清,无劳尔形,无摇而精,乃可长生。”
木兮听着女子所言由衷赞道:“一个凡人能有此见识,的确是个好先生。”
扶瑶看着师尊,恍惚间好似又回到那一年他刚遇到她,他的手上还有大哥的血,她却不怕不问,拉着怯弱瑟瑟发抖的扶瑶,将他带回府中,好生照料。
她也如今日一般,站在学堂上教导他。
人,立于宇宙洪荒,天地之间,须得修成自己的气场,这气场乃是引领天地精气自然而然形成。或温婉亲切,或沉稳大气,或杀伐狠决。
后来扶瑶发现师尊不论在何种场合,不言一字,总是可以聚焦所有人目光。无论身在何地她永远都是中心。
他心下凄然,自己这么些年,遵从师尊教诲,无奈却是邯郸学步,终是高不成低不就。
学堂上的女子,越是盯着看越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让人想要上前与之攀谈,见扶瑶如此敬佩她,木兮更想与之谈论一番。
偏头问扶瑶道:“你师尊唤作何名?”
那狂傲不逊,清高不羁的神君居然露出的一刹自卑的眼神,可就只一瞬,短暂的让木兮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问他师尊名字,他却如此自卑,难不成是不配唤她姓名吗?
第一次见扶瑶这般,木兮倒也不好意思再呛他,小心翼翼试探问道:“咳……你怎么了?”
怎么了?这问法倒是让他灵台清明,眼神一沉,转头冷声问道:“干卿何事?”
“……”
好一句干卿何事,木兮真真是敬佩这人情绪转变之快。前一刻还在愧疚自卑,下一秒又高贵冰冷不可侵。
接二连三被扶瑶堵的接不了话,拍拍他肩膀道:“若是论年龄,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儿还得唤我一声师姐呢,姐姐关心弟弟,理所应当。更何况我这弟弟六界何人不称赞?文武兼修,德才兼备。如此徒弟,想必是女先生最得意之门生吧。”
木兮本为释迦牟尼座前一朵墨荷,梵音缭绕,化归成仙。而扶瑶师承释迦摩尼,也算得上是个偏门的师姐吧。
她就近靠着一棵合欢树,粉色的合欢花随着风飘进学堂,又觉得这角度不好,换了个方向,挑个好角度细细打量那女子。
她说他男生女相,他不恼不怒;她降他身份,他不恼不怒,唯独对那得意门生四个字在意的紧。
粉色的合欢花荡在空中徐徐落下,清清淡淡,却露着忧离。
那人眼里,是一贯的温柔,可这温柔却来自悲伤。
扶瑶缓缓讲给木兮听,可这往事更像是他讲给自己听。
“师尊心怀天下,却受限女子之身,将其一生抱负与理想授予我,唯望我可入儒门天下,追随儒门龙首,实现她平生夙愿。”
儒门天下龙首,疏楼龙宿。为人机敏好辨,极为自信,气度雍容,潇洒不凡。他曾在儒门圣地学海无涯进修,后因不满儒门旧系官僚体制迂腐,自创新儒教组织儒门天下,以之为尊。
他师尊幼时曾于儒门天下进修,但因种种缘由后被迫离开儒门天下。但其一生都将疏楼龙宿奉为儒教顶峰,是以希望扶瑶可以入儒门追随龙首。
“后来呢?”
“后来?起初是我不愿意,毕竟往儒门天下修学就得离开师尊。我那时小,黏她黏的厉害。她见我不愿意,认为男儿志短,很是失望。”
他最落魄时,是师尊,那般明媚高贵的女子笑着牵着他落驻崆峒。
他惶恐,她便处处称赞他,给予他自信。他不安,她便以儒门礼仪教化他,礼、乐、射、御、书、数,她手把手一样一样教给他。
扶瑶至今还记得那日,师尊穿着淡蓝色纱衣,一头青丝披在肩上,略显斑斓。她匆匆而来轻轻唤他前去,让他试试衣服合不合身。
纯白的袍子流淌在她手中,袖口银丝滚动,腰间以活针绣法用浅蓝色丝线绣了流动的莲花,白色的衣裳,衬着丝绸般墨蓝色的发飘散在腰间。
师尊笑着夸他着白衣甚佳。自此之后,他所有衣裳都是仿着师尊赠他的衣物所做。
他为师尊庆生,跑遍大荒西北,耗时月余,投掷千金,于子时之前赶回,送她一整套珐琅琉璃凤求凰茶杯。
她笑说希望日后每个生辰都有扶瑶相伴。
他从来都想要成为师尊最亲近的人,可他却又最怕,最怕自己不能亲近她。
过多的在乎就会束缚手脚,过多的在乎就更加惶恐。
他眼神迷离,像是想起久远的事情。“喂……”木兮喊他一声,将扶瑶的回忆打断,眨着眼睛问他:“你最后还是没去儒门天下吗?所以她很失望?”
扶瑶默然,“非也。我应了她,前往儒门修学。可我还没到儒门天下东华便来寻我回神域。说兄长断髌无法医治,父君要废储立我。”
堂堂六界储君,若是断髌,纵然幻化形体也不能威慑九州。更何况当时断生神之身已破,更换储君是最合适也是唯一的方法。
“我被迫返回神界,月余之内拜储君位,受六界九州朝贺。待事情打点好后,匆匆赶回崆峒时才忆起,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吾与师尊竟已数十年未见!”扶瑶苦笑一声。
他的忧伤如梦,梦醒后,是落了一地的合欢。
太过寂寥的叹息,是愧疚,是自责。
“我此一生,最不怕辜负的便是时光;然我一生最为珍惜的却为时光所负!”
神拥有无限漫长的寿命,时光对于神而言,的确不怕辜负。可时光于三千俗世凡人而言,却是最为珍贵。
不晓得师尊得知他未追随疏楼龙宿时有多失望,不知她等了多久,等他给她一个解释。
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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