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六十四章 再见道士(2/2)

在远古岁月里,离垢甚至当过一段时日的半吊子“书生”,但是不知怎么回事,跟那拨读书人里边的一个账房先生,好像闹得不太愉快,就分道扬镳了。然后又跟那个手持至圣先师佩剑的书生,大打出手了一场。惨兮兮,咋就不惨兮兮啦?

离垢依旧默然。

谢狗得寸进尺,没有见好就收,反而挪动脚步。

个头差不多高的少女和少年。

就那么面对面,直愣愣对视。

这拨资历极老、辈分极高的蛮荒大妖。

其实相互间都知根知底,各自手段如何,会哪些压箱底的神通术法,本命物又如何,都无法隐瞒。

论杀力,无名氏,谢狗,小陌。

论防御,是离垢,谢狗,小陌。

骑鹿背剑的竹冠老道,只得出面劝架,说道:“别内讧。”

谢狗反而上前一步,与那离垢,双方额头几乎就要撞在一起。

离垢始终纹丝不动。

谢狗突然身体前倾,拿头一磕对方额头,只是力道不大,好像双方都只是寻常的少女少年,离垢脑袋微微晃荡,幅度不大。

离垢终于开口说话,嗓音沙哑道:“白景,你差不多点就得了。”

头戴貂帽、脸颊两坨红的少女,蓦然笑容灿烂起来。

你一个飞升境,又不是剑修,杀力不够高的小废物,跟我横个啥。

一瞬间,离垢何止是被大卸八块,整个人的身躯好像被切割成数以万计的碎块。

只是刹那之间,少年身躯就重新拼凑起来,然后再被瞬间“搅碎”,再恢复原貌。

离垢根本没有运用灵气,也没有祭出本命物,便自行“兵解”,避开了千丝万缕的细密剑气。

白泽说道:“可以了。”

谢狗这才收手,将那些剑气瞬间归拢起来。

她也没动用飞剑嘛。

呵。

不愧是跟那位“道士”学过几招独门手段的。

那位人间的第一位修道之人,真是个天底下顶好说话的家伙,甚至都没啥之一之二的了!

因为只要有谁问,他就肯教。

随便谁随便问,他什么都肯教。

而且他绝不藏私,愿意倾囊相授,而且耐心极好,所以当年这位道士行走天下的时候,屁股后头经常跟着一连串的练气士,往往都是些榆木脑袋一时半会儿不开窍的,要么是若有所思却不解真义,必须继续跟在那位道士身后,询问难题,或是若有所得又怅然所失的,得始终靠近那个道士,好沾沾道气……

就好像只要路上遇见了这个道士,就是他的“同道”。

白景修行根骨、资质太好,破境太快,简直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跻身了“地仙”,然后又很快跻身飞升境,又因为是剑修,所以她一向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可要说令她感到忌惮的,不多,也有那么一小丢丢吧,比如白泽。

但要说让她感到由衷佩服的,恐怕真就只有那个道士了。对于妖族修士而言,既然由衷佩服谁,当然就会……更怕谁。

白泽说道:“可以了。”

谢狗这才撇撇嘴,收起了剑气。

他们这拨如今等于无家可归的可怜虫,共同的追求,当然是那个看似一步之隔、实则虚无缥缈十四境了。

此外又各有所求,比如那个竹冠道人,就想要找师父。

咋个找嘛。

退一万步说,真被你找到了,当年那位“道士”,就不承认你是弟子,万年之后,就会回心转意啦?

只不过,真要被“王尤物”找到了此人,如果对方如今身份有变,境界不够高,那么可就不是什么拜师学艺了。

吃掉呗,还能如何。

白泽让其余大妖都去城内找落脚点,回头再议事,白泽只带着白景一起散步曳落河。

不过还有个不识趣的,非要当那拖油瓶,正是那个被白景帮忙取名为无名氏的精悍汉子。

谢狗回头看了眼汉子,咧嘴一笑。

亏得自己身边是白泽,不然换成某个谁走着,就认后边这个无名氏当个儿子,没名没姓的,以后就跟我姓谢好了嘛。

谢狗收回视线,说道:“白泽老爷,我打算先走一趟北俱芦洲,再南下去宝瓶洲。你看可行不可行?”

可惜打个盹的功夫,剑气长城就已经没了,所幸还有一处被誉为剑修如云的北俱芦洲。

“没什么不可行的。”

白泽笑着提醒道:“谢狗,记得到了那个宝瓶洲,尤其要小心再小心,不要随便泄露行踪,更不可任性妄为。否则一着不慎被谁抓起来,隔着一座天下,我可帮不上忙,肯定救不了你的。”

谢狗微微皱眉。

被谁?

他们身后那个汉子笑问道:“难道是那个姓陈的末代隐官,依旧没有归还十四境道法?”

如果真是有借不还,敢赖白玉京三掌教陆沉的账,倒也有趣。

不同于白景、离垢这拨大妖,他其实一直处于似睡非睡的玄妙状态,万年以来,除了一魂一魄留在真身,其余魂魄,如同一场漂泊不定、历史久远的外出游历,不断更换住处而已。

因为他是一位兵家修士。

坐享其成。

所以白泽此次将他喊来,属于不得不来。

他即便没有妖族真名,但是面对作为昔年“天下十豪”四位候补之一的白泽,还是毫无胜算。

既然打不过,就乖乖认怂。

白泽笑着摇头,“跟境界高低,有些关系,又关系不大。”

谢狗啧啧称奇道:“白老爷说得好悬乎,学问,都是学问。”

白泽调侃道:“那就预祝白景道友此行遂愿。”

谢狗哈哈大笑,身形化虹而去,顺着白泽给出的一条光阴长河道路,破开天幕,直奔浩然天下。

北俱芦洲北方,一位坐镇天幕的陪祀圣贤,高冠博带,面容清癯,微微皱眉,看着那个来自蛮荒天下的不速之客。

文庙那边,给了个说法,准许这头来自蛮荒天下的妖族修士,在规矩之内,游历浩然诸洲山河。

见那少女,头戴一顶破旧貂帽,两坨腮红,毫无修士气象,如果她不是现身此地,简直就是个最寻常的村野少女。

老夫子神色肃穆,沉声问道:“白景,听得懂中土雅言吗?”

谢狗咧嘴一笑,“我是有备而来嘛,当然听得懂人话。”

我先把自己给骂了,根本不给你们书生拐弯抹角骂人的机会。

谢狗拍了拍一个挎包,“里边都是书,从蛮荒天下各地……买来的!边走边看,这就叫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哈。”

老夫子点点头,“不可犯禁。”

谢狗大手一挥,“必须的必须的。”

她俯瞰一洲大地山河,听闻此地多豪杰,向来重义气轻生死。

如果没有北俱芦洲的剑修,一拨拨驰援剑气长城,恐怕之前那场错过的大仗,结局会不太一样吧。

老夫子说道:“按照约定,我们不会时时刻刻盯着你的举动。”

谢狗大为意外,“得空了,我肯定要与小夫子道声谢的,哦,如今是礼圣了。”

老夫子置若罔闻,再次提醒道:“不要给文庙出手的机会。”

谢狗点头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嘛,这道理我懂。不敬他人,是自不敬也。血气之怒不可有,义理之怒不可无……”

老夫子叹了口气,这些话,从一个蛮荒大妖嘴里说出来,实在是不适应。

谢狗依旧在那边念念叨叨,“只管放心,说不得我还会行侠仗义,对了,我要是揪出几头妖族修士,文庙那边,可不能按照规矩记账,算我的功劳?”

老夫子一时间哑然。

这个“小姑娘”,当真是那个万年之前的飞升境巅峰剑修,白景?

谢狗呵呵而笑。

要是在蛮荒天下,你看我好不好说话?

谢狗告辞一声,身形便一线笔直坠落大地,距离地面还有数丈高,一个骤然悬停,飘然落地。

之后谢狗还真就开始慢悠悠游历山河了,欣赏起了异乡的风土人情,当然了,对她来说,那座蛮荒天下,也算不得什么家乡。

路上瞧见了好看的女子,便假扮少年,稍微改变嗓音,凑上去调戏几句。书上说得好啊,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她们笑起来真好看。也有那帝王将相的千骑拥高牙,在官道上缓缓而行,声势暄赫。谢狗经常会坐在山野树枝上,蘸了蘸口水,翻动书页。

那个如今叫小陌的家伙,当年躲去碧霄洞再走出落宝滩时,就变成了个糟老头模样,唉,让她瞧着怪心疼的。

之前皮囊多俊俏,白衣飘飘的,孑然一身仗剑远游,用现在书上的话说,那就是风姿独绝,世无其二。

反正就是各花入个眼,白景瞅着就是喜欢。即便小陌当年从不主动招蜂引蝶,还是惹了好些情债的,当然了,那些不长眼睛的婆姨,都被白景找上门谈过心了。其实就像白景自己说的,也未必真就是多喜欢,但是无聊啊,修行?她需要如何认真修行吗?天高地阔的,总得找点事情做做。在这之外,白景曾经道听途说一事,那个“道士”,与练气士讲解过“真性”一事,说修道之士,要在登高途中维持本性本心,是有诸多窍门、捷径可走的,其中一条道路,说得通俗点,就是爱恨二字,极爱谁,或是极恨谁,皆可。至于练气士为何要维持这类“真性”,按照早年那个道士给出的一个模糊说法,是一种“走神”。

谢狗一路隐蔽气机,收敛全部剑气,除了赶路之外,确实就跟个世俗少女一模一样,她甚至为了达成那个“到了浩然天下就重头挣钱”的初衷,

偶尔还得挖些山中草药之类的,去山下集市换点银子,她也不会砍价,或者说一开始砍价太凶,把顾客都给吓跑了,吃过几次亏后,就让那帮黑心商人自己出价好了,就这样,谢狗渐渐给自己买了衣裙,锅碗瓢盆,酒水等等。

若是瞥见空中的大雁,就一个拔地而起,双手扯住大雁的爪子,一起远游,反正她可以轻飘飘如羽毛,飞鸟提举貂帽少女。

虽说浩然天下能打的,几乎都去了蛮荒天下,就像脚下的这座北俱芦洲,那个据说作为本地扛把子的的火龙真人,如今就不在趴地峰。但是谢狗还是拗着性子,坚决不去惹是生非,在山下市井,碰到些个喜欢在鬼门关打转的地痞无赖,谢狗也不跟他们一般计较。

毕竟听说文庙那边,如今管饭呢。仰止那个婆姨,不就是前车之鉴?唉,前车之鉴,这个说法好,如今人间的书籍是真多啊。

不管如何,好歹先找到那个胆小鬼再说。如果不是如今不宜打架,她第一个要去会一会的地头蛇,就是被誉为北地剑修第一人的白裳。当然不是问剑了,跟个都不是飞升境的晚辈问啥剑,欺负人不是。

在一处道教宫观的黄琉璃屋脊上,谢狗隐匿身形,盘腿而坐,就着酱肉喝着小酒,看那几个手持拂尘转圈圈的小道童,在那儿认认真真步斗呢。按照几本书上的介绍和解释,现今的道士茫茫多了,所谓的步罡踏斗,也越来越有花头经,道士们步行转折,礼拜星宿,请神降真,宛如踏在罡星斗宿之上,从最早的三步九迹,星纲不断演化,变得越来越复杂,若是步罡再加上掐诀,传闻有一千九百多种呢。

谢狗摸了摸貂帽,摇头嘀咕道:“花样越多,意思越小。”

谢狗曾经亲眼见过天下十豪候补之一的某位,身形化鸟为人传道,好像才有了这门术法。

那才是真正的老祖宗呐。

看小道童们步斗没啥意思,谢狗喝完了一壶酒水,就挪了个位置,来到一处市井坊间,蹲在一旁,看人将糯米在石槽中杵如泥,在打糍粑呢,之前谢狗吃过几次糯米团,挺馋人的。

之后悄然跨越大海,谢狗来到宝瓶洲,先走了一趟大骊京城,学了些官话,也就是宝瓶洲的一洲雅言了。

谢狗最后站在一条小巷外,好像里边就是那头绣虎的宅子。

她双手捧着一只油腻的猪蹄膀。

小巷口子上边,有个螺蛳壳大小的寒酸道场,有对师徒就窝在里边,那个老修士看了她一眼,谢狗就假装不知道。

老修士可能是年纪大了,有点拎不清,偷偷用心声询问那个明显年纪更小的弟子,认不认得巷口外边的小姑娘是谁,有没有啥来头,如果小姑娘走入巷子,需不需要拦上一拦。

谢狗之后还悄悄去看了几眼龙泉剑宗。

主要是听说那个阮邛,是大骊王朝的首席供奉,结果就是个玉璞境,不过铸剑本事还算可以。

山中有个吊儿郎当的年轻剑修,境界不高,倒是古怪,竟然察觉到了自己的窥探,双方遥遥对视一眼。

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谢狗也未深思。

终于来到了大骊处州龙泉郡,槐黄县城。

这一路,除了龙泉剑宗那个年轻剑修,有点意思,好像就没瞧见个真正的大人物。

谢狗按照这边的规矩,徒步而行,从州城那边一路往南走,来到小镇,找了个位于台阶底部的铺子,买了几块糕点吃。

之后就走向那座落魄山。

哈哈。你等着,我来堵门了。

落魄山。

山门口。

落魄山新任看门人,一个头别木簪的假冒道士,正坐在一条竹椅上,翘着二郎腿,正在那儿鬼鬼祟祟翻书看。

离着山门还一段路程的貂帽少女,抬起手,使劲揉了揉眼睛,早已见怪不怪的她,此刻仍然是满脸匪夷所思。

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怕啥来啥?

小陌,真有你的,这就有点过分了啊,当年是躲去落宝滩碧霄洞酿酒,如今倒好,干脆就直接躲到了这个道士身边?

自己的情路,可真够坎坷的。心酸心酸。

睡个……呸,结个道侣,咋个就那么难嘛。

谢狗撇撇嘴,施展了一门神通,身形一分为二,她突然咦了一声,眯眼环顾四周,莫不是碧霄洞主,就在此山中?

我们仙尉道长,一贯是个个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结果发现那个访客靠近山门后,来了,又跑了。

结果跑了,又来了。

这一下就把仙尉给整迷糊了。

见那貂帽少年,也可能是少女,最终好像下定决心了,缓缓走向山门口这边。

仙尉连忙将手中书籍收入怀中,站起身。

结果那个戴貂帽的,一个绕路,挪步坐在了桌子那边。

曾经有道士,云游天下,除了为人传道解惑,还会在那道旁,建造一个个歇脚处,有点类似后世的行亭,在墙壁上留下一篇篇道诀文字。

有缘者见之,得之,修行之。因为在道士眼中,人间有情众生,皆可修道。

什么叫替天行道,大概这就是最名副其实的事情了吧?

谢狗坐在桌旁,幽幽叹息一声,收敛心绪,扬起一个笑脸。

仙尉发现,对方用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呆呆看着自己。

总不至于是找自己认亲戚吧?

问题是自己也没真正阔绰起来啊,当这个落魄山的门房,俸禄是有点的,但是进了兜里的每一颗雪花钱,可都是有大用处的。

职责所在,仙尉只得走过去,笑问道:“这位道友,喝不喝茶?”

谢狗问道:“要不要钱?”

仙尉笑道:“不收钱。”

谢狗笑道:“那就先来两壶。”

仙尉又给整懵了。

落魄山上,朱敛坐在院子里边编织箩筐,身边坐着白景的真身,后者已经原原本本,与这个好像是落魄山管事、自称朱敛的消瘦老人,说了事情缘由,反正也没啥好藏掖的,反正又没什么见不得光的,来自蛮荒天下,妖族剑修,飞升境,曾经化名白景,如今叫谢狗,来找小陌叙旧了,落魄山这边不用担心她会惹事,她不敢招惹白泽老爷和小夫子生气,因为一个都打不过。

那个老人始终神色慈祥,听了谢狗的这番自我介绍,非但没有任何惊惧,反而笑着点头,手上也没耽误事,娴熟编织箩筐,然后开口第一句话,就反而让谢狗震惊了,“过尽千帆皆不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然后老人接下来的一番话,又让谢狗听得又欣慰又心酸,老人言语之时,语速不快,不急不缓,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韵味。

“谢姑娘,跨山越海,来找心上人,很好啊,唯一需要注意的地方,可能就是别吓到小陌先生。男女情事,谁先动心谁吃亏,越吃亏越难难忘,到最后,到底是喜欢对方呢,还是喜欢自己,都搞不清楚了,答案偏偏在对方身上,所以才说,由爱故生忧。”

谢狗揉了揉貂帽,身边这个老人,是高人啊。

只是谢狗想了想,还是有点小小的异议,先入乡随俗学浩然天下的说法,称呼对方一声朱老先生,再说道:“谈不上情情爱爱的,我可从没有苦大仇深的心境,没什么忧愁可言,我就是觉得小陌长得好看,境界啥的,比我差不了多少,要是在一起,就可以长长久久,而且我们都是剑修,还有话聊。”

朱敛不置可否,笑着问了个谢狗打破脑袋都想不到的问题,“谢姑娘,如果哪天小陌先生真的喜欢你了,你还会喜欢他吗?”

谢狗愣了半天,认真思量一番,说道:“还会喜欢的。”

朱敛又问道:“最早为何喜欢呢?”

谢狗一拍貂帽,有点埋怨道:“朱老先生,我不是说过了嘛,小陌贼好看!”

“错啦。”

那个坐在竹椅上编箩筐的老人,笑着摇摇头,轻声道:“此身原本不知愁,最怕万一见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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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此句抄自雪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