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人说梦,悬浮(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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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在一起,没能再看一眼他心爱的妹妹,孤身一人躺在陌生的街边,头盖骨撞破,身上流出好多血,他无助望向浩瀚苍空,想要寻觅上天的协助,结果找到了我的脸,放心向我吐露了他的最后遗言。我认为这不是意外,这是老天爷的安排。」

她说完之后,满腔感动,因此又向犬养夫妇重复一次,犬养老妈听了果真哭个不停,犬养老爸又拿两条手臂当作撑杆,拿膝头当着力点,将自己的上半身撑得直直的。他们却什麽都没说,也不碰她当日在东京上车前购买的车轮蛋糕,车站商家因为蛋糕快要过期而减价出售,旅客又因为价格便宜而买来当伴手礼。

春樱爆炸的那个周末,为了与高中同学聚会赏樱,她不能去犬养家。在樱花树下,一群老太太围坐,分享寿司便当,从家中带来的热水瓶倒出玄米茶喝,讨论安藤老太太自犬养勇死后每周去探视他家人的故事。为了赏樱,她首度打破六个月来的周末惯例,没去探视犬养家,而怀抱深重罪恶感,一再自责。高中同学们纷纷盛赞她有颗黄金的心,安慰她,说不定犬养家自个儿也在赏樱,儿子生命结束,日子还是得过下去。樱花美得让人心痛,而且一年只开一次,盛开时那麽义无反顾,好像明白生命无常,宁可轰轰烈烈烧尽,只求生时灿烂,不贪片刻苟活。

?活得长,不如活得好。」当年一起上女校、如今安享老年的高中同学发出感慨。

?话是这麽说啊,可是人不比樱花,樱花谢了,明年还会开,人死了就不可能复生。」另一名高中同学说,?犬养先生在青春最繁华的时候如樱花凋谢,就算春神不断降临,再不能使他重生。」

大家叹气,陷入沉默。一阵春风轻轻推搡树枝,粉红花雨洒落,覆盖安藤老太太依然丰腴的粉色脸颊上。突然有人问,犬养死前那句?笨蛋」究竟是什麽意思,几个老太太便你一句我一句热络讨论起来,?应当是骂那名司机,开车莽撞。」?骂这整起车祸没道理,害他送命,实在很白痴。」?骂他自己走路不小心。」

?美子,你在场。正如你所说,全世界只有你一人听见他吐出最后遗言。你说,他那句﹃笨蛋﹄究竟什麽意思。」

樱花雨愈下愈大,周围颜色缤纷,宛如人死后才会抵达的仙境,游客纷纷拿起手机劈里啪啦拍照。安藤美子自少女时代便为樱花香气所着迷,从不错过每年的樱花时节。当她老伴还在时,他们俩总会替自己安排国内旅行,到日本各地城镇去赏樱。

一朵花瓣掉到她鼻尖,眼前景色顿染粉红迷雾,与她大女儿静子上幼稚园第一天穿的洋装同一颜色。她有多久没见到这个住在同座城市的大女儿了,一年,一年半,或其实是三年。静子自小循规蹈矩,沉默寡言,幼时上学,坚持母亲帮她检查蓝色校帽是否戴正才肯出门,做功课之前,一定先将桌面收拾得整洁。

庆应大学结业,立刻下嫁富家子弟,听说对方家教甚严,对媳妇规矩极多,静子便难得回家,连电话都不敢打,专心一意相夫教子。还有那个小的,爱子,她老伴最宠爱的,溺爱到令美子这个当母亲的都开始妒忌自己的孩子,跟姊姊相反,个性活泼散漫,自幼学术不好,喜欢打扮,二十出头跑去纽约学服装设计,立志当艺术家,成天游手好闲,跟些不三不四的外国男女鬼混,在画廊脱光了衣服,把自己的裸体当画布,任参观的民众拿笔在身上乱画,有名男观众本身是画家,将她毛茸茸的阴部画成一朵冷艳绽放的紫黑蝴蝶兰,消息上了纽约当地的小众画刊,女儿将之当作自己海外闯荡的成就,贴了邮票,寄回家来。

美子与老伴看见亲生女儿两腿大张开出一朵兰花,一点也不感动,老伴当晚独自带着那本期刊出门散步,回来后两手空空,其后,家中不再听闻爱子这个名字。过了两年,美子当死了这个女儿,默默收净爱子留在家里的什物,全部舍弃。老伴过世时,美子没知会爱子回来奔丧,因为对她来说,你无法通知一个死人来参加另一个死人的丧礼。

落缨纷纷,景色绝美,却将过去的幽灵召唤回来,安藤美子抬手拂掉鼻尖上的花瓣,喝口微凉的玄米茶:?辛辛苦苦养了两个孩子,一个死了,一个活着却相当於死了,可怜犬养夫妇才是自讨没趣的笨蛋吧。」

等不及下个周末,她周三便提前去犬养家。按了半天门铃,没人应门。她去敲邻居的门,邻居证实他们几天前搬走了,虽然留下转信地址,却嘱咐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安藤美子非常惊讶,?搬走了?但他们有个全身瘫痪的女儿,你意思他们连那个也能像台冰箱一样搬走?」她完全没法想像。

她去找警察,要求警察帮忙寻人。这次碰上不认识的年轻警察,不肯给她地址。警察问她跟他们什麽关系,她回答关系非比寻常,再把故事重述一次,她如何是他们家儿子死前看见的最后一个人,过去半年来她如何每周都带礼物去探望他们,从不缺席,如何帮助这家人度过丧子的痛苦难关。

?但您是他们亲戚?有什麽急事要找他们?也许可以请邻居带话给他们。」年轻警察虽然对她的故事深感兴趣,却还是不松口帮忙。

?这世上有比血缘更重要的关系,您难道不明白吗?他们是贫苦无依的一家人,除了我之外,根本没有人在乎他们的死活,我强调,没、有、人。」安藤老太太表情严峻,几乎在威胁警察,如果今天犬养一家子死在哪个贫民窟,全是警察的错。

警察摇摇头,抱歉,此等资讯属於隐私,恕难奉告。

安藤老太太的周末变得无事可做。去犬养家坐坐,是她新养成的嗜好,一下子难以戒掉。每到周末,她就心慌慌,臀部长针似地,在家坐也坐不住,只好拉着露西到处溜。露西年纪很大,万事挑剔,坚持老习惯,不喜欢她随便改变路线。她若心不在焉,换个方向,那条母狗就会四脚抓地,用力抵抗,汪汪叫,提醒她走错路了。

女主人和母狗每天惯例经过犬养勇车祸的地点,露西总要撒泡尿,以表敬意。今天不知怎地,露西竟然迟迟不进行她的仪式,她只是站在原地不动,呆呆盯着人行道下的马路,好像一个人站在悬崖边上,张望下头深不见底的黑暗海水,波涛汹涌,力量无穷,似乎包藏了巨大的生命秘密,并以地心引力极力邀请他一窥究竟。跳吧,跳下去,就会有答案了。

安藤老太太疲倦地说,?很危险,不要下去。车子那麽多。」

露西抬头望了她一眼,目光傻傻地。真不知道这老姑娘在想什麽。突然,露西一脚踏了出去。吱。一辆宾士车紧急停在小狗前头。露西一屁股坐在地上,后肢全湿了。

司机慌张下车查看情况。安藤老太太轻声说,?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