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2/2)

婚姻和家庭。

她悔恨交集,有时甚至会产生满腔的愤怒。

悔什么呢?当然是她在恋爱上的愚蠢和幼稚无知。

当初孝天师范学校里英俊潇洒、才华横溢、家庭美满的男生那么多,她怎么就偏偏喜欢上了王加林这个“渣男”呢?要条子没条子,要样子没样子。人矮不说,还上身长下身短,穿什么衣服都不好看。走路又不注意抬头收腹挺胸,佝偻着腰,像个小老头似的。皮肤虽然白嫩,但奶油书生气十足,完全没有高仓健、王心刚那种粗犷的男子汉风度。家庭条件更是无从谈起。

是因为王加林文章写得好,显露出了一些在文学创作上的潜力,以至于自己把他当成了未来的作家么?可是,直到现在——参加工作已经六年了,他也没有写出什么狗屁呀!

方红梅发现自己“走眼”之后,真是肠子都悔青了。

莎士比亚有句名言:如果得到了爱情,就拥有了世上的一切财富。学生时代的方红梅曾经把这句话作为座右铭,工工整整地抄写在日记本里。

如今,她觉得这句话简直是一派胡言,并且让她深受其害。爱情能够当饭吃、能够当衣穿、能够当钱花么?

人生在世,还是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

她恨什么呢?当然是恨王加林,恨他不成器,恨铁不成钢。

就算我当初瞎了眼,但我毕竟还是嫁给你了,把自己的一切都交给了你,还为你生了个漂亮的女儿。你作为男人,作为一家之主,就应该担负起应有的责任,为我和女儿创造好一点儿的生活环境,让我们过得舒心和快乐。做不到这一点,那就是你的无能!你不能成为我的靠山,凭什么娶我?你不能让女儿幸福,凭什么把她弄到这个世界上来?你自己受苦受累活该,为什么要拖累我和女儿彤彤?

因为追悔莫及,方红梅就把王加林看成罪魁祸首,把造成她和女儿悲剧的原因,全部归结到王加林的身上。

每次面授结束,回到牌坊中学,红梅老师看什么都不顺眼,动不动就发脾气,摔盆子砸碗,胡搅蛮缠地找王加林扯皮。

可以想见,我们的加林老师那段时间过的是什么日子!

虽然与老婆磨牙拌嘴时,加林总是毫不示弱,甚至强词夺理,但过后,他还是会感到深深的内疚。

他,一个教师,一个平凡而又普通的农村中学教师,的确没有什么值得骄傲、值得炫耀标榜的。他也希望自己成为参天的大树,不当“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但是,成不了大树的小草,不能说不生存啊!说得好听一点儿,果实和花的事业需要人做,但绿叶的事业同样是少不了人的啊!命运把他安排到了一个不幸的家庭,环境使他成为一个清贫的教师,未必,他就没有体验生活温暖的权利?没有享受爱情欢乐的资格?他的一生也许只能这样,如同一根红烛,默默无闻地燃尽最后一滴烛泪,化为灰烬飘,散到广漠的空中……

在极度无奈和无助的情况下,加林老师备感痛苦,身心交瘁。

老婆的逼迫和怒斥,有时折磨得他“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因为无处倾诉,王加林就把自己的心路历程写成了文字。

于是,就有了小说《男人的眼泪》。

《男人的眼泪》采取当时非常流行的“意识流”表现手法,或如涓涓细流娓娓道来,或如滔滔江水汹涌澎湃。情真意切,如泣如诉,字字血,声声泪,具有非常强的艺术感染力。

这篇小说在当年的孝天地区文学作品评奖中,荣获全地区唯一的小说创作一等奖。

王加林也因为这篇小说一鸣惊人,加入了孝天地区作家协会。提前告知这些信息,大家就不难理解梁雯同学为什么会关注《男人的眼泪》,并且饶有兴趣地向作者提出那么多的问题。

收到读者来信的加林老师觉得,对一个女大学生去谈自己的家庭是很无聊的事情。他借用电视屏幕上经常出现的那句话回复:内容纯属虚构。

梁雯不相信。

她说,没有切身的体验,是不可能写得那样逼真、那样感人肺腑、那样催人泪下的。她嗔怪加林老师是个“不诚实的孩子”,说她很有可能会亲临牌坊中学,进行实地考察的。

王加林认为梁雯是在开玩笑,并没有当作一回事。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大约过了一个月,梁雯竟然真的来到了牌坊中学,找到了他的家里!

那天,方红梅刚好在武汉参加函授学习,家里只有加林和他们的女儿王彤。

梁雯站在加林老师的家门口,知道了王加林的身份后,便莞尔一笑,大大方方地走进了他的家里。

逗了一会王彤,简单地寒暄了几句,梁雯就被加林老师的书橱吸引了。所有的文学名著都被她翻动了一遍,她又要看加林老师已经发表的作品,以及没有发表的书稿。

难得碰到如此热心的读者。王加林于是拿出自己的作品剪贴本和杂志样刊,摆在女大学生的面前。

梁雯读得非常仔细非常认真,以至于忘记了时间,忘记了身边的小朋友王彤。

王彤开始还阿姨前阿姨后地围着梁雯转,后来见这个大姐姐只顾看书,根本就不亲热她。于是,独自一个人去操场上玩了。

简单的午餐之后,梁雯就回了孝天城。

临出门时,她还带走了加林老师刚刚完成的一部中篇小说初稿,说是要先睹为快。

自此,王加林更加频繁地收到梁雯的来信。

梁雯谈文学,谈她的学习和排球训练情况,谈她的家庭和朋友,谈象牙塔里的校园生活,谈女大学生宿舍的趣闻……她写信的形式也五花八门:有时长篇大论,有时短如电文,有时是诗歌,有时是文言,有时在贺年卡上随便写几句,有时还配有自己画的插图。

王加林偶尔也给梁雯回信,但都比较简单,完全是礼节性的应付,没有梁雯那样的激情和雅兴。

他向梁雯索要那部中篇小说手稿,梁雯却老是推说还没有看完,支支吾吾的。后来终于邮寄过来了,却面目全非:一百多页手稿,基本上是被撕成碎片后,再用透明胶一页页粘贴好的。

梁雯在信中说,有一个同末,她把稿子带回安陆家里,三岁的侄儿试图让那本稿子变成一堆漂亮的纸花。

她气得把侄儿狠狠揍了一顿,又委屈得在家里直抹眼泪。回到学校,她一页一页地粘贴,整整耗费上两个星期的课余时间……

她真诚地表达歉意,象做错了事的小学生,请求加林老师原谅。

捧着那摞手稿,王加林心潮澎湃,眼睛发涩。

又不是什么名篇名作,值得这样珍惜么?如果没有编辑赏识,还不等于废纸一堆?他心里真如翻倒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老婆方红梅总是把他说得一钱不值,他在女大学生的尊重和崇拜中,看到了自己存在的价值。

于是,他第一次动情地给梁雯回了信,语句再也不是干巴巴的。他甚至像面对老朋友一样,倾诉了自己内心的委屈和苦闷,透露了眼下的尴尬境遇。

梁雯马上回信安慰加林老师,对加林老师“甘作绿叶”“甘为人梯”无私奉献的精神予以充分肯定,表示自己坚决支持加林老师的正确选择。

梁雯还说,她准备大学毕业后,申请到牌坊中学教书,与加林老师并肩战斗,乐为“一个战壕里的战友”。

王加林非常感动,但他还是劝梁雯不要意气用事。在毕业分工尤其是职业选择问题上,一定要慎重。像她这样的天之骄子,应该有一个更远大、更美好的前程。

接下来,两人仍然信来信往。

让王加林感到吃惊的是,后来收到了信中,梁雯突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有时,字里行间还依稀可见她的泪痕。

梁雯说,稍微长一点儿时间得不到加林老师的消息,她就丢魂落魄一般,学不进任何东西。以前,她在班上是最活泼、最开朗的,可现在尤其喜欢独处,常常一个人坐在教室里发呆,或者在宿舍里懒床。

那年寒假到来的时候,梁雯没有急着回安陆老家看望父母和家人,却出人意料地又来到了牌坊中学。

虽是不速之客,方红梅还是热情地接待梁雯。梁雯对女主人的回报,却是不冷不热的,老是用不屑和疑惑的眼光打量着方红梅。

正赶上牌坊中学吃团年饭,梁雯无拘无束地随王加林一家三口来到学校食堂。

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坐在了红梅老师和王彤之间。梁雯不怕任何人的直视,也不象上次来时那样,见到陌生人就感到难为情。

那天晚上,她留在学校,寄住在一个单身女教师的宿舍里。

第二天,天气突变,下起了瓢泼大雨。

吃完早饭,梁雯又执意要走,王加林夫妇怎么也留不住她。

梁雯既没有接王加林给她的雨伞,也没有换方红梅的雨靴,穿着自己那双半高跟黑皮鞋,一哧一滑地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

当时,王加林真想打着雨伞,把梁雯送到花园火车站去,但是,他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知道,自己已经错过一回了,再不能够继续错下去。如果继续感情用事,不仅会毁掉自己的家庭,还有可能葬送梁雯的前程,乃至一生。

送走梁雯,方红梅一直表现得非常平静,没有问老公与女大学生之间的长长短短。

这让王加林比较吃惊,同时,又有点儿失望。

他原以为,老婆会醋性大发,与他大吵大闹,甚至寻死觅活的,没想到,方红梅竟然不在乎他与别的女人交往。

是宽宏大量?还是根本就没有把他当作一回事?

王加林私下里观察和揣摩了好些天,但一直没有找到答案。

说实话,他大胆包天地与梁雯交往,多少也有点儿报复方红梅的意思。

你不是看不上我么?你不是瞧不起我么?你不是把我说得一无是处么?你不是说我没有享受爱情的资本和条件么?我偏要让你看看,除了你方红梅,还有更年轻、更漂亮的女大学生崇拜我!

眼见方红梅表现出无所谓的态度,王加林又开始自责。他觉得自己的这些小把戏,太小儿科,也太孩子气了。

不论方红梅发过什么样的牢骚,在他面前说过什么,他觉得自己都不应该去计较,更不应该用荒唐的举动去报复。

红梅毕竟是自己的老婆啊!你怎么能够伤害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呢?更何况,她还是你孩子的母亲!

自那以后,王加林就主动中断了与梁雯的交往。

收到梁雯的来信,他不再回信,甚至很少拆开,有时直接扔进了生炉子用的废纸堆里。

时间一长,梁雯也就不再继续给他写信了。

两人完全断绝了联系。

花开花落,转眼已是七个春秋。

王加林以为梁雯早已在恼怒中把他忘记了,但是,让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两个月前,梁雯又来信了,随信还寄来两本青年杂志。

梁雯说,她大学毕业后,应聘到武汉的一家杂志社工作。不是编辑,只是一个跑腿打杂的内勤。

她说自己一直记挂和关注着加林老师。只要看到加林老师发表的作品,她都会认真拜读,并悉心保存。她希望加林老师有机会到武汉时,能够去看她,两人见见面,叙叙旧。

王加林收到这封来信和杂志后,一直没有告诉方红梅。是担心老婆吃醋,还是有什么其他的想法?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接到华中金融专科学校的面授通知,他就在心里盘算着与梁雯见面的事情,所以,当他刚才看到电话亭时,就急不可耐地跑了过去。

插入磁卡,电话接通后,王加林问是不是梁雯。

对方回答是,但声音听上去又不太象,并且老是“喂喂喂”地喊个不停,似乎电话机有什么毛病。

王加林自报家门,并告诉梁雯,自己在武昌,问她本周是否外出,有没有时间见一面。

这时,梁雯才开始道歉。

她说,非常对不起,中午酒喝高了,神志还不是很清楚。

她询问了加林老师的住处,得知在荆南街时,又说自己对胭脂路和昙华林这片儿很熟,然后就挂断了电话。

听着梁雯那醉醺醺的声音,王加林感觉特别不舒服,印象中那个清纯的少女形象大打折扣。

男人醉酒就很可笑,一个酗酒的女人,绝对面目可憎。

王加林放下话筒,不打算与梁雯见面了。

他非常后悔主动打电话过去,内心盘算着,等面授快结束时,再给梁雯去个电话,就说自己学习太忙,走不开,撒谎敷衍她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