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沙场英雄(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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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山石终于骑上了马,一路从龙岩、南平转去江西,这一次有了轻刀快马,却没有了第一次出江湖时一骡一棍的豪迈心情。短短一年间,往事却恍若一梦。时间是条河,流走的除了年华还有心境。一路上所见全都是难民、伤兵、失去父母的孩子、失去孩子的父母。上一次一心想找几个强盗练手,却不可得。这一次真碰上了数不清多少批劫道的,却又只想纵马甩开他们。曾有一次,晚上歇马,遇见了强人。林山石何等功夫,很快用刀逼着黄皮寡瘦的强盗头子痛斥:“你大好男儿,为何要做这见不得人的勾当?”

强盗昂然不惧道:“因为饿。”

林山石道:“你知道做强盗的下场吗?”

强盗道:“知道,命好成了李自成、张献忠,命不好今日就被你杀了。”

林山石哑然失笑道:“落在本大侠手里,后悔了吧?”

强盗道:“不后悔。反正不抢也要饿死了。都是死,不如抢一把。”

林山石怒道:“明儿你还抢吗?”

强盗道:“还抢!”

林山石跳上马,一边骂娘,一边飞快离开,倒好似自己是个被追捕的强盗。终于到了上饶,林山石第一次来到兵火交加的前线,满目狼烟,遍地尸首,好好一座城,倒有大半边房子塌了。城里所有的树上都没有皮,估计都被吃完了。

林山石一路都在祈祷,万大哥能是个珍惜百姓的好人,哪怕只为笼络人心也好。只要能同意多给些粮食分给老乡,自己什么代价都愿意付出。漳州如今控制在天地会手中,只要万云龙肯点头,完全可以让他们拿走一半做军粮,剩下一半也足够漳州百姓熬到秋天稻熟了。救了漳州的百姓,自己也不算枉活一场。但林山石心里却没有太多把握,他曾在狱中寄望于黎知府会明察秋毫,但民间声誉不错的知府,照样是个昏官。从那之后,他对所谓的大人物的道德,不太敢抱希望。

林山石找到最大最多人守卫的房子,突发少年狂。整了整衣领,骑着马,昂着头径直冲进了大门。戍卫们居然也没拦他,有几个还跪着行军礼。林山石发现,不管多么守卫森严的地方,也不管外边的石狮子有多大,只要你昂着头直接走路,而且马还不错,守卫多半都不敢查问你。当然,若你小心翼翼,满脸堆笑,这群人可能一个比一个凶,让报个信也能让你等半年。林山石径直而入,直到快到大堂时,才有个汉子伸手拦住,犹犹豫豫笑着问:“可是郑世子的特使?这些日子客人太多,看起来有些面生。”

林山石道:“不是。我见这儿房子最大,猜想该是万大龙头的驻地,就进来看看。”那汉子脸色马上变了,喝叱道:“你是何人?不是万龙头的客人,居然冲到了此处?”说完手放在了刀柄上。此语一出,四周一群黑衣人拉开了弓箭。

也算是林山石这段日子被“少林宗师”、“太师岳父”、“藩王亲戚”一顶顶或真或假的帽子,养出了些大人物的气场。要早上一年,只怕会瞬间动手,然后变成了刺猬。这会儿,林山石却哈哈一笑:“兄弟们误会了。在下林山石,前来拜见万大龙头。”

人群中有些骚动,汉子手仍未离开刀柄,语气缓和了些,道:“可是漳州那三打倭寇的少林宗师林山石?可有凭证?”

林山石道:“丁山之上高溪庙。”

那汉子脸终于缓和了起来:“地振高冈,一派溪山千古秀;门朝大海,三合河水万年流。林兄弟稍候,我这就进去禀报。”

只一会儿,万云龙光着脚迎了出来,身边还有“结拜弟兄”白栾。林山石赶忙下马行礼,万云龙喜道:“昨晚梦见喜鹊绕枝,今日果然有猛将来归,洒家可一直是求贤若渴啊。林老弟,你终于来了。哈哈哈哈!”

白栾抱起林山石,道:“我就知道以林兄的身手为人,怎么可能天天窝在家里,迟早要来天地会打出一番江山的。”竟亲自给他拴好马,三人一道走进内室。内室墙壁上绣着一座庙,座几上是一张巨大的黑熊皮。

万云龙指着画道:“那就是洒家小店开张的地方。天地会就是高溪庙里由洒家成立的,说起来离你们家也不过百来里路。大丈夫自当横行一世,岂甘心平庸一世?你看才短短几年,洒家就有十万兄弟了。你若不被满清鞑子抓走,我还真不知道有你这样位少林宗师——你家里可还好吗?”

林山石跟着寒暄起来。

白栾道:“你跟万大哥先聊。我去弄几碗面来。这满清鞑子忒不是东西,弄得我们都没有好东西吃,只好吃个面当给林兄接风洗尘了。”

万云龙道:“洒家就喜欢吃白军师的面条,快点去煮。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林山石道:“万大哥,托万大哥的福,家中一切都好。这仗打得也还好吧?”

万云龙低着头道:“先吃东西,闲暇时间不谈打仗。只要打过仗的人,都不喜欢再多谈打仗,等你真的打过了,你也不愿多谈。你既然来了,放心,这仗自然是有得打的。”

白栾把面送过来,上面还卧着鸡蛋,满脸笑容地问冷问热。林山石对白栾一直都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但慢慢地也被他的热情撩拨得心暖起来。万云龙搂着他的肩膀喝酒,白栾自然而然地唱着山歌。林山石发现天地会这样的组织,确实有种百姓很难挡住的魅力,越是如他这般底层得不到尊重又还有些心气的汉子,越容易被这些义气、热情、英雄抱负吸引。他收敛心神,问道:“马季呢?马季兄弟还好吧。”

白栾的眼珠子红了,叹气道:“马季上个月打鹰潭时牺牲了。每次都冲在弟兄们的前面,功夫再高也没有用啊。可怜这把扬州孤刀,从小就父母双亡,吃够了世人的白眼,若不是进了天地会,有兄弟们的温暖,真不知出路在哪里。现在英年早逝,最可怜的是,这辈子他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

万云龙骂道:“叹什么气!人可以不死吗?大多数男人都病死在自己家里,这又有什么好的?一个练武者,能跟兄弟们战死在沙场,不必窝窝囊囊混一辈子。理应高兴才是!”林山石闻言也顿时升起一股豪气。以前也模模糊糊想到过,吃饭睡觉苍老病痛死掉,这样活着跟一头蛮牛有什么区别?听了万大哥的话,觉得英雄就当如是,血就热了起来。

万云龙又道:“天地会太多穷弟兄,但凡家里殷实的也多不会跟着我们干这些杀头的买卖——只怕很多人都跟马季一般死了还不是男人啊,我们为民族舍生取义,怎么能连满清鞑子都不如。白栾你去下个命令,凡打下满清鞑子一个城,兄弟们可以随便在城池里找任何女人玩三天。只要粮食归公就可以了。”

白栾喜道:“大哥仁义盖世。就凭这一条,我们天地会军队的战斗力就要上升一大截。”

林山石刚鼓起的豪气便又缩了回去。这时,突然耳边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林山石道:“打雷了?外边出太阳啊。”

万云龙道:“是红衣大炮——洋鬼子不是好东西,把这大炮卖给鞑子,损了我不少弟兄。等老子赢了,把洋鬼子统统杀掉。”

林山石道:“怎么跟打雷一样,那城里的半边房子,也是被大炮轰垮的吧?”

万云龙道:“那倒不是,他们没这么多弹药,那些房子都是我们拆的,好扩建为军营。白栾,你想到对付大炮的法子没有?”

白栾咬着牙齿道:“上一次弄了几桶尿水洒在城墙上,现在看来效果不好,我估计这一次得用童子尿,加上大便。我就不信弄这么多辟邪的东西,会挡不住西洋大炮!实在不行,我就弄几个白莲教的法师挂在墙壁上,看看他们的师父会不会真的现身帮着挡火炮。”

万云龙道:“你不是不信这玩意儿吗?”

白栾道:“本来不信的,被鞑子的大炮炸得头疼了——说不得死马当做活马医。说不定他们师父真是弥勒佛附体,我就看见过几个真有本事的,刀枪不入。”

林山石笑道:“你让我砍两下试试。刀枪不入是不可能的,人是肉长的,怎么也拼不过刀刃。无非是刀磨得不快,自己又练过几日铁布衫而已。我就有师兄弟靠这个在街市里吃饭。”

万云龙道:“呵呵,若童子尿还不行,我们就派些高手,半夜摸过去毁了他们的大炮。论近身格杀,就算吴三桂的亲军也不是我们弟兄的对手。”

白栾道:“那是。我们弟兄那都是走江湖的,论行军布阵我们还有些差距,论单挑、偷袭、近斗,不管是鞑子八旗、郑经军、耿精忠军还是吴三桂军,天地会的弟兄都排第一。要不耿精忠他们也不会这样拉拢我们了。”

万云龙道:“可惜天地会没有自己地盘,而且存粮太少。否则,就不用给耿家卖命了——算了,一切细账等先赶走鞑子再说。”

林山石犹豫了一下,道:“万大哥。我有个请求。”

万云龙一挥手道:“天地会的规矩,先立功劳,再谈请求。”

林山石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这时,又忽闻外边一片哭声。白栾道:“又是刁民闹事。才占了几间房,就要死要活的,这样还怎么造反?看来要抓几个不识时务的了。”

万云龙皱着眉头道:“你们也是,拆房子前要看看,里面还有人你们就不要强行推了。这次弄出人命了吧,去把事情好好处理了。好歹天地会是穷人的队伍,别弄得百姓烦我们,就没人入会了。你要记住,咱们是鱼,他们是水。”

白栾点头称是,就起身出去处理问题。林山石想看看天地会的军队怎么对待百姓,也站起道:“万大哥,我去帮帮忙”

走出大门,外面跪着一群披麻戴孝的人。刚才拦住林山石的大汉,正带着一群黑衣客,拉好了弓箭,堵在门口。

白栾道:“焦香主,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有人敢闹到这儿来了?”

老婆子大哭道:“我们要见万将军啊!这样没得活了啊!一辈子积蓄盖了这个房啊!半夜就被推了啊!老头子还在里面睡觉啊,逃不掉被活活压死了啊!老头子这辈子从未吃过苦啊,这次尸体都是瘪的啊!”白栾和气道:“老奶奶你先起来,我们天地会的人最讲道理。这儿是五百张裕民通宝,做你们的赔偿吧。”

一个青年男子,青筋突起,道:“我要这废纸干嘛?我要祖上的房子,我要拆房子的人赔命!”

白栾道:“好。你们先回去,我先去了解一下情况。然后找具体负责的商量一下——你们不要挤在这儿,妨碍,嗯,妨碍了交通。”

那青年道:“你别踢蹴鞠,我们欧阳家不是好欺负的!”

白栾马上变脸了,冷笑道:“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杀人的时候,你他娘的还在吃奶。我们这群人出生入死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你们的子孙不做异族的奴才!拆你们的房子,是为了给天地会军队修军营,有了好的军营,就又多了个坚固的堡垒,这样才能打胜仗。你们也要有大局意识,要有国家第一的想法,没有国,哪儿来的家?为了一个房子就哭天哭地,没有一点民族气节。我在这儿告诉你们。谁反对天地会,谁就是汉奸!”

刚才还在哭闹的一家子闻言面面相觑,一大伯道:“我们草民不敢反对天地会。只是——这房子世世代代就是我们家的,你让大家怎么办啊?”

白栾道:“不是统一拆迁吗?你们都安排好了住到山洞里去啊。怎么了?别人住得,偏偏你们家就住不得。我看就是你们这样的财主的享的福太多了,你要知道天地会是干嘛的,是专门杀富济贫的。别逼我们替天行道啊,而且我们这不是赔了钱吗?如果还要,裕民通宝还可以多给一些——这上下几千年,就没有我们这么好的了。给了钱,你们还闹,那就是无理取闹了!我就要以汉奸罪处理你们。先把你这最小的孙子抓起来挡大炮再说。”

老婆子道:“不要——军爷——这房子我们不计较了。孩子们,我们回山洞好了吧。”

那青年红着眼道:“不行——房子可以拆了。爷爷不能白死,你要把杀人凶手交出来!明知有人,还推房子,这是畜生不如。”

白栾翻个白眼道:“有这事,拆这么多房子这种事还是极少数吧。主流总是好的,再说做大事不拘小节。在这个复杂的时局里,又处在复杂的赣北,一些小节就不用算得这么清楚了。”

全家人便又哭了起来,又赖在地上打滚了。

白栾回头望了眼,害怕影响了万大哥的休息,便道:“哭什么!再哭都抓起来!别以为你们欧阳是本地大族,就可以目无法纪,为所欲为。——焦香主,昨日拆迁的是天地会哪个兄弟?”

焦香主小声道:“是新来的鹰潭一个菜霸,李三,刚投军,临时过来帮忙的,还不是天地会兄弟。”

白栾眼睛一亮,道:“临时的啊——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今儿我就挥泪斩马谡了。”

白栾一身正气道:“来人,把昨日那个草菅人命的狗家伙押过来,宰了为百姓报仇。”

不一会儿,一个醉醺醺的汉子就被杀了。

老伯跪下道谢。白栾又加了几十张通宝,递给老奶奶深情道:“我会记住老百姓为天地会起义立的功劳。我们万大龙头说了,天地会跟百姓,永远是鱼水关系。天地会的鱼儿是离不开水的。”

老婆子流着眼泪,踉跄着带着全家走远了。焦香主对着白栾竖了大拇指。

林山石心想:这鱼儿是离不开水,可是水需要鱼吗?

晚上,泼了童子尿和粪便的城墙也被大炮轰了个洞。万云龙看着墙上的洞,大发雷霆,决定派一队高手,夜晚潜过河去,毁了敌人的炮队。林山石心想,自己该给天地会立个功劳了,一是还了他们救自己、关照自己家的人情;二来立了功也好向万大哥开口,等弄出粮食后索要一半好救漳州的乡亲。

林山石道:“万大哥,今晚这一仗就让我上吧。我的功夫还是不错的。”

万云龙非常喜悦,搂过林山石,道:“我就等这句话,今儿就是你成为真正汉家男儿的成人礼了。”

林山石犹豫了会儿道:“事后能否不把我参战的事说出去?你知道我女儿还在京城。”

万云龙沉思了一会,有些伤感道:“洒家有些嫉妒你了。你儿女情长想要,英雄故事也要。你比洒家活得还丰富,洒家就只有这天地会,几个儿子也都是赶在最前线的,如今已经死了大半。哈哈。放心,你的要求我答应了。”说罢遣了四十来位高手过来,领头的便是焦香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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