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2/2)

现在摆渡的是一个男孩。男孩也穿着一件蓝咔叽,袖子高高卷起,肥大的衣服下摆几乎盖住他的膝盖。男孩躬着身子,弯曲的脊椎形成驼峰。骆章坐在船上,流水喧哗,他看见男孩的影子在河面上颤抖。相仿的年龄,命运之神却有不同的安排。骆章想自己仿佛受到了格外的垂青,而那男孩却不得不把本应用来享受阳光雨露的金色年华浪费在这枯燥乏味的劳作之上,从铁丝的一边到另一边,又从另一边回到这一边。骆章想对那男孩表示一点同情和友好的安慰,但是男孩坚毅而深沉的目光让他不敢贸然行事。

同情,这鬼鬼祟祟的优越感,自以为是的慈悲心。如果不能感同身受,同情就是一种可耻的炫耀。谁有资格同情他人?谁愿意接受这雷同施舍的自命不凡?同情,骆章想,同情只会刺痛捂着的伤口,一道疤痕上留下一道疤痕,这是残忍。人们更渴望被理解而不是华而不实的同情。

阳光如此灿烂。那男孩不需要他的安慰,真正能够安慰我们的只有我们自己。阳光在男孩的背部闪耀,那件蓝咔叽散发着毛茸茸的温暖。继续。被命运奴役或者驾驭命运,一切继续,所以一切都好。骆章这样想着,迎着阳光,露出笑脸。

30

早在阿育王寺的钟声响起之前,小镇的喧闹就已破坏了清晨混沌的宁静。人们赶着起床、吃早餐、上班,许多的脚步声在大街小巷纷沓而过,那种从从容容懒懒散散的旧日时光已成民谣,人们行色匆匆,奔波忙碌。

骆章在一大群行人之中,其中很多的面孔在他是陌生的。外乡人一批一批地来到镇上,因为他们的加入,这个知根知底的小镇倒像有了几分生疏。外乡人承包了镇上大部分的建筑工地,开了饭馆、服装店、电器商场、托运公司。仿佛一支浩浩荡荡的殖民地军队,不动声色地瓜分着当地人的财富。

这个联想当然是可笑的。外乡人是一群勤勤恳恳的建设者,建设中不可避免的破坏被下意识地放大。人们只是不习惯这种一日千里的变化,这变化过于巨大了,人们理解和接受的能力慢了半拍。不久这种种不适都会过去,就像人们对平安百货商店的大胡子老板一家一样,人们需要的仅仅是时间。

不变的似乎只剩下那条小巷了。走在柳汀巷潮湿的阴郁里,骆章深深地吸了口气。空气里有他熟悉的冷清寂寥,但是多了飞舞的尘埃。柳汀巷的外边正在修建税务办公楼,异乡的民工挥汗如雨。骆章想也许小镇不仅是属于我们的,也是属于他们的。属于每一个人,只要你的汗你的泪你的血与小镇的土地融为一天,小镇就属于你们每一个人。

继续吧。小镇敞开了大门,进入,离开,这样的情节何曾改变?不同的只在于量的变化。继续实际上是一种延宕。赖獠人早已绝迹,我们谁不是来自异乡?甚至赖獠人也可能来自远方呢,人类的迁徙何曾停止?有家的地方就是故土。所以,心安理得地继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