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下凡(2/2)

sp;  她咬紧黄色的胶管,在宽大的泳镜后面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然后试探性地朝鱼群探出手,像一只第一次捕食的小猫。

她差点儿都忘记了,这个世界,从古到今都这样美丽,只是人类自己闷头痛苦,从来不愿意走出门去。

整个人埋在水底,仰起头,阳光隔着海水表面,像一片晃动的液态水晶。

那一刻,她忘记了自己的名字。

傍晚的时候,她和陈桉光着脚丫在漫长的白沙滩上散步。余周周每走一步都要将脚趾埋进沙里面,再抬起脚的时候就可以朝前面扬起一片白沙。

海岸朝西,太阳斜斜地浸泡在海水里,交界处暧昧不清,温暖至极。

“这四天,玩得开心吗?”

余周周用力点头:“开心,很开心……都快忘了自己是谁。”

他们都不再讲话。余周周每次遇见陈桉,无论冬夏,要走的路都格外漫长,仿佛永远到不了终点。

“陈桉,你为什么离开家?”到底还是好奇。

陈桉笑了:“那么,我从头讲吧。”

“好。”

“我妈妈很美,她年轻的时候和一个外国男人跑了,那时候我五六岁。”

余周周想起那个大房子里面神情冷淡的女人,似乎和美挂不上钩。

“我爸爸很有钱,可是她不喜欢他。大家都唾弃我妈妈,可是我很喜欢她。她不是个好女人,为了钱和地位,跟我爸爸结婚,后来又忍受不了了。不过,她卷钱离开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家的时候,的确是带着我的。她和那个男人都待我很好,他们很有趣、很博学,尽管所有人都说他们是坏人,可是我觉得,他们是好人。

“也许只是因为对我好。

“然后按照恶有恶报的定律,他们出车祸死掉了。”

陈桉说出“死掉了”三个字的时候,的确像在讲故事一样,甚至语调带着点儿戏谑。

“当时不是不难过,只是我太小了。

“后来被接回家。我爸爸再婚,后妈也是个不错的人,从来不管我。后来有了弟弟,再后来我上大学,工作了。弟弟成绩不是很好,我那与世无争的后妈忽然有了危机意识,几次颇有暗示性的谈话之后,我就告诉他们,遗产我不要了,什么我都不要……不过一次性给我20 万吧——其实我是不是应该一分钱都不要就走掉?那样比较潇洒吧?不过还是要了点儿钱,实在想出来玩,可是自己赚的钱要供房子的,所以……你听懂了吧?”

“完了?”

“完了。”

余周周永远记得那时候的陈桉,笑着说,再后来我上大学了,工作了。他一句话带过了十几年,轻描淡写。

并非刻意回避。是真的轻描淡写。

余周周知道陈桉并没有刻意隐瞒什么过程,也许他并不愿意对自己剖析那些复杂的心路历程。每个人的成长都不是一段水晶的阶梯,余周周也许能够从他带着笑意的简略叙述中推断陈桉当时拼命想要离家远行的原因,但是终究也只是揣测。

或许,他并不是想要隐瞒。只是他都不记得了。他不记得在冰雪乐园里面那种怀着抱负和憧憬的语气,那种略带愤怒的表情,他已经都释怀了、自由了,于是没有必要再回过头抽丝剥笋。

余周周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他,当时有没有同学知道你的身世,你的爸爸和后妈有没有说过伤人的话,你有没有觉得愤怒不平……

不断演变的海岸线,倏忽间太阳已经不见了踪影。天边一片氤氲暧昧的橙红淡紫。

“你说,六年之后,当我回头讲起我自己的时候,会不会像你这么简略?”

余周周认真地问。

陈桉微笑:“你现在就可以做到。”

余周周愣住了。

释怀可以交给时间,也可以交给自己,每个人一直都有能力解放自己。

在陈桉鼓励的目光下,余周周清了清嗓子,慢慢地开口说:“我妈妈和爸爸年轻时候也许是相爱的,只是没来得及结婚,爸爸就因为种种原因娶了别人。妈妈恨不恨他我不知道,但是小时候倒也因为这种见不得人的身份受了点儿苦。后来生活变得很好,妈妈终于遇见了对的人,我会拥有一个真正的父亲。只是他们在最幸福的时候出了车祸,但是……很迅速,应该没有来得及痛苦。所以如果他们有记忆,那么应该停止在最美好的地方。至于我,好好地生活着,舅舅、舅妈对我很好,有一天我会考大学,离开家,工作,结婚,直到死掉,和他们团圆。”

陈桉轻轻地拍拍余周周的头,像是一种默许的鼓励。

“周周,我也曾经为了某些外在的原因而活着。但是你看,海的另一边没有尽头,这边的太阳落下去,某个地方却正在经历喷薄的日出。你的妈妈永远不会知道你来了普吉岛,也不知道热带鱼从你身边游过,可那些快乐是你自己的,不需要用来向任何人证明。日子一天天地过,你总是选择可以走得更远,过得更快乐、更精彩,不为任何人。”

余周周看着海天相接的远方,伸出手,绚丽的晚霞夹在五指之间,仿佛触手可及。

“嗯,”她郑重点头,“我会的。”

离开普吉岛的那天早上,她醒得很早,另一张床上的陈桉还在熟睡中。余周周经过他床边,端详着他安静的睡颜。

执执念而生,是为众生昨晚,陈桉说:“周周,其实我不是神仙。我只是比你大六岁而已。”

余周周微笑:“我知道。”

她从来就不了解陈桉究竟在做什么,也许以后也永远不会了解。他总是走在前方落下她很远,只是善意地用信件和电话维持着那点儿温度。她不懂他的生活,可是她的世界对他来说一览无余,因为她就像是过去的他。

余周周一直是知道的,陈桉对她好,就好像坐着时光机穿过滔滔似水流年去安抚少年时候的自己。

他试着引导她、帮助她,让她不要像自己一样经历那段淡漠偏激的青春。他几乎成功了,在她指着妈妈的婚纱问他“我妈妈是不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妈妈”的时候,他就准备离开的,最多默默地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声:“再见,旧时光。”

没想到,最后的结局,她竟然又向着他的人生轨迹前进了一步。

家破人亡,孑然一身,如假包换。

余周周轻轻低下头,有些颤抖地,在陈桉的额头上落下一个吻。

她不是害怕他醒来。她知道,即使这时候陈桉是醒着的,也会假装睡着。

余周周站在阳台上凝望着游泳池铺成的水道。湛蓝的生命,总会这样奔流入海,变得平和、包容、强大。

她独自一人飞回家乡。

在机场的安检口,余周周回头看着安然伫立的陈桉,那棵树,总有一天会扎根在某个她不知道的地方。

陈桉动动唇,余周周却摇摇头。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明白的。”她微笑。

陈桉的笑容里面有太多复杂的含义,余周周不打算读懂。

“不过,能不能把佛寺门口那张照片留给我?”

陈桉歪头笑了:“我还以为你会说,你有镜子,可以一直笑得灿烂,所以照片给我就可以了。”

余周周点头:“我的确可以对着镜子一直笑得灿烂。”

可是,镜子里面没有你。

毕竟,这段路,你只陪我到这里。

她没有说出口,接过照片,朝陈桉摆摆手,没有说再见,也没有看陈桉的表情。

三万英尺的高度,余周周终于飞回自己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