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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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急着住进退隐庐,等不及美丽春天的到来。新屋一收拾停当,我便赶紧搬了进去,引起奥尔巴什一伙的一片嘲笑,硬说我耐不住三个月的寂寞,很快便会害臊地溜回来,同他们一样在巴黎生活。可我,十五年来,一直背离自己生活之所,今日得以返璞归真,我哪还会去管他们的耻笑。自从我不由自主地被抛进社交场上以来,我一直都在缅怀我那可爱的沙尔麦特以及我在那儿的恬静生活。我觉得自己生来适合退隐和乡居,在别处生活我不可能幸福。在威尼斯,公务繁忙,荣任类似外交使节的职位,满怀着加官晋爵的骄傲;在巴黎,置身于上流社会的旋涡之中,享受着朵颐之快,观赏着戏剧的辉煌,沉浸于虚荣的幻海之中。但我始终回忆着往日的丛林、清溪、悠然的漫步,这使我意乱情迷,勾起我的嗟叹,引发我的憧憬。我之所以能屈从于所有的工作,屈从于强打起我的精神来的种种野心勃勃的计划,都不外乎为了一个目的:有朝一日,过上我此时此刻正庆幸将要接触到的那种幸福恬静的乡间生活。我原以为只有相当地富足之后才能过上这种生活,可我现在并未富有,竟也能不必富有,通过截然相反的道路达到同样的目的。我没有一个苏的年金,但我有点名气,有点才气,又很俭朴,而且摒除了所有为堵他人的嘴所必需的一切花销。此外,虽然我很懒惰,但我只要愿意,还是很勤劳的。我之所以懒惰,并非想无所用心,而是一个独立之人所有的那种懒散,只是想什么时候干活就什么时候干活。我那抄乐谱的活计既出不了名,又无大的油水,但很有保证。社交场上的人很满意我有勇气选择这一行当。我不愁没有活干,而且,只要我好好地干,就能活得下去。由《乡村占卜者》和其他作品的收入剩下来的那两千法郎,使我不致捉襟见肘,而且,还有好几本我正在写的书也使我无须敲诈书商,足以贴补生活,使我不必疲于奔命,可以从从容容地干活,甚至还有空去散散步。我那三口之家,人人有事干,花销也不算大。总之,我的收入与我的需求和欲望相比,入可敷出,使我可以按照自己的志趣所选择的方式像像样样地过上一种幸福美满的生活。

我本可以完全投向最有油水的工作,用我的笔,不是去抄乐谱,而完全去写作,按照我已有的、并自觉有能力维持下去的那种势头,我会过上一种富裕甚至奢华的生活,只要我稍许愿意把作家的手腕同出好书的努力结合起来就行了。但我感到,为了吃饭而写作,很快就会窒息我的天赋,扼杀我的才情。我的才情不在笔端而在心间,完全是以一种高瞻而豪迈的思维方式产生的,也只有这种思维方式才能使我的才情永不枯竭。从一支唯利是图的笔下是产生不出任何刚劲伟大的东西来的。需求、贪婪也许会使我写得快,但不会使我写得好。如果成功的需求没有把我投进阴谋集团的话,也会让我想方设法地去说一些哗众取宠的事,而不是去说一些有益的和真实的事情,那样一来,我就成不了我可能成为的一位卓越的作家,而只会成为一个蹩脚作者。不,不,我一向认为,作家这个身份只有在,也只能是在它不是一种行当时才会是卓绝的、可尊可敬的。当一个人只为了活下去而在思考时,那他的思想就太难高尚了。为了能够和敢于说出伟大的真理,就绝不能只想着自己的成名。我把我的书奉献到公众面前时,深信自己是为公众利益说了话,而没有考虑任何其他东西。如果我的书被人摒弃,那就活该那些不愿从中得益的人倒霉。而我是用不着靠着别人的赞同来生活的。如果我的书卖不出去,我的行当本身也能养活我,而也正因为如此,我的书倒是能卖得出去的。

我是一七五六年四月九日离开都市,再也不在都市中居住了的。后来,我虽在巴黎、伦敦或者别的一些城市有所逗留,但那都是或路过,或不得已而为之,我并没把它们算作居住。埃皮奈夫人坐着她的马车前来接我们一家三口。她的佃户负责搬运我的一点行囊,我当天便住下了。我发现我那小小的退隐之所虽说布置和陈设都很简单,但干净利索,颇为雅致。精心布置它的那只惠手使得它在我眼里变得无法估量的可贵,我觉得成为我的女友的客人、住在我自己选定的又是她专门为我建造的屋子里,真是美不胜言。

虽然天气寒冷,甚至还有残雪,但大地已开始复苏。紫堇和迎春花已经开了,树木绽开了叶芽,而且,我到的那天夜晚,几乎就在我的窗前,听到了黄莺在毗连屋子的一片林子里歌唱。迷迷糊糊地睡了一觉醒来,忘了自己已经搬家,还以为仍在格勒内尔街住着。突然,一阵鸟儿啁啾使我猛地一颤,我激动不已地嚷道:“我的所有心愿终于顺遂了!”我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我周围的乡间景物。自翌日起,我没有去整理新居,而是踏勘了住所四周的每一条小道、每一片矮树林、每一处灌木丛、每一个角落。我越是仔细查看这美丽的退隐之所,我就越是感到它是为我所造的。这个幽静而不荒野之所是我恍如遁迹的天涯海角。它有着在都市中所见不到的那种种动人的美。当你突然置身其中,你永远不会想到自己离巴黎只有四法里之遥。

沉浸于乡间情趣之中数日后,我才想到整理一下故纸堆,安排一下自己的活计。我像从前一贯做的那样,上午抄乐谱,午后带上拍纸簿和铅笔去散步,因为我向来只有在露天下才能写,才能想,所以我不打算改变方法,我打算从今往后,把几乎就在我门前的那座蒙莫朗西森林当作我的书房。我有好几部作品动手了,我又重新审阅了一遍。我脑子里有不少的写作计划。但是,由于城市的喧嚣,在这之前一直进展不大。我原打算分心的事少点的时候,多加一把劲的。我想,这一回我可以得偿夙愿了。对于一个像我这样病歪歪的人,又常往舍弗莱特、埃皮奈、奥博纳、蒙莫朗西城堡跑,而在自己家中又经常为一些无所事事的好奇者所死死缠着,而且还总要用半天的时间去抄乐谱,如果大家数一数、算一算我在退隐庐或蒙莫朗西的那六年之中所写的东西,我敢保证,他们就能发现,如果我在此期间浪费了时光的话,那至少不是浪费在无所事事上的。

在我已经动笔的那些作品中,我构思得更久的、更加兴致勃勃在写的、我打算倾注我毕生精力的、而且是我觉得能让我闻名遐迩的作品,就是我那部《政治制度论》。我开始想到要写它已是十三四年前的事了。当时,我在威尼斯,我有机会注意到那个被捧上天的政府的种种弊端。从那时起,我的视野因对伦理学的历史性研究而大大地拓宽了。我看到,一切都是从根本上与政治相关联的,而一国人民不管怎么行事,都将只是其政府性质使之成为的那个样子。因此,“什么是最美好的政府”这个大问题,在我看来便缩小成为这样一个问题了:“适于造就最有道德、最为开明、最为聪慧的人民,总之,广义而言之,适于造就最好的人民的政府的性质是什么?”我认为我看出来了,这个问题与另一个问题极其相似,即使不尽相同:“其性质始终最接近于法的政府是哪一种政府?”由此而产生了“什么是法”的问题以及一连串与之同样重要的问题。我看到,这一切在把我引向伟大的真理。这些真理将有益于人类的幸福,特别是有益于我的祖国的幸福,而在我刚刚去过的那一次,我在我的祖国并未发现如我所想的那些比较正确、比较明晰的法律和自由的概念。而且,我曾认为,以这种间接方式为我的同胞们提供这些概念是最能顾全他们的自尊心,最能使之原谅我在这一点上比他们看得更远一点的。

尽管我写此书已有五六年了,但进展仍旧不大。写这一类的书籍需要思索、闲暇和安静。而且,我是悄悄地写这本书的,没有向任何人透露我的计划,连狄德罗我都没告诉。我担心在我写书的这个时代和国家看来,我的计划过于大胆,也生怕朋友们的惊惧会妨碍我的写作计划。我也还不知道它是否能及时完成,是否能在我生前出版。我希望能够不受压制地写出该题目所需之一切。当然,我生性不喜讽刺别人,也从来不想揪住不放,在公正方面,我始终是无可指责的。无疑,我是想充分利用思考的权利,这是我与生俱来的权利,但我一向尊重我必须生活在其管辖之下的政府,从不违反其法律,而且很注意自己,不去践踏国际公法,也不愿意因为畏惧而放弃其好处。

我甚至承认,作为一个外国人生活在法国,我觉得自己的地位对于大胆说出真理是十分有利的。我很清楚,我只要像我想的那样不出未经法国许可的任何东西,那么不管我的准则是什么,不管我在别处出什么东西,法国都管不着我。甚至在日内瓦,我可能都没这么自由。在日内瓦,不管我的书是在什么地方印制的,行政官都有权对其内容妄加指责。这种考虑大大地促使我接受了埃皮奈夫人的盛情,而放弃了去日内瓦定居的计划。正如我在《爱弥儿》中所说的,我感觉到,你若是想写一些真正有益于祖国的书,就绝对不可在自己的祖国写,除非你是一个搞阴谋诡计的人。

使我觉得自己的地位更为有利的是,我深信法国政府也许不会给我好脸看,但至少会以不干涉我为荣的,如果说它不愿保护我的话。我觉得,容忍无法阻止的事情,并以此沽名钓誉,这是很简单却是很巧妙的政治手腕,因为,即使把我驱逐出法国——他们完全有权这么做——我的书还照样会写,而且写起来也许更加无所顾忌,而要是让我在法国安心写书,我就得对自己的书负责,而且还在欧洲其他各国消除了一些根深蒂固的成见,从而使法国享有明显尊重国际公法的美誉。

根据事态发展认为我上了自己轻信的当的人,完全可能是自己看错了。在我遭到湮没的那场风暴中,我的书成了把柄,但其实他们是冲着我这个人来的。他们并不把书的作者放在眼里,他们想毁掉的是让-雅克这个人。他们在我的作品中发现的最大罪状,就是这些作品所能给我带来的荣耀。此是后话,暂且不表。我不知道这个对我来说,至今仍是个谜的谜,今后是否会被读者们解开。我只晓得,如果说是我公开表示的那些准则给我招致我所受的虐待的话,那我早就该成为其牺牲品了,因为把这些原则最果敢地——如果不说是最大胆的话——表示出来的我的那一部书,早在我退居退隐庐之前就已发表,就已经产生效果了,可谁也没有想到——我不想说是寻机挑衅——起码阻止一下该书在法国的出版。此书在法国同在荷兰一样公开出售。此后,《新爱洛伊丝》也同样顺利地出版了。我敢说,也同样受到欢迎,而且,几乎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爱洛伊丝临终前的那番表白同萨瓦副本堂神甫的表白是完全一样的。《社会契约论》中的一切大胆言论早在《论不平等》里就出现了,《爱弥儿》中的一切大胆言辞也早在《朱丽》中就有了。可这些大胆的地方并未激起对上述两本著作的任何非议,所以,引起对后两本书的飞语流传的也就不是这些大胆的言辞了。

此时,我更关心的是另一项几乎性质相同但计划新定的工作,那就是圣皮埃尔神甫的著作选。鉴于叙述的连贯,我此前未及谈到。此想法是在我从日内瓦回来之后,马布利神甫提起的。不是直接向我提起,而是通过迪潘夫人向我提出的。迪潘夫人也有心让我采纳这一想法。她是曾视老圣皮埃尔神甫为宠儿的巴黎三四位大美人儿之一。如果说她肯定不是独占他的女人,那她至少也是同埃居荣夫人共宠这位神甫的。她对神甫的缅怀保持着一种使双方都受到敬重的尊重和爱戴,因而,她若是看到她朋友的那些胎死腹中的书稿能由她的秘书妙手回春的话,她的自尊心就会得到满足。这些书稿中不乏绝妙的东西,但表达甚差,以至于难以卒读。奇怪的是,圣皮埃尔神甫一向把自己的读者视为大孩子,可他对他们说起话来竟像是在同大人说话,完全不顾及他们是否愿意去听。正因为如此,他们才建议我接手这项工作,一来这工作本身是有益的,再则,它很适合一个勤于动笔而懒于创作的人,适合一个以思索为苦、宁愿对其胃口、阐释光大他人思想而不标新立异的人。再说,我并非要把自己局限于阐释者的功用上,我有时自己也完全可以去思索,可以想办法把一些重要的真理披上圣皮埃尔神甫的外衣,注入书中,这比打着自己的旗号要好得多。不过,这项工作并非轻而易举的事,需要阅读、思索、摘录的书有二十三本之多,充满庞杂、混乱、冗长、重复、短浅错误的观点,而又必须从中捕捉一些伟大而美妙的观点,可这却给了我以忍受这项繁难工作的勇气。如果我能不失脸面地反悔的话,我本会放弃不干的。但是,当我接到他的侄子圣皮埃尔伯爵受圣朗拜尔之托交给我的神甫的手稿时,我可以说是已承诺要完成重任了,不然的话,就干脆把手稿退还,不得犹豫。我正是决定要使之派上用场才把这些手稿带去退隐庐的,所以这是我准备利用空闲时间干的第一部作品。

我还在思考第三本书,那是我对自身的观察而产生的想法,而且,我感到很有勇气去写,因为我有理由希望写出一部真正有益于人类的书,甚至是我所能够献给人类的最有益的一部,假如我写起来果如我所拟订的计划的话。人们都看到了,大部分人在他们的生命旅程中,常常与自己判若两人。我并不是要证明这个尽人皆知的事情才打算写这本书的。我有着更加新颖甚至更加重要的目标,那就是寻找这种变化的根源,抓住取决于我们自己的那些原因,以便展示它们如何才能受到我们的控制,以使我们更加完美,更加自信。因为,毋庸置疑,对于一个正派的人来说,抵御一些业已成形而又必须克服的欲念是艰难的,而如果能追根溯源,在这些欲念生成之时就防患于未然,去改变或纠正它们,就没那么痛苦了。一个人受到了诱惑,第一次抵制住了,因为他是坚强的,又一次,他就屈服了,因为他是软弱的。如果他始终是一样坚强的话,他也就不会屈服了。

在一面探索自己、一面观察他人这不同的生活方式源自什么的时候,我发现,它们大部分取决于对外部事物的先决印象,而我们不断被我们的感官和器官改变着,不知不觉地便在我们的思想、我们的感情甚至我们的行动中,受到这些改变的影响。我所搜集到的许许多多惊人的观察材料是无可辩驳的,而且,我觉得,从它们的自然本原来看,它们是适宜于提供一种外在的准则,可随环境的变化而变化,竟至使得我们的心灵处于或维持在最有利于道德的状态之中。如果人们学会强迫动用机制去帮助它经常纷扰的精神秩序,那么就能使理性少出多少偏差,就能阻止多少邪恶的产生啊!气候、季节、声音、色彩、黑暗、光明、自然、食物、嘈杂、寂静、运动、静止,这一切全都作用于人体的这部机器以及我们的心灵,因此,全都在向我们提供成百上千种几乎确实无误的支撑点,使我们能够把我们受其摆布的那些情感控制在其起始点。这就是我已经在纸上打了草稿的基本思想。我希望这一思想能对生性很好、真诚喜爱道德、警惕自己弱点的人产生效用,因而我觉得用这种思想很容易写出一本读者爱读、作者爱写的书来。可是,我并未在这本题为《感性伦理学或智者的唯物论》的书上花多少工夫。大家很快就将知道的一些分心的事使我无法顾及它,而且大家也将知道我的写作纲要将落个什么下场,它与我自身的命运何其相似。

除了所有这一切而外,一段时间以来,我一直在思考一种教育体系,是舍农索夫人请我考虑的,因为她丈夫对她儿子的教育使她惶惶不可终日。尽管这个问题本身并不太合我的口味,但碍于情面,我对它却比对其他任何问题更加上心。因此,在我刚才提到的所有题目中,这个问题是我唯一进行到底的一个。我写这个题目时所期待的结果,好像应该给其作者带来另一种命运。但是,这是件伤心的事,先按下不表。在本书的后面章节中,我将不得不谈到它。

所有这一切计划使我在散步时有了思考的内容。我想,我已经说过,我只能一边走着一边思考,一旦停下脚步,我也就停止思考了,我的脑子是同我的双脚一起运作的。不过,我也心存戒备,准备了一项室内工作,以便下雨天好干。那就是我的《音乐辞典》。该辞典的材料散乱、残缺、不成样子,使得这部作品大有推倒重来的必要。我带了几本为此所需的书来,我已经花了两个月的工夫对好多书进行了摘录,那些书是人家从皇家图书馆借给我的,有几本还允许我带到退隐庐来。这就是我储备着的室内工作,以便下雨天出不去,或者抄乐谱抄烦了的时候干的。这种安排对我太合适了,所以不论是在退隐庐还是蒙莫朗西,甚至于后来在莫蒂埃,我都受益匪浅。我是在莫蒂埃一边干着其他事,一边把这项工作完成的。我始终觉得变换着工作是一种真正的休息。

有一段时间,我比较严格地执行着给自己规定的作息时间,觉得甚为满意。但是,当美好的春光把埃皮奈夫人更经常地吸引到埃皮奈或舍弗莱特来时,我便觉得,有些事情起先倒并没怎么让我费心,我也没太在意,可现在却大大地打乱了我的其他计划。我已经说过,埃皮奈夫人有一些很可爱的优点,她很爱自己的朋友,极其热情地帮助朋友,为了朋友,从不吝惜时间和精力,因此,她理所当然地应受到朋友们对她的回报。在这之前,我一直都在回报她的热情,并没觉得是迫不得已,但最后,我明白了,我给自己套上了一条锁链,只是因为友谊,我才没有感觉出它的重负。我因为讨厌与众多的宾朋应酬,所以更觉得这条锁链之沉重。埃皮奈夫人因此便向我提出了一个建议,这似乎于我有利,其实更有利的是她。这就是每当她孤独一人或差不多没有客人时,便让人通知我。我同意了,没有看到这对我有什么不便。这样一来,我就不再是在我有空时去拜访她,而是她有空召我前去,因此我就再也无法知道自己哪一天可以由我自己来支配的了。这种约束大大地损害了我在此之前一直想去看望她的那种乐趣。我觉得,她如此慷慨地赠予我的那种自由,其实是有条件的,让我永远也享受不着。有这么一两回,我想试试自己的自由,她便立刻又是捎信,又是写条,又是为我的健康大惊小怪,弄得我只有借口卧病在床,才能幸免于招之即去。我必须屈从于这个束缚,我屈从了,而且,对于我这样一个最恨依附于人的人来说,甚至可以说是比较自觉地屈从了,因为我对她的真心爱戴使我感觉不太出来这是一种枷锁。她因此也就凑凑合合地填补了她的常客不来时所留下的娱乐空白。这对她来说虽说是微不足道的一种补足,但毕竟聊胜于无,因为她是忍受不了绝对的孤寂冷清的。然而,自打她想尝试一下文学,并打定主意不论好歹写点小说、书简、喜剧、故事以及其他这一类的玩意儿时起,她便很容易地就填补了自己的空虚。但是,使她感觉有趣的不是要写这些东西,而是要写来读给人家听。如果她一旦胡乱涂了两三页纸出来,那她就非要在这项巨大工程之后,找到两三位自愿的听众不可。我尚无被选中之荣幸,除非是经别人好心推荐。我若是只是一个人,在任何事情上都总是不被人看重的。而这不仅仅是在埃皮奈夫人的圈子里如此,在奥尔巴什先生的圈子里以及凡是格里姆定调子的场合全都如此。这种不起眼使我在任何地方都觉得挺自在的,只是单独同她在一起不行,不知说什么好。我不敢谈文学,因为轮不上我来评论。也不敢谈论风花雪月,因为太胆小,宁可死也不敢被人笑话成一个老色鬼。这种念头我在埃皮奈夫人身上从未起过,而且,即使我一辈子都守在她的身边,这种念头也许也不会出现一次的。倒不是我对她这个人有什么嫌弃,恰恰相反,我也许像个朋友似的非常喜欢她,以至于无法像个情人似的去爱她。看到她,同她聊天,我感到快乐。她的谈吐尽管在社交场上很引人入胜,但单独在一起时却枯燥乏味,而我的言谈也不妙趣横生,逗引不出她什么话来。我因相对无言太久而颇觉难为情,便想尽方法没话找话。这种交谈尽管常常让我觉着累,但从不使我感到厌烦。我很乐意能向她献点小殷勤,给她兄妹般的轻吻,我觉得这些吻对她来说,并无什么欲火。我俩之间,仅此而已。她极瘦,极其苍白,胸脯像搓衣板。单单这一缺陷就足以浇凉我的欲火了,我的心灵和感官从来就看不得一个女人没有酥胸的。另外还有一些无须说的原因,总是让我在她身边时忘了她是个女性。

我就这样横下了心,忍受这不可免的屈从,未有任何的抵触,而且,至少在头一年里,我还觉得没有预想的那么难以忍受。埃皮奈夫人通常差不多整个夏天都在乡下度过,可头一年的夏天却只住了一段时间,或许是她有事被迫留在巴黎,或许是格里姆没在.她感到住在舍弗莱特没趣。我趁她不在的空当儿,或者趁她宾客满堂之际,享受与我的好泰蕾兹及其母亲单独在一起的乐趣,这使我感到格外可贵。尽管几年来我常去乡间,但几乎从未尝到甜头,而且又总是同一些自命不凡之辈去的,拘拘束束,大煞风景,所以这在我心中更加激起了对乡村情趣的偏好。我越是就近看到了乡村景色,就越是感到失去它们之苦。我对沙龙、喷水池、人工的树丛花坛以及夸耀这一切的讨厌鬼们厌烦透顶,我对织花、羽管键琴、牌局、丝结、愚蠢的俏皮话、乏味的撒娇、无聊的故事和盛大的晚宴恼火极了,所以,当我瞅见一个不起眼的小荆棘丛、一片树篱、一座谷仓、一片草地的时候,当我穿过一个小村庄,嗅到香草炒鸡蛋的香味的时候,当我老远听见牧羊女的歌声中乡土气息的叠句的时候,我便让什么胭脂呀、饰物呀、琥珀呀,统统见鬼去了。我吃不到家庭主妇的饭菜,喝不上乡村酿酒,感到非常遗憾,真想给厨房大师傅、管家老爷一记老拳,他们竟让我晚餐时分吃午餐,睡觉之时用晚餐。尤其是要揍那帮仆役老爷,眼睛贪婪地盯着我的饭菜,把他们主子的假酒以高于小酒馆佳酿十倍的价钱卖给我,否则就让我活活渴死。

现在我总算住在自己的窝里,住在一舒适幽静的避难所中,可以支配自己的时日,过着一种我觉得生来就该过的不受干扰、平和安静的生活。在说出这种对我来说崭新的生活在我心灵上所产生的影响之前,有必要先谈一谈我的种种内心情感,以便大家能从其根源上更好地看到这些新变化的进展。

我始终把我与泰蕾兹结合在一起的那一天视作固定我精神生活的一天。我需要有所寄托,因为原该让我满足的那份爱终于被残酷地斩断了。对幸福的渴求在一个男人的心中是绝不会熄灭的。妈妈老了,堕落了。事实在向我证明,她在这个世界上不会再幸福了。我失去了任何分享她幸福的希望。只好去寻求一个适合于我的幸福了。我游移了一阵,转了一个念头又一个念头,想了一个计划又一个计划。如果我与之打交道的那个人有点常识的话,我去威尼斯时原本是会忙于公务的。我很容易灰心丧气,特别是在艰巨的、长期的事业上。那次事业上的失败使我对其他任何事都感到厌烦,而且,依据自己往日的信条,我视所有遥远的事为镜中花水中月,决心今后得过且过,再也看不到生活中有什么可以激发我努力奋进的了。

正是在这个时候,我俩邂逅了。这个好姑娘的温柔性格使我觉得与我的性格极为相投,因此我便依恋上她了。这种依恋是经得起时间和挫折的考验的,凡是本该使它夭折的一切反而使它更加强大。当我将揭开她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在我心中捅的伤疤、痛楚的时候,大家就会明白这种依恋有多么强烈。我在写这些之前,对任何人都没有抱怨过一句。

为了不同她分开,我竭尽一切努力,冒尽任何风险,而且,我还不顾命运多舛和众人的反对,同她一起生活了二十五年,终于在我晚年之时,在她并没有期待我,也没要求我,而我也没做任何许诺和保证的情况之下,同她结了婚。当大家知道这些情况之后,将会认为是一种狂热的爱从第一天起就让我晕头转向了,然后逐步地把我引向那最后的荒唐之举。当大家知道还有种种特别的、强有力的理由本该阻止走最后这一步棋的时候,一定更加会有上述想法的。我将告诉读者——读者们现在应该看到我是在把全部真情道出来——从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起直到今天,我对她从未感到有丝毫爱情的火花在闪烁。我并不想占有她,正像我并不想占有瓦朗夫人一样。我在她身边得到的感官上的需要,对我来说,纯粹是性欲的需要,而并不是整个身心的交融。读者们闻之将作何感想?他们将以为我的体质与他人不同,无力感受到爱,因为在我最为依恋的两个女人身上,我都没有注入爱的真情。啊,且慢,我的读者!不祥的时刻正在靠近,你们将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了。

我知道,我是在重复自己说过的话,但必须如此。我的第一个需要,最大、最强、最无法消除的需要完全充盈在我的心中,那就是亲密的结合,有多亲密就多亲密的结合,特别是这个缘故,我才必须有一个女人而非男人,必须有一位女友而非男友。这个特别的需要极其强烈,以至于肉体上的如胶似漆还不够,我恨不得两颗心长在同一个肉体之中。非如此,我则总是感到空虚寂寥。我那时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感到空虚了。那个年轻女人具有无数长处,着实可爱,而且容貌姣好,没有丝毫矫揉和妖冶,如果我能像自己所希望的那样,把她的生活融进我的生活中来的话,我是本可以把自己的生活融入她的生活中去的。关于男人方面,我没什么可以害怕的。我可以肯定我是她真正爱着的唯一男人,而她清心寡欲,甚至当我在这方面对她来说已不再算是个男人的时候,她也没想去另觅新欢。我没有家庭,她却有一个家庭,而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都与她的秉性相去甚远,所以我不可能把它变成我的家庭。这就是我的不幸的第一个原因。我真的恨不得能成为她母亲的孩子!我竭力想做到这一点,但总不能如愿。我本想把我们大家的利益拴在一起,但徒劳无益,并不可能。她母亲总是另有打算,与我的利益不仅不同,而且背道而驰,甚至与她女儿的利益也大相径庭,因为她女儿的利益与我的利益已密不可分了。她同她的其他子女及其孙辈们全都成了吸血鬼,偷泰蕾兹的东西算是对她最微不足道的损害了。可怜的姑娘习惯于逆来顺受,甚至在她的侄女们面前也是如此,所以便任凭他们偷抢、摆布,不敢吭一声。我看到自己掏空了钱囊,提尽了劝告,竟未能让她得到任何好处,真是痛苦极了。我试图让她摆脱她母亲,但她总是拗着。我尊重她的这种态度,而且对她更加敬重。但她的拒绝态度让她吃尽苦头,也没少让我深受其害。她一心向着她母亲及其家人,胜过向着我以及她自己。他们的贪婪对她的损害尚不及他们的主意对她的损害来得大。总之,如果说由于她对我的爱,由于她的善良本性,她还没有完全被他们控制的话,却在很大程度上抵消了我对她的一番苦口婆心的劝导,以致我无论怎么做,我们也自始至终是无法合而为一的两个人。

这就是为什么,在一种真诚的、相互的依恋之中,我投进了我心灵的全部温情,可心灵的空虚却从未很好地得以填补。孩子们出世了,这空虚原本可以填补了,但反而更糟。想到把孩子放在这样一个没有教养的家庭里,会越养越糟,我便浑身发颤。放在孤儿院去受教反倒危险小得多。使我作出决定的这个理由,比我在写给弗朗格耶夫人的信中所陈述的所有理由都更加强有力,但唯独这个理由我没敢告诉她。我宁愿不为这样严厉的斥责洗刷自己,因为我想顾全一下我所钟爱之人的家庭。大家看看她那无赖哥哥的德行,可以评一评,我是否应该不畏人言,让自己的孩子别去接受像她哥哥那样的教育。

由于无法充分品尝到我感到需要的那种亲密结合的幸福,我便想出一些补充的办法,虽说填不满空虚,但可减轻空虚的感觉。我既然没有一个能全部属于我的朋友,就必须找一些其活力可克服我的惰性的朋友。就这样,我便培养并加强与狄德罗和孔狄亚克神甫的友谊,与格里姆建立了新的、更加紧密的友谊,以致最后,因为那篇我已叙述过其经过的文章,没有想到我又把自己投进我还以为永远摆脱的文坛。

初涉文坛,我便通过一条新的道路被引入另一个精神世界,面对它的质朴而高尚的和谐,我不能不为之所动。不久,由于悉心探究,我便发现在贤哲们的学说中充满谬误和荒唐,在我们的社会秩序中充满压迫和苦难。我因不知天高地厚而充满幻想,自以为生来就是拨开所有这些迷雾的,而且,我认为,要想让人听从我,就必须言行一致,因此,我便采取了人们不容许我遵循的离奇做法,我的那些所谓的朋友也不能原谅我这么标新立异。我这么做起先让我成为笑柄,但要是我持之以恒的话,势必会使我受人尊敬的。

在这之前,我是善良的人,但自这时起,我便成了一个刚毅的人了,或者至少是被刚毅所陶醉的人了。这种陶醉先在我的头脑中开始,然后进入我的心田。最高尚的骄傲在被根除的虚荣心的残余上萌发。我一点也不做假,我确实变成了我表面所示的人,而且,在这种激情酣畅淋漓地持续着的那至少四年当中,没有任何伟大而美好的东西进不了这样一个天地之中的我的心中。由此而产生了我那突如其来的辩才。那股散布于我早期作品中的燃烧着我的天火,也是由此而产生的。而这股天火,在前四十年中,没有迸发出一点火星来,因为它一直就没有点燃。

我真的变了。我的朋友、我的熟人认不出我了。我不再是那个腼腆的人了,不再是那个羞怯而非谦逊、不敢见人、不敢说话的人了,不再是一句笑话便手足无措、女人看一眼就要脸红的人了。我变得大胆、自豪、无畏了,到处都显出一种自信来。这种自信因其质朴并存于我的灵魂而非举止中,所以愈发地坚定。我的沉思默想使我对我们时代的习俗、准则和偏见所产生的蔑视,使我对那些遗老遗少的嘲笑无动于衷,而且我还用自己的警句箴言压垮他们那些浅薄的俏皮话,就像我用指头捏死小虫子似的。多大的变化啊!整个巴黎都在传诵这同一个人的辛辣而尖厉的讽刺话语。而就是这同一个人,两年之前和十年以后,却从来找不到该说的话,也找不到他应该使用的字眼儿。如果大家要寻觅与我的本性最迥然不同的精神状态的话,上面所说的就是。请大家回忆一下我一生中那短暂的一瞬,我变成了另一个自我、不是我原来的自我的那一瞬吧。大家还可以在我要说的那个时期发现这一瞬。但这一瞬不是六天、六周,而差不多持续了六年,而且,也许还要持续下去,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使之中止,并把我还给我早想超脱的大自然的话。

我一离开巴黎,这座大城市的丑恶景象不再使我感到愤怒时,这种变化就开始了。当我不再见到人时,我也就不再蔑视他们了;当我不再看见恶人,我也就不再憎恨他们了。我的心本就不擅仇恨,从此便只悲叹他们的不幸,不再去辨别他们的不幸和险恶了。这种更加温和但不再高尚的精神状态很快便扑灭了长久以来一直激励着我的那股如火如炽的热情,而且,我在别人无所觉察,自己也几乎没有感觉到的情况之下,又变得畏首畏尾、殷勤讨好、胆怯腼腆了,总而言之,又变回到从前的那个让-雅克上去了。

如果这种剧变只是使我恢复原样,到此为止,那倒也罢了。但不幸的是,它走得更远,把我很快地推向了另一个极端。从此,我那颗动荡的心便失去重心,总是摆来摆去的,再也静不下来了。让咱们来详细看看这第二次剧变,因为这是世人中绝无仅有的一个人的可怕而致命的时期。

我们在退隐庐时只是三个人,闲暇和清静势必会加深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泰蕾兹和我之间正是如此。我俩在浓荫下,单独在一起度过一些我还从来没有感到那么温馨的甜蜜时刻。我感到她也比以前更加体会到这种温馨。她把心向我掏了出来,把长期以来一直在竭力瞒着我的一些有关她母亲和她家的事告诉了我。她和她母亲都从迪潘夫人那儿收下了不少送给我的礼物,但那个老妖婆因为怕我生气,便为了她自己和其他孩子而独吞了这些礼物,一点也没留给泰蕾兹,而且还喝令她不许吭声,而可怜的女儿竟乖乖地唯母命是从了。

但是,有一件事更加使我大为吃惊,那就是我得知狄德罗和格里姆常常私下里同泰蕾兹及她母亲交谈,鼓励她俩离开我,只是因为泰蕾兹的坚拒才未能得逞。除此而外,我还听说他俩自此之后,经常同泰蕾兹的母亲鬼鬼祟祟的,连做女儿的都不知道他们在捣什么鬼。她仅仅知道,其中夹杂着送点小礼物,有点小手脚,但他们都在瞒着她,所以她根本不知道其中的奥秘。我们离开巴黎之前,勒瓦瑟尔太太早就每个月往格里姆先生家跑上两三趟了,一去就好几个小时,嘁嘁喳喳地没完,连格里姆的仆人也被支开了。

我判断,其目的不外乎原本就竭力想让泰蕾兹加入其中的那个计划,答应通过埃皮奈夫人替母女俩搞个食盐铺或烟草店什么的,总之,是在对她们进行物质利诱。他们对母女俩说,我既无力为她俩干点什么,而又因为有了她俩,也无法为我自己干点什么。由于我觉得他们这都是出于好心,我也就并不怎么怪罪他们。只不过那种神秘兮兮的劲儿让我恼火,特别是那老太婆,对我一天比一天更阿谀奉承,虚情假意。但她并未因此在私下里少骂她女儿,怪她太爱我了,把什么都告诉我,骂她是头蠢驴,早晚要吃亏的。

这个女人瞒天过海的本事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她从一个人手里得到东西能瞒住另一个人,对我则是瞒着她从大家手中收受的东西。她的贪心我倒还可以原谅,但她那藏藏掖掖的样儿我就无法谅解了。她很清楚,我把她女儿及她的幸福几乎当作自己唯一的幸福,可她对我又有什么好隐瞒的呢?我为她女儿做的,也就是为我自己做的。但是,我为她所做的,她本该对我有所感激的,她本该至少应感激她女儿,而且应该出于对自己那位爱我的女儿的爱而爱我的。是我使她摆脱了穷途末路的,她因我才得以存活,她巧于利用的所有的熟人也都是因我才认识的。泰蕾兹用自己的劳动早就在养活她,现在又在用我的钱来养活她。她的一切都是女儿给的,可她对这个女儿却未尽母责。她为其他几个孩子的婚嫁倾家荡产,可他们非但不养活她,反而仍旧吃她喝她。我觉得,在这种情况之下,她应该视我为唯一的朋友,为她最可靠的保护人,不应把我的事也对我保密,在我的家里算计我,而应该把她早于我知道的可能与我有关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我。我对她那虚假而神秘的行径该拿什么眼光去看待呢?特别是对她竭力灌输给她女儿的那些感情我该怎么去想呢?她千方百计地调唆自己的女儿,可见她这人是多么无情无义啊!

所有这些想法最后使我对这个女人感到寒心了,以致看到她便觉得恶心。然而,对于我伴侣的母亲,我仍旧恭敬有加,几乎凡事都像身为人子似的对她既敬重又有礼貌。不过,说实话,我不喜欢同她长期待在一起,我的脾气是不善于受人约束。

这也是我一生中那些短暂时刻中的一个,我看到幸福就在咫尺,却无法抓住它,可这又不是由于我的过错。如果这个女人品行好的话,我们仨是会幸福地过一辈子的,只是最后一个死的人显得可怜而已。但事情并非如此,你们马上就会看到是怎么一回事了,而且,你们也可以说说看,我是否能改变它。

勒瓦瑟尔太太见我在她女儿心上占一席之地,而她自己却失去了女儿的心,便竭力地想把女儿夺回来。但她不是通过女儿来同我和好,而是千方百计地调唆女儿同我闹。她的一个办法就是,鼓动家里的人来帮她。我曾请求泰蕾兹别让任何人来退隐庐,她答应了。可她母亲却趁我不在,未征得她的同意,就把他们弄来了,然后,还不许她告诉我。走了第一步,以后做起来就容易了。你只要对你所爱的人隐瞒一件事,你很快就什么事都毫无顾忌地瞒着他了。我一去舍弗莱特,退隐庐便人满为患,纵情欢乐。一个母亲对一个生性善良的女儿总是很容易摆布的。不过,无论老太婆使出什么花招儿,总也无法让泰蕾兹同意她的看法,拉她一起来反对我。老太婆是铁了心了。她看到,一方面是她女儿和我,她只不过是能在我们家里生活下去而已;而另一方面是狄德罗、格里姆、奥尔巴什、埃皮奈夫人,他们给她许了很多愿,也常施点小恩小惠,所以她认为,同一位总包税吏的夫人和一位男爵在一起,是不会有错的。如果我的眼睛雪亮,我从那时起就会看出自己是在怀里焐着一条蛇,但是我那盲目的信任当时还没有受到影响,压根儿没有想到一个人会坑害自己应该爱的人。我看到在自己身边布下的阴谋网,只知道抱怨我称之为朋友的那些人专横独断,觉得他们是在强迫我依照他们的模式而非我自己的方式过上幸福生活。

尽管泰蕾兹不肯同她母亲搅在一起,但她一直为她母亲保守着秘密。她的用心是值得称道的,我不想说她做的是好是坏。两个女人有了共同的秘密,就爱一起嘁嘁喳喳,这使得她俩更加亲近。泰蕾兹心系两头,有时就使我产生孤独感,因为我已无法再把我们仨在一起视作一个整体。就在这时候,我才强烈地感觉到错了,在我们最初交往的时候,没有趁爱情使她变得顺从之机,培养她一点才能和知识,那样的话,她的时间和我的时间也就充实有趣了,也就感觉不出两人单独相处时时间的冗长了,我俩在退隐生活中,也就更加贴近了。倒并非是我俩没什么话好说的,也不是她对我俩一起散步似乎很厌烦,而是我俩没有较多的共同语言,无法说个没完。我们总不能老是谈论我们今后的打算——只局限于如何享受的打算。眼前出现的事物启迪着我的联想,但这超出了她的理解能力。十二年的相依相随已无须再用言语来表达了,我俩过于相互了解,再没有什么好相互倾诉的了。剩下的就只是些家长里短、恶言恶语、冷嘲热讽了。人尤其是在孤独之时,才感到同一个善于思考的人在一起的长处。我并不需要这种潜能就可以高高兴兴地同她在一起,而她却需要这种潜能才能在同我在一起时总感到快乐。最糟的是,除此之外,我俩单独在一起聊聊还总要偷偷摸摸的:她母亲使我感到讨厌,逼得我不得不如此。总而言之,我在家里觉得别扭。爱的表象损害了真正的友谊。我们有着亲人的关系,但没有生活在亲密之中。

当我一感觉出泰蕾兹有时是在找借口,不肯同我一起去散步时,我也就不再邀她去了,但我并不怪她不像我那样喜欢散步。喜好这玩意儿并不取决于意愿。我对她的心是深信不疑的,这就够了。当我的乐趣同她的一样时,我就同她一道享受,如其不然,我就宁可让她高兴,而不是非得满足自己不可。

就这样,我在一半落空的期望之中,在我选定的住处,同一个我所钟爱的女人,过着一种合我口味的生活,但我感到自己几乎是孤单一人。我所缺少的东西使我领略不到我所拥有的。作为幸福和享受,我必须兼而有之,否则便一无所有。大家将会看到,为什么我觉得这一点非常必要。现在,我再回到我原先的话题。

我一直以为圣皮埃尔伯爵给我的手稿里有奇珍异宝。经细细察看,我才发现那差不多只是他叔父已刊印的作品汇编,只是经他的手注释和校订过,再加上几篇未曾问世的小东西。克雷基夫人曾经给我看过他的几封信,使我觉得他比我所想象的要更有才气。这次看了他的伦理学著作,我更坚定了自己的看法。但是,在深入研究他的政治学著作时,我觉得他的观点很肤浅,是有一些有益的计划,但却因作者那无法摆脱的想法而没法实施:人的行为是受知识而非其激情引导的。他对现代知识的高度评价使他接受了业已改善的理性这一虚假的原则,这个原则是他所提出的所有制度的基础和他一切政治诡辩的根源。这个罕见的人是他那个时代以及他那一类人的荣耀,而且也许是自有人类以来,只热爱理性而无其他激情的唯一一人。然而,在他所有的体系之中,他只不过是从谬误走向谬误,因为他想使所有的人都变得同他一样,而不是按照他们现在是和将继续是的那种样子去看待他们。他想着为他的同时代人而写作,但其实只是在替想象中的人工作。

看到这一切之后,我有点为难了,不知以什么形式来处理手头的东西。放过作者的那些空想,等于是没干什么有益的事;毫不客气地予以驳斥,那就不太地道了,因为他的手稿是我接受下来的,甚至是我要求接手的,我就必须尊敬其作者。最后,我采取了我觉得最合情理、最为正确、最最有益的办法,那就是把作者的思想和我的思想分开来阐述,从而,深入体会他的观点,加以阐释、发挥,不遗余力地使其得到充分地展示。

因此,我的作品就应该包括截然分开的两部分:一部分是按照我刚才所说的方法阐述作者的各种计划,另一部分应等第一部分产生了效果之后再发表,我将在这一部分中提出自己对他的计划的见解。我承认,这么做很可能使他的那些计划有时会遭到《愤世者》①()中的那首十四行诗的命运。卷首应有作者小传,我为此而收集了不少好材料,我庆幸在使用时没有糟践这些材料。我在圣皮埃尔神甫晚年时见过他几面,我对他追思时所怀有的景仰,保证我无论如何也不会使伯爵先生对我评述其叔父的方式感到不快的。

我先从《永久的和平》入手。这是该集子中所有作品中篇幅最长、最见功底的作品。在进行思考之前,我鼓起勇气,一丝不苟地读完了神甫就这个好题目所写的字字句句,从未因其冗长啰唆而泄气。公众见过这部文摘了,因此我也不必多说了。至于我对它的评论,根本就没有印出来,而且我也不知道将来是否会出,但它是同那部文摘同时写就的。我弄完它之后,便着手《各部会议制》()②,或称《多种委员会制》。这是摄政时期写的一部作品,为的是有助于摄政王所选定的行政制度,但它使得圣皮埃尔神甫被逐出法兰西学院,因为书中有几处是反对先前的行政制度的,触怒了迈纳公爵夫人和波利尼亚克红衣主教。我搞完了这项工作,同前一部一样,摘要、评论兼蓄。但我也就做到此为止,不再想继续这项我不该着手的工作了。

使我放弃这项工作的原因是明摆着的,可奇怪的是我竟没有早点想到。圣皮埃尔神甫的大部分作品或者是,或者包含一些对法国政府某些部门的批评意见,甚至有些意见是过于大胆的,他竟未因此而受到惩处,真是万幸。不过,在大臣们的办公室里,大家始终把圣皮埃尔神甫看作宣教士,而非一位真正的政治家,所以就随他去说,知道没人会听他的。万一我要是让人听从了他的话,那就是两码事了。他是法国人,而我不是。我若竟敢重复他的批评,尽管是以他的名义,也会遭人呵斥,问我瞎掺和些什么。这种呵斥虽有点严厉,但不无道理。幸好,我还没走多远,便发觉会授人以柄,赶忙抽身了。我知道,孤单一人生活在众人,而且又全都是一些比我势大力强的人中间,我不管采取什么办法,都绝对无法躲过他们对我的迫害。在这一点上,只有一件事是取决于我的,那就是至少当他们想加害于我的时候,就让他们显得毫无道理。这一信条使我放弃了圣皮埃尔神甫的工作,而且还经常让我抛开一些更加弥足珍贵的计划。这帮人总是急于让对手倒大霉,可他们要是知道我平生总是谨小慎微,让他们在我遭难之时无法振振有词地说我“你这是活该”,那他们一定是惊讶不已的。

这项工作放弃之后,有一段时间,我无所适从,不知该接着干什么。这一段的无所事事对我是个损失,我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以操心,脑子就只盯着自己打转。我不再有什么未来计划,以资寄托我的想象。我甚至都不可能拟订计划,因为我所处的环境正是心满意足的环境,已别无他求,但心灵是空虚的。这种状况尤其令人痛苦不堪,我看不到还有什么比它更好的处境。我早已把我所有最缱绻的爱注入一个我称心如意的人身上了,而她对我也在投桃报李。我同她一起生活,无拘无束,而且可说是随心所欲。可是,我不管与她离得是远还是近,心头总是压着一种隐痛。我即使占有了她,也觉得她仍不归我所有,而且,一想到我对她来说,还不是她的一切,我便觉得她对于我来说几乎什么都不是了。

我有一些男朋友和女朋友,我以最纯洁的友谊、最真诚的敬意爱着他们。我相信他们对我也是如此,脑子里对他们的真诚从未有过怀疑。然而,这种友谊对我来说,苦恼多于温馨,他们极其顽固地,甚至是故意地要阻碍我的所有志趣、爱好以及生活方式,以至于我只要想做一件只与我个人有关而与他们毫不相干的事,他们就立即联起手来逼我放弃。他们这种在所有事上不许我有任何奇思异想的顽固态度很不公平,尤为不公平的是我对他们的想法并不想干涉,从不过问。他们的顽固态度沉重地压抑着我,到后来,我每每接到他们的一封信,在打开看之前,竟感到某种恐惧,而读完信后,这种恐惧被证明并非是我在疑神疑鬼。我觉得,他们都比我年轻,又都极为需要他们所强加于我的训诫,可却把我当成个孩子,真是太过分了。我对他们说:“像我爱你们那样地爱我吧,再说,我既不干涉你们的事,那你们也别管我的事了。我所请求你们的仅此而已。”如果说就上述两条请求他们满足了我一条的话,那至少也不是后面的那一条。

我在幽静迷人的地方,有一处僻静之所。我身为一家之主,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生活,谁也无权指手画脚。但这个住所也给我强加了一些虽说是乐于履行却又是不可不履行的义务。我的所有的自由,都是岌岌可危的。我比接受命令还要服服帖帖,我得受到自己意志的束缚。我没有一天起床时可以说:“今天这一天,我想干啥就干啥。”不仅如此,我非但要听从埃皮奈夫人的安排,还有一件更加讨厌的事,就是要伺候公众和不速之客。我虽离开了巴黎,却挡不住每天总有大批无所事事者前来光顾,他们不知如何打发时日,便肆无忌惮地跑来浪费我的时间。我总是出乎意料地被人无情地纠缠着,每每为一天订出一个很好的计划,总会被一个不速之客给搅和掉。

总之,在我最渴望得到的美事中,由于享受不到纯洁的欢乐,我的思绪便飞回到我青年时期那宁静的时日中去,有时便叹息着嚷道:“啊!这儿比不上沙尔麦特!”

对我一生不同时期的回忆使我对已到达的生命阶段进行了思索,我已经看到自己日暮黄昏,为种种病痛所苦,已接近生命旅程之终点,可几乎没充分品尝到我心灵渴求的任何一种乐趣,竟没让心中蕴藏的激情迸发出来,竟没饱尝甚至都没沾到过我自感在心灵中充盈着的那种醉人的欲念,这种欲念因无对象而始终被压抑着,除了叹息而外,难以宣泄。

我天生有着一颗感情外露的灵魂,对于它来说,活着就是爱。可我怎么可能在这之前竟没能找到一个完全属于我的朋友、一个真正的朋友?我可是自以为天生就是做人家真心朋友的料的呀。我的感情是火热的,我的心充满着爱,可我怎么就从未找到过一个明确的对象,以使胸中之火熊熊燃烧呢?我为爱的需求所吞噬,从来也未能很好地满足它,我眼见已进入垂暮之年,未曾真正地生活过就要死去。

这番伤心而缠绵的想法使我怀着一种不无甜美的遗憾在反躬自省。我觉得命运欠了我点什么,没有还我。既然天生我才,可又为何直到最终也不让其得到施展?我心比天高,却怀才不遇,自感无可奈何,常常潸然泪下,因为我喜欢让泪水纵横。

我是在一年中最美好的季节,在六月里作这番沉思默想的,我待在清新的小树林中,听着莺啼雀唱,溪水淙淙。所有的一切都在把我推入那种极富诱惑的疏懒怠惰之中。我生来就喜倦慵,而长期的激昂刚刚养成的那种冷峻严厉的情调本该使我永远摆脱这种倦慵之态的。不幸的是,我又回想起托讷城堡的午餐以及我跟那两位婷婷玉女的邂逅,季节相同,环境也几乎与我此刻置身其间的环境相仿。这段回忆因其纯洁无邪而更加温馨,勾引起我其他一些类似的回想。很快,我便看到在我年轻的时候使我激动忘怀的所有人全都聚集在我的周围:加莱小姐、格拉芬丽小姐、布莱耶小姐、巴齐尔太太、拉尔纳热太太、我的那些漂亮的女学生以及那位我至今心里还在怀念着的火辣辣的齐丽埃塔。我发现自己被一群天仙美女,被我的旧相好给团团围住。我对她们最强烈的欲念,在我已不是一种新奇的感情了。我的血在沸腾,在噼啪作响。我的头尽管已是灰发斑白,但也晕晕乎乎的了。我这个一本正经的日内瓦公民,我这个清心寡欲的让-雅克,在年近四十有五之时,竟又突发少年狂。我如醉如痴了,尽管这种痴醉情迷是那么突如其来,那么荒诞无稽,却是那么持久,那么强烈,直至把我推入灾难重重的出乎意料而又骇人听闻的绝境之中,才使我幡然悔悟。

这种痴迷不管达到何种程度,都并没有使我忘掉自己的年岁和处境,并没有使我得意忘形,自以为还有美人相爱,也没有使我痴心妄想,把吞噬着我、却只开花不结果的火传递给他人。那股火,我自幼年时起便感到它在徒劳无益地燃烧着我的心。我不去希冀它了,甚至也无此欲念。我知道,爱的岁月已过,深感老年风流之可笑,所以不会授人以柄。我在风华正茂之年,也未曾风流倜傥、自信自负,到老还能如此吗?我可不是那种人。再说,我喜欢平静,害怕自家里鸡犬不宁,而且,我十分真心实意地爱着泰蕾兹,不愿让她因见我对别人的情感超过对她的情感而伤悲。

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如何是好呢?读者只要是读到这儿,就一定猜到了。由于不可能得到实实在在的人,我便进入了梦幻之乡。我因看不到任何实实在在的人值得我为之癫狂,便在一个理想的世界中去痴狂。我那富有创造性的想象力很快便为这理想世界造就了无数可我心意的人儿。这个法子来得太及时,太富活力了。在我那永不停歇的心醉神迷之中,我畅饮着人心所从未品尝过的甜美的情感激流。我完全忘记了人类,为自己创造出一大群品德和容貌美妙绝伦的完美人物,一些我在尘世间从未见到过的可靠、多情、忠实的朋友。我如此欣然地遨游于九霄,置身于把我团团围住的可爱的人儿中间,流连忘返,乐不思蜀。我忘掉了其他一切事情,匆匆忙忙地吃上点东西,便心急火燎地跑到我那小树林中去。当我正准备奔往那极乐世界,只见一些凡夫俗子前来,把我拖在尘世间,我便既抑制不住又掩饰不了我的恼怒,不能自已,对他们采取十分生硬甚至可以说是粗暴的态度。这么一来,我那愤世嫉俗的名声就更大了。其实,如果大家能更好地了解我的心思,我是原可以得到一个完全相反的名声的。

当我兴奋激昂达到顶点之时,我突然就像一只风筝似的被一根绳子收了回来,自然趁我旧病复发、情况严重之际,把我拉回到原地。我使用了唯一可以减轻我病痛的办法——探条,这样,我的那些天使般的爱便暂告一段落了。因为,除了人在患病之时无心恋爱之外,我那只有在乡间树下才有活力的想象力,在房间里,在房梁下,便凋零了,枯竭了。我常常抱憾没有林中仙子,否则,我定会在她们中间寄托我的一片深情。

与此同时,又有一些家庭烦恼跑来给我添乱。勒瓦瑟尔太太一面对我极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一面竭尽全力地离间她女儿和我。我接到过我过去邻居的信,他们告诉我说老太婆背着我以泰蕾兹的名义借过好几笔钱。泰蕾兹是知道的,但压根儿没告诉过我。还债倒不要紧,让我生气的是借了债竟不让我知道。唉!我对她从未有过任何秘密,可她怎么竟然对我保守秘密?一个人难道可以对其所爱的人隐瞒点什么吗?奥尔巴什那帮人见我一次也不回巴黎去,便开始着实害怕了,以为我在乡下过得挺快活,傻到要在乡下一直住下去。于是,他们便制造麻烦,想借此把我弄回城里去。狄德罗还不想立即亲自出马,便开始在把德莱尔从我身边拉过去。德莱尔是我介绍给狄德罗认识的,他听了狄德罗的意思之后,转告了我,可他并不知个中原委。

一切都像是要把我从我那温馨而癫狂的幻境中拽出来。我的病体尚未康复,便收到一篇写里斯本之毁灭()①的诗,我猜想是作者寄给我的。这就迫使我回复他,谈谈他的这篇诗作。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我下面将要谈到,这封信在很久之后,未经我同意就刊印了出来。

看到这个可说是成就和荣耀缠身的可怜人,却在悲苦地哀叹人生之不幸,总觉得一片漆黑,我感到震惊,便不假思索地劝他反躬自省,向他证明一切都是美好的。伏尔泰看上去好像始终信仰上帝,实则只相信魔鬼,因为他的所谓上帝只不过是一个恶魔,照他看来,这恶魔专事害人。这种学说之荒谬是昭然若揭的,由一个集各种好事于一身的人说出来则尤其令人反感,因为他身浸幸福之中,却在竭力用他自己未曾尝到的所有灾难的阴森可怕来使自己的同类感到悲观绝望。我比他更有资格历数和掂量人生之苦,我对这些痛苦作出了公正的分析,并向他证明,所有这些痛苦,没有一个应责怪上苍的,没有一个不是因人类滥用其才造成的,而非大自然本身所为。在这封信中,我对他极其尊敬、极其景仰、极其审慎,而且,可以说是极其尊崇。不过,我知道此人自尊心极强,所以我没把这封信寄给他本人,而是寄给了他的医生和好友特隆桑,并让他按照自己认为合适的方式全权处理此信,或转交或销毁。特隆桑把信转交了。伏尔泰用寥寥数语回复我说,自己有病在身,又得照看病人,当改期另复,对问题本身只字未提。特隆桑把他的复信转寄我时,附了一纸,说对托他转此信的人不敢恭维。我从未将这两封信发表出来,甚至都没拿出来给别人看过,因为我压根儿就不喜欢对这种小小的胜利大加渲染,但原信还都在我的信函集中(见信函集A,第二十号和第二十一号)。此后,伏尔泰便把他所说的改期另复的信发表了出来,但并没寄给我。那个复信不是别的,就是小说《老实人》。我没有读过这部小说,所以无法谈论。

所有这些分心的事本该彻底治愈我的那些虚幻的爱情,而且也许是上苍赐予我预防其悲惨结局的一个良方,然而,我那不济的星宿强大无比,以至于我刚刚又开始出门的时候,我的心、我的头、我的脚又回到了原路上去。我所说的原路,是就某些方面而言,因为我的思想稍许不那么激昂了,这一次回到了现实中来,但是,我把现实中可能有的各种各样可爱的东西作了精心的选择,以致那物华天宝之虚幻并不比我所抛弃的那个幻想的世界逊色。

我把我心中的两尊偶像——爱情和友谊——想象成最美好的形象。我又饶有兴味地用我始终崇拜的女性的所有魅力把这两尊偶像装点起来。我想象出两位女友而不是两个男友,因为,如果说两位女子的例子很罕见的话,却更加可爱动人。我赋予她俩相似却又不尽相同的性格,赋予她们两个并不完美却合我口味的面容,因和蔼多情而容光焕发。我让一位是黑发,另一位是金发,一个活泼,一个温柔,一个聪颖,一个脆弱,但脆弱得极其动人,似乎是贤德使然。我给其中的一个安排了一个情人,另一个则是他温馨的女友,甚至还有点超出女友的东西。但是,我不让他们争风吃醋,嫉妒生事,因为我无力轻易想象出任何痛苦的情感,而且也不想用任何贬损天性的东西使这幅欢快的图画黯然失色。我爱上了这两个动人的模特儿,便尽我一切能力使自己与那个情人兼男友等同起来。不过,我把他写得可亲可爱,翩翩年少,还给他加上我觉得自身所有的种种美德和缺点。

为了使我的人物置于适合他们的环境之中,我便把我在旅行中所见到过的最美的地方都滤了一遍,却没找到一个合我口味的清新小树林或比较动人的美景。如果我看见过塞萨利()①的山谷的话,我可能会非常满意的,但是我的想象力已疲于创造,希望以某个真实的地方为基点,并对自己想要使之住在其中的人的真实性产生幻想。我很长一段时间在想着波罗美岛,它的赏心悦目使我激动忘怀,可我又觉得它太过人工斧凿,不适合我的人物居住。不过,我必须有一个湖。我终于选上了我的心始终萦绕其间的那片湖。长期以来,我企盼着能怀着命运限定于我的那种想象的幸福,生活在这样的一块地方,现在,我在心中把它确定了下来。我可怜的妈妈的故土对我仍旧具有很大的魅力。山光水色相映生辉,景色丰富而多彩,放眼望去,赏心悦目,扣人心弦,超脱灵魂。凡此种种,促使我下定决心,让我的那些年轻的孤男寡女定居在佛威了。这就是我最先想象出来的一切,其余的都是随后补充的。

我被局限于一个泛泛的提纲很久,因为这个提纲足以使我的想象力充满适宜的对象,使我的心充满它所喜欢培养的感情。这些虚构的情景由于反复地在脑海中出现,终于有所充实,并以一种确定的形式在我的脑子里确定下来。正是在这时候,我突然心血来潮,要把虚构提供给我的某些情节落笔纸上,并且,在回忆我青年时期所感受到的一切的同时,便想出办法激发我那从前未曾满足、至今仍啃噬着我的爱的欲望。

我一开始,先在纸上写下了几封既不连贯又无联系的零散的信,可当我想把它们联系起来,却常常感到颇为犯难。很难令人置信但也确实无疑的是,开头两部分差不多全部都是以这种方法写成的,没有任何拟就的提纲,甚至都未曾料到有一天我会想着以此来写成一部正式著作。因此,大家可以看到,这两部分都是用一些未经雕琢的素材拼凑而成的,满是繁杂冗长的废话,而在后面部分,这是见不到的。

在我沉湎于温柔幻想之中的时候,乌德托夫人前来探访。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来看我,但不幸的是,正如大家下面就会看到的,并非最后一次。乌德托伯爵夫人是已故包税吏贝尔加尔德先生的女儿,是埃皮奈先生、拉利夫先生和拉伯里什先生的姐妹。拉利夫和拉伯里什后来都当了礼宾官。我已说过,我认识她时她尚待字闺中。自她结婚之后,我只是在舍弗莱特她嫂嫂埃皮奈夫人家的宴会上见过她。我因为在舍弗莱特和埃皮奈常同她在一起共度数日,所以,不仅始终觉得她十分可爱,而且我还认为看出她对我颇有好感。她挺喜欢同我一起散步。我俩都挺能走路,又总有说不完的话。不过,我可从未去巴黎看望过她,尽管她多次相邀,甚至是敦促我去。她同我刚开始与之交往的圣朗拜尔先生的关系使我对她更感兴趣。我想,圣朗拜尔当时正在马洪,而她前来退隐庐看我,就是要告诉我有关这位朋友的消息的。

她的这次造访有点像是小说的开篇。她迷了路。她的车夫该拐弯没拐弯,想直插过来,从克莱佛磨坊直奔退隐庐。结果,马车陷入淤泥中。她想下车,步行前来。她的小巧的鞋很快便磨破,人也陷入烂泥中,仆从们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把她拽了出来。最后,她套着长筒靴来到退隐庐,笑声朗朗。我看见她到来,也跟着大笑不止。她全身都得换个遍。泰蕾兹把自己的衣物拿给她换,我则请她屈尊将就吃点粗茶淡饭,她吃得挺满意。天色不早了,她没待多久,但这次见面快活极了,她觉得饶有兴味,似乎准备以后再来。不过,她再来的计划第二年才实现,可是,唉!她的姗姗来迟并没有对我有何保障。

这年秋天,我忙于一件大家可能想象不到的事情——照管埃皮奈先生的果树园。退隐庐乃舍弗莱特园林中各条溪流的汇集点。那儿有一处围着围墙的园子,种着果树和其他树木,为埃皮奈先生提供的水果尽管被偷去四分之三,也比他那舍弗莱特菜园提供的要多。为了免得光住在人家里,什么事也不干,我便负责照管园子,监督园丁。水果成熟之前,一切都顺顺当当。但随着果子逐渐成熟,我便发现它们少了,不知哪儿去了。园丁硬说是全给脂山鼠吃了。我便向脂山鼠开战,打死不少,但果子仍旧在减少。于是,我便偷偷窥伺,终于发现原来园丁就是那只大脂山鼠。园丁家住蒙莫朗西,他夜里带上老婆孩子一起把他每天采摘放好的水果偷走,然后,拿到巴黎菜市场公开地售卖,仿佛他自家有一个果园似的。这个浑蛋,我可是给了他不少的好处,他孩子的衣服也都是泰蕾兹给的,他父亲是个叫花子,差不多也是我给养活的,竟然这般大模大样、厚颜无耻地偷盗我们,而我们仨谁都没有提高警惕,堵住漏洞。而且,有一次,他一夜之间就把地窖搬空,第二天什么也不剩了。倘若他只是偷我,倒也罢了,但他竟偷水果,我就不得不揭发这个家贼了。埃皮奈夫人请我付完他工钱,让他滚蛋,并另外找一个园丁。我照办了。由于那个大浑蛋每天夜里都在退隐庐周围转悠,还握着一根状如狼牙棒的包铁大棍子,并带着其他一些像他一样的流氓,所以为了给被这家伙吓得魂不附体的两位“女总督”壮壮胆子,我便让新来的园丁每天夜里睡在退隐庐,但这并没让她俩完全放心,所以我便让人向埃皮奈夫人要了一支枪,放在园丁屋里,并告诫他不到万不得已,譬如有人想破门而入或翻墙进来时,不得开枪,而且也只许装火药,不许装子弹。这纯粹是为了吓跑那帮贼人。一个身体不适的人,独自一人同两个怯懦的女人一起在森林中过冬,为了大家的安全,这肯定是所能采取的最起码的防卫措施了。最后,我又弄来一条小狗,替我们放哨。在此期间,德莱尔来看过我一次,我便把我的处境告诉了他,同他一起因我的军事装备大乐了一番。

德莱尔回到巴黎,也把这事说来逗狄德罗开心。就这样,奥尔巴什那帮人便得知我铁了心了,要在退隐庐过冬。我这么有恒心,他们未曾料到,因此茫然不知所措。他们一面想方设法弄出点事来让我不得安生,一面通过狄德罗挑拨德莱尔离开我。于是,这个德莱尔起先还觉得我的防卫措施无伤大雅,最后竟说这与我的原则相悖,真是可笑至极。他在写给我的一些信中,对我极尽挖苦,语多尖刻,要是我当时脾气也上来了,会觉得这是奇耻大辱的。不过,当时,我心里充满着温馨甜美的感情,别的任何感情都挤不过来,我便把他那尖刻嘲讽当成笑言,看作戏谑。换了别人,准觉得欺人太甚了。

由于我提高了警惕,加倍地小心,总算把园子看管得很好,尽管这一年水果收成不佳,但产量比往年翻了两番。不过,说实在的,为了保住收获,我简直是不遗余力。甚至亲自把水果护送到舍弗莱特和埃皮奈,自己还手里提着果篮。我记得,有一次“姨妈”同我两人抬着一个沉甸甸的大篮子,压得直不起腰来,不得不走上十来步便歇一歇,等到了地方,已是大汗淋漓了。

严冬来临,我便开始蜗居室内,想把室内活计捡起来,但不可能。我到处都只看到那两个楚楚动人的女友,只看到她俩的男友、她们周围的人、她们住的地方,只看到我凭想象为她俩创造或美化的东西。我一刻也静不下心来,始终处于癫狂激越之中。我费了许多劲想把所有这些幻象从我身边驱走,但均告无效,最后竟完全被它们迷惑住了,只好尽力把它们整理一番,理出头绪,好写成一部小说似的玩意儿来。

我最犯难的是耻于如此明白、如此公开地揭露自己。我刚鼓噪着确立了自己严厉的原则,我曾那么大声疾呼我那刻板的信条,我曾厉声棒喝那些透着缠绵悱恻的脂粉气小说,当人们看到我现在突然之间竟亲自加入我曾严加呵斥的写那些书的作者之列,会有多么意外,多么反感啊!我深感这太前后不一致了,我为此而自责、羞愧、气恼,但这一切都不足以把我拖回到理智上来。我被完全征服了,只好铤而走险,决计不畏人言。至于我是否决心将这本书公之于世,那就另当别论了,因为我还没有想好,不知能否写出来出版。

决心已定,我便一头扎进我的梦想中去了。我把这些梦想在脑子里翻来覆去地琢磨,终于形成了一种计划,大家看到我已在执行了。这肯定是对我的那些疯狂念头的最佳利用,因为喜行善事始终是我心之所系,这使得我的奇思异想朝着有益的目标转换,而且,道德风尚也可能从中得益。如果失却天真无邪的温柔色彩,我的那些风流图景就会失去其全部风流雅致。纤弱女子本招人怜爱,爱情则会使之变得妙趣横生,而且她因纤弱反而更显可爱。但是,目睹时髦风尚,谁又能忍受而不气愤呢?一个淫妇公开践踏自己的一切义务,竟大言不惭地说她未让其夫当场捉奸就是对他的恩典,他应感恩戴德才是,有什么比这种女人的狂妄更加令人发指的吗?自然界里没有完人,完人的教导离我们甚远。但是,一个年轻女子,生来心灵温柔而真诚,当姑娘时,为爱情所征服,婚后,又重新获得力量,战胜了爱情,复又成为一个有道德的女人。谁要是告诉你说,这幅图景就其整体而言是伤风败俗的,没有益处的,那此人就是个说谎者、伪君子,你不必去听他的。

除了这个完全与整个社会秩序相关的风俗和夫妻忠贞的目标而外,我还为自己订了一个社会协调和平静的更加隐秘的目标。这一目标本身也许更加伟大,更加重要,至少在人们所处的那个时期是如此。《百科全书》所引发的那场风暴还远远没有平息,正处于最激烈的时候。对立双方全都声嘶力竭地互相攻讦,简直就像一群恶狼在互相撕咬,根本不像是一些基督徒和哲学家想相互切磋,取长补短,共同回到真理的道上来。也许双方只差一位叱咤风云、深孚众望的领袖来把这场争斗变成内战了,否则,天知道内心深处都怀着不共戴天的刻骨仇恨的双方的这场宗教内战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我天生痛恨派别之争,对双方都坦言直陈一些严酷的真理,他们都不听。我又换了个法子,还头脑简单地以为是绝妙的一招,那就是铲除他们的偏见,并向双方指出对方堪受公众敬重和世人尊崇的优点和品德,从而缓解他们之间的仇恨。这个原应建立在假定人们都怀有善良意愿基础上的颇不明智的打算,使我重蹈我所责怪的圣皮埃尔神甫的错误,所以其结果就可想而知了,非但没能使双方接近,反而引火烧身,招致双方的攻击。在此期间,经验使我感到了自己的荒唐,我敢说,我先前真的是傻得够呛,那份热情劲儿无愧于启迪我去这么干的动机。我描绘了沃尔马和朱丽两人的性格,心里怀着一种喜悦,使我企盼着能把这两个人写得都很可爱,而且,还要使她俩相映生辉。

我很高兴我的提纲粗略地定下了,于是便回到我已设定的详细情节上来,并经安排整理,产生了《朱丽》的头两章,然后,在冬季里,怀着无法形容的欣喜,把它们写下、誊清,用的是最漂亮的金边纸,并用天蓝和银灰的粉末把墨迹吸干,还用蓝色狭丝带把它们装订成册,总之,我像皮格马利翁()①一样,对我所痴情的两位妩媚少女,简直是不知如何献媚,如何疼爱是好了。每天晚上,我坐在炉火旁,把这两部分一再地念给两位“女总督”听。女儿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同我一起伤心地抽泣着;母亲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她根本就没听懂,只是静静地待着,在我停下来的时候,总是那么一句:“先生,这太美了。”

埃皮奈夫人不放心我独自一人在林中独屋中过冬,便常常派人前来了解点我的情况。她对我的友谊从未这么真诚过,而我对她的友情也从未这么热烈过。在这番深情厚谊中,有一点不说就不对了:她曾把她的画像派人送来给我,并要求我把我的画像赠送给她。我的画像是拉图尔画的,曾在沙龙中展示过。她对我还有一次关注也是不应该不提及的。那关注貌似可笑,却与我的性格演变有关,因为它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有一天,天寒地冻,我在打开她派人送来的一个包裹时,发现她亲自为我置办的东西中,有一条小衬裙,是英国丝绒做的,说她已经穿过,想让我用它来改一件背心。随附的信笺,语气亲切动人,充满了温情和天真。这种关怀超出了友谊,令我感到极其温馨,仿佛她脱下衣服来让我穿。我激动不已,流着热泪,亲吻了信笺和衬裙无数次。泰蕾兹以为我疯了。很奇怪,埃皮奈夫人对我表示的友情之中,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那么使我深受感动的,而且,甚至在我俩绝交之后,我每每忆及此事,仍为之动容。我把她的短笺保留了很久,而且,要不是它与我同一时期的其他信函遭到同样命运的话,我也许还保留着哩。

尽管那时我的尿潴留症使我冬天不得安宁,而且,一部分时间不得不受探条之苦,然而,总的来看,那是自打我在法国住下来之后,我所度过的最温馨、最静谧的一个季节。在恶劣天气使我远避不速之客的那四五个月中,我比以前和之后更多地体味了独立、平静和简朴的生活,而且越是享受其乐,就越是觉得其可贵。我没有其他伴侣,只有现实中的两位“女总督”以及脑子里的两位表姐妹()①相伴。特别是在这时候,我日渐为自己的明智之举而庆幸,不去理会我的那些见我摆脱了他们的专横而恼火的朋友的叫嚣。当我听说一个狂人的谋杀事件()②时,当德莱尔和埃皮奈夫人在信中跟我谈起肆虐巴黎的纷乱和骚动时,我是多么感谢上苍使我远离这可怕和罪恶的场面啊,否则这只会加深、激怒混乱景象早已使我产生的那种暴戾脾气。而当我在自己的幽居周围看到的只是一些赏心悦目、甜蜜美好的事物时,我的心便只沉浸于温柔的情感之中。我要在此津津乐道地把留给我的这最后的平静时刻的过程记录下来。在随着这如此宁静的冬日而来的春天里,我将要写的那重重灾难的胚芽萌发了。在这纷至沓来的灾难当中,大家再也看不到我有喘息一下的间歇时间了。

然而,我似乎记得,在这段平静的日子里,即使我蜗居乡间,也仍然受到奥尔巴什那帮人的搅扰,不得安宁。狄德罗就给我制造了一些麻烦,如果不是我弄错了的话,我想《私生子》就是这年冬天出版的,这我马上就要谈到。除了大家随后就会知道的原因而外,有关这段时期我剩下的可靠资料已不多了,连别人留给我的在日期上也很不确切。狄德罗写信是从不注明日期的。埃皮奈夫人、乌德托夫人写信也只是注明星期几而已,而德莱尔也常常同她俩一样。当我想把这些信件按时间先后理一理时,就不得不连猜带蒙地补上连自己都没有把握的不确切的日期。因此,既然无法十分准确地指明这些纷争的起始日期,我便干脆在下面把我所能记起的一切放在一起加以阐明。

春天来临,我那缠绵悱恻的癫狂更加厉害,在欲火焚烧之际,我为《朱丽》的最后几部分编纂了好几封信,信中洋溢着我在写它们时的那种欣然若狂。特别是写极乐世界和湖上泛舟的那两封信。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这两封信是在第四部分的结尾。但凡读到这两封信的人,如若不感到动情,不感到自己的心沉浸于促使我写这两封信时的那种柔情之中的话,那他就该把书掩上,因为他不是个能判断感情事的人。

正是在这个时候,乌德托夫人出乎意料地第二次前来探访。她的丈夫是近卫队队长,不在家,她的情人也在服役,所以她便到蒙莫朗西山谷中的奥博纳来了。她在那儿租有一座挺美的房子。她就是从那儿来退隐庐作一次新的郊游。这一次,她是骑马来的,还女扮男装。虽然我不怎么喜欢这类假面舞会式的装扮,但她的那副浪漫式的打扮让我为之动情,是真正的爱情。由于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而且其后果是我每忆及此便难以忘怀并觉得心有余悸,所以我得把这事稍微详加说明。

乌德托伯爵夫人年近三十,一点儿也不美。脸上有小麻点,肌肤不细腻,眼睛近视,而且有点圆突。但尽管如此,她却显得年轻,既活泼又温柔,为人亲热。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天然拳曲,垂及腿弯。她身材小巧,举手投足显得既笨拙又高雅,她的思想颇为淳朴,招人喜欢;快乐、轻率和天真在她身上结合得恰到好处。她妙语连珠,但并非搜肠刮肚而来,有时竟是脱口而出。她多才多艺,会弹羽管键琴,舞跳得很好,还会作上几首很不错的诗。她的性格简直像天使,她心地善良,除了谨慎和坚强不足而外,她具备了所有一切美德。特别是,她在为人方面是那么忠厚,在交友上是那么忠贞,所以连她的仇人对她都没什么好隐瞒的。我所说的她的仇人,是指那些憎恨她的男男女女,因为,就她来说,她没有一颗恨人之心,而且,我认为,我俩的这一共同点大大地促使我倾心于她。在我俩促膝倾心交谈的过程中,我从未听见她说过其他人的坏话,甚至连她嫂子的坏话,她都没说过。她怎么想就怎么说,对任何人都无法装假,对任何人都无法抑制自己的感情,而且,我深信,她甚至同她丈夫常谈起她的情人,就像是在同她的朋友、她的相知以及所有的人谈起一样。最后,无可辩驳地证明她卓绝天性的纯洁和真诚的是,她粗心、轻率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常常脱口说出一些对她自己来说很不谨慎的话来,但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伤人的话。

她很年轻就被迫嫁给了乌德托伯爵。乌德托是个有身份的人,是个好军人,但嗜赌成性,好惹是生非,很不和蔼可亲,她从来就没有爱过他。她在圣朗拜尔先生身上发现了她丈夫的所有长处,而且他品行甚佳,有头脑,讲道德,有才华。如果说对本世纪的风尚还有什么可以原谅的话.那想必是一种依恋之情。这种依恋之情的持久使之纯净,它的效果使之光彩,而且只有在双方相敬如宾之时,它才能牢固。

据我看来,她来看我,有点是兴之所至,但更多的是为了取悦于圣朗拜尔。他曾怂恿她来,他不无理由地相信,在我们之间开始建立的友谊会使我们三人之间的这种交往变得愉快。她知道我了解他俩的关系,可以无拘无束地跟我谈论他,所以她同我在一起觉得快活也是自然而然的事。她来了,我见到她了。我正陶醉于一种没有目标的爱,这种陶醉迷住了我的眼睛,把爱的目标落在了她的身上。我在乌德托夫人身上见到了我的朱丽,很快,我的眼睛就只盯在乌德托夫人身上了。她的身上具有我刚刚装点心头的偶像的所有美德。她以她那热情似火的情侣身份跟我谈起圣朗拜尔,使我无力自拔。爱情的巨大感染力啊!我一面听着她在讲,感到自己就在她的身旁,不觉美滋滋地浑身在发颤,这是我在任何人身边都未曾有过的感受。她不停地说着,我觉得激动不已。我以为只是在关注她的感情,可我其实已产生类似的感情了。我在大口地饮鸩止渴,只觉得醇美至极。最后,我既未觉察,她也没感到,她对她的情人所表达的全部的爱激起了我对她的爱来。唉!这种爱已为时晚矣,这其实是对一个心里完全恋着别人的女人的既不幸又强烈的激情,真令人痛苦不堪。

尽管我在她身旁感受到了异常的冲动,但一开始我并未发觉心里是怎么回事儿。只是在她走了之后,我想思念朱丽的时候,才惊奇地发现自己一心只系着乌德托夫人。这时候,我的眼睛才睁开了,我感觉到自己的不幸了,我为此而叹息,但仍未料到其种种后果。

我在今后同她交往的方式上颇费踌躇,仿佛真正的爱情留下了足够的理智让人去思考似的。当她出其不意地又来找我的时候,我正举棋不定。这样一来,我便心里亮堂了。伴随邪恶而来的羞耻心使得我哑然无言,在她面前抖个不停。我不敢开口,也不敢抬头,我的心慌得难以形容,这她不可能没有看出来。我决心向她坦白我心慌意乱,让她去猜原因:这等于在挺明白地告诉她是什么原因了。

如果我既年轻又可爱,如果后来乌德托夫人心软了,我就会在这儿谴责她的行为举止。但情况并非如此,所以我只有赞美她,崇敬她。她作出的决定既是慷慨的,又是谨慎的。她不能突然疏远我而又不向圣朗拜尔讲明原委,因为是他让她来看我的,那样的话,就有可能导致两个朋友绝交,也许还会闹得满城风雨,这是她所不愿看到的。她对我既敬佩又亲切。她可怜我的癫狂,但不是在迎合,而是深表同情,并尽力使我得以摆脱。她很高兴能为自己的情人和她自己保留一位她瞧得上的朋友。她每每高兴异常地对我说,等我冷静下来,我们仨之间的关系将是温馨甜美的。她并不总是只局限于这种友爱的劝诫,在必要时,也毫不客气地对我严加训斥,这也是我应该受的。

我也在严责着自己。一旦独自一人时,我得冷静下来了。倾吐完了之后,心里就更加平静了,因为被撩起你的爱意的女人知道了你的爱之后,就好受多了。如果事情可能的话,我自责自己的那份爱的雄心本应治愈我的。我为了压抑这份爱,简直是摆出了一切很有说服力的理由:我的操守、我的情感、我的准则、羞耻、无义、罪孽、辜负友人之托,以及贻笑大方,因为以我这把年纪,竟也大发少年狂,去恋上一位心已另有所属的女人,既不能有所回报,又没给我留下任何希望,岂不惹人耻笑?而且,这种狂热非但没有因坚持不懈而有所得,反而日益变得难以忍受。

谁会料到,这最后一点考虑本应为其他的理由增加分量的,反而却把它们给抵消了?我在寻思:“我的癫狂只是有害于自己,我又何必顾忌呢?我难道对乌德托夫人来说是一个须小心提防的年轻骑士?人们见我自作多情地悔恨交加,会不会说我的献媚、我的外表、我的打扮是在诱惑她?唉!可怜的让-雅克,无拘无束地去爱吧,心安理得地去爱吧,别担心你的叹息有损于圣朗拜尔。”

大家已经看到,我从未自命不凡过,即使是在年轻的时候也没有过。上面的那种想法是符合我的思想逻辑的,是对我的激情聊以自慰,从而使我一往情深地沉湎于这种激情之中,甚至嘲笑自己那不恰当的顾忌是因虚荣而非理智使然。对于正直的人来说,这是多么重大的教训:邪恶在向他们进攻时,从来不是明目张胆的,而是想方设法突然袭击,总是用某种诡辩,而且常常是用某种道德把自己伪装起来。

我有罪而不知悔,很快便肆无忌惮起来。请大家行行好,看一看我的激情是如何沿着我天性的轨迹,最终把我拖进深渊的。起先,为使我放心,她装出一副谦卑的神态,而且,为了使我放开手脚,进而将这种谦卑变成了疑虑。乌德托夫人一再提醒要本分,要理智,从未对我的痴情有片刻的迎合,但待我总是极其温柔,态度总是那么亲切友好。我不讳言,我若是认为她是真心实意的话,我对这种友谊也就心满意足了。但我觉得这友谊太过热忱,不像真的,因此我脑子里便产生了想法,以为这种与我的年岁、我的仪表很不合适的爱情,使我在乌德托夫人的眼里变得委琐卑劣了,以为这个年轻的轻佻女子只是想耍耍我,拿我过时的温情开开心,以为她把这一切全部告诉了圣朗拜尔,因此她的情人因恨我不够朋友而同她串通一气,合伙把我弄得晕头转向,招人耻笑。这种愚蠢想法曾使我在二十六岁时,在我所不了解的拉尔纳热夫人面前说了许多浑话,而今我已四十有五了,又是在乌德托夫人身边,要是我不知道她和她的情人都是非常正直的人,不会开这么狠心的玩笑的话,这种愚蠢的想法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乌德托夫人仍旧来看望我,我也急急忙忙地去回访她。她同我一样,喜欢步行,我们常在一个迷人的地方长时间地散步。我很高兴自己在爱她,又敢说出口来,要不是我的浑话毁掉了全部情趣的话,我本会置身于最甜蜜的处境之中的。我起先一点儿也不明白我在受其爱抚时怎么那么傻乎乎的,但我的心从来就不会对所思所想有丝毫的隐瞒,不久便把我的猜疑告诉了她。她想一笑了之,但这个方法并未奏效。这可能已使我感到怒不可遏了,所以她便换了腔调。她那同情人的温柔是战无不胜的。她责备了我,触动了我的心,她对我的无端畏惧表示出担忧,而我则滥用了她的担忧。我要求她证明她并没嘲弄我。她看到了,没有任何别的办法可以使我心里踏实的了。我变得急不可耐,这一步是惟妙惟肖的。一个女人已经到了可以讨价还价的地步,竟然这么便宜地便脱身而去,真是令人惊讶,也许是绝无仅有的。凡是最亲密的友谊可以给予的,她都没有拒绝我,但她没有给予我任何会使她不忠的东西,而且,我很惭愧地看到,她的些微恩宠激发我感官的那种炽热,在她自己身上却引不起半点星火。

我曾在某处说过,如果你不想给感官以刺激的话,你就绝不该给予感官任何东西。为了了解这句格言对乌德托夫人来说是多么不正确,她是多么不无道理地自持自重,就必须详细了解我们那长时间的、经常不断的亲切交谈,必须详细了解我俩在那四个月的相处之中,交谈的热烈劲儿。我俩是在一种两个异性朋友几无先例的亲密之中度过的那四个月,而且双方都自我约束,从未越雷池一步。啊!如果说我迟迟没有感受到真正的爱情的话,可我的心和我的感官当时可没少为它付出代价!如果连单相思都能引发这样的激情,那么,若是依傍在一个为我们所爱又爱我们的人身边,那所感受到的激情该是多大啊!

但我说这是单相思是言之无理。我的爱看上去像是如此,但它是双方都有的爱,尽管不是彼此间的爱。我俩都各自陶醉于爱情之中了,她是在想她的情人,而我则在想她。我俩的叹息、我俩甜蜜的泪水融汇在一起了。我俩都是缱绻的知己,我们的感情有着许多相关之处,不可能在某一点上交织在一起。然而,在这种危险的陶醉之中,她一刻也未忘乎所以,而我则敢说,敢发誓,如果说我有时被自己的感官所诱惑,曾企图使她失节,但从未真正地想占有她。我那激情的炽热本身就把这激情给抑制住了。克己的职责激越着我的心灵。一切美德的光辉在我眼里把我心中的偶像给笼罩起来,因此玷污其神圣的形象无异于将它摧毁。我也许会犯下这个罪孽,我在心中成百次地犯下了它,但是,玷污我的索菲()①?啊,难道能这么干吗?不,不,我对她说过上百次,即使我有使自己得到满足的权利,即使她的意愿由我支配,除了某些短暂的狂热时刻而外,我都会拒绝以此代价来得到幸福的。我太爱她了,以至于不愿占有她。

从退隐庐到奥博纳将近一法里。我常去那儿时,有时就在那边过夜了。一天晚上,我俩单独用完晚餐之后,便趁着皎洁的月色去园中散步。园子尽头有一片挺大的矮树林,我们走了进去,找到一处建有瀑布的漂亮树丛。那飞瀑是我给她出的主意,她同意后,让人修造的。永难磨灭的无邪和惬意的回忆!就是在这个树丛中,我同她坐在花儿盛开的槐树下的一片草地上,为了表达出我内心的情感,我找到了真正无愧这种情感的语言。这是我一生之中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但我是崇高的,如果人们可以这样来称呼最温馨、最炽热的爱情所能给一个人的心带来所有这一切可爱而迷人的东西的话。我在她的腿上洒下了多少令人心醉的泪水啊!我让她也不由自主地流下多少这样的眼泪啊!最后,她情不自禁地激动起来,呼喊道:“不,从未有哪个男人像您这么可爱的,从未有哪个情人像您这么去爱的!可是,您的朋友圣朗拜尔在听着我们,而我的心是不会爱两次的。”我哀叹一声,便不说话了。我拥抱她。多么热烈的拥抱啊!但仅此而已。她独自一人生活已经六个月了,也就是说远离着她的情人以及她的丈夫。我差不多每天都见着她也已有三个月了。我俩单独晚餐过后,便在月光之下,一起待在一处树丛中,热烈无比、温情缠绵地交谈了两个小时之后,她在夜阑人静之中,离开朋友的怀抱,走出那片树丛,身、心都同走进树丛时一样的无瑕,一样的纯洁。读者们,你们去考虑这一切情景吧,我将不再多说什么了。

请大家别以为,此时此刻,我的感官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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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感官让我平静如水了,就像在泰蕾兹和妈妈身旁那样。我已经说过了,这一次是爱情,而且是迸发出全部能量、全部狂热的爱情。我将不去描绘我经久不绝地感觉到的心的骚动、颤抖、跳动、痉挛、虚弱。大家凭着她的形象在我心头所产生的效果就可以判断得出了。我说过了,退隐庐离奥博纳老远,我常常经景色迷人的昂蒂里山坡前往。我一边走一边幻想着我要去看望的那个女子,幻想着她将给予我的亲切接待,幻想着我到达时等着我的那个亲吻。单单这一个吻,这一个不祥的吻,在我还没尝到之前,就已经使我热血沸腾了,以致我晕晕乎乎,两眼发花,两腿发抖,站立不住。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坐了下来。我全身整个儿地乱了套了,快要晕过去了。我对这一危险早有准备,所以在去的路上,总是想方设法地分心,去想别的事情。可是,还没走上二十步,那些同样的回忆以及随之而来的所有的情景全都向我袭来,使我无法摆脱。无论采取什么办法,我都不信我能独自一人安然无恙地走完这段路程。我走到奥博纳时,常常是软弱无力,疲惫不堪,人要散架,站都站不住了。可一见到她,我便恢复如初,在她身边,只觉得精力过剩,可又总也无用武之地,颇为苦恼。在我来的路上,在看到奥博纳的地方,有一个景色宜人的高处,人称奥林匹斯山,我俩有时各自相向地走到这儿来。我常常是第一个走到,我生来就是为了等她的,可这种等待让人多么心焦啊!为了分心,我便试图用铅笔写点情书,那是我本会用我最纯洁的鲜血来书写的情书,但我从未写完一封能够看得清的情书来。当她在我俩约定的石缝中找到一封这样的情书时,她除了可以从中看出我写它时的那副可怜相而外,什么也看不到。这种状况,特别是它的持续不断,在三个月的连续激动和克制之后,使我精疲力竭,好几年都未能缓过劲儿来,终于使我得了我将把它或者它将把我带进坟墓中去的疝气。这也许就是大自然所能造就的秉性最易激动又最为胆怯之人唯一的爱情享受。这也是我在世上最后的那段美好时日。此后,我一生中一连串的不幸便开始了,大家将会看到它们是接踵而至的。

在我一生的全部过程中,大家都看到了,我的心如水晶般透明,弊着的稍微强烈点的感情连一分钟都藏不住。所以,可想而知,我对乌德托夫人的爱能藏得很久吗?我俩的亲密关系有目共睹,而我们也不藏藏掖掖,神秘兮兮的。这种亲密关系天生就无须保密,而且,乌德托夫人对我有着她无可自责的最亲切的友谊,而我对她则怀着除我而外再没别人能了解的理所当然的敬重。她为人坦率、大大咧咧、有口无心,而我则真诚、笨拙、自傲、急躁、狂热。我们自以为相安无事,却比我们真的干了越轨之事给人留下的把柄还要多。我俩都常去舍弗莱特,常在那儿会面,有时甚至还事先约好。我们在那儿像平日里一样地生活,每天都在正对着埃皮奈夫人的住所窗前的那个园子里并肩散步,畅谈我们的爱情、我们的义务,我们的朋友以及我们无邪的计划。埃皮奈夫人从窗户里观察我们,以为我们是在故意气她,因此眼里冒火,心里憋着一肚子气。

女人一个个都有掩饰自己愤怒的本事,特别是在愤怒至极的时候。埃皮奈夫人脾气暴躁,却审慎善思,这个本事掌握得尤其独到。她假装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怀疑,而且,她一面对我加倍地关心、体贴,而且几乎故意挑逗我,一面对其小姑子装出毫不客气的神气来,好像还故意在暗示我她瞧不起自己的小姑子。可想而知,她是不会得逞的,但这可让我遭罪了。我被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撕扯着,既深为她对我的亲切所感动,又因见到她不尊重乌德托夫人而怒不可遏。乌德托夫人温柔得像天使一般,毫无怨言地忍受着一切,甚至对她嫂子都没有表示不满。再说,她常常着实大大咧咧的,对这类事情总是无所谓的,所以大半时间她根本就没有看出嫂子在鄙视她。

我太专注于自己的激情,眼睛里只有索菲(这是乌德托夫人的一个芳名),甚至都没注意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埃皮奈全家以及不速之客的笑柄。奥尔巴什男爵,据我所知,以前从未到过舍弗莱特,也算是这些不速之客中的一个。如果我像以后那样多疑的话,我就肯定会猜到是埃皮奈夫人安排好了,让他来看看日内瓦公民谈情说爱的好戏。可是,我当时愚蠢至极,连大家一目了然的事都没有看出来。然而,尽管我又傻又笨,但我仍能看出男爵比平时高兴,快活。他不像往日那样虎着脸看我,而是冲着我说出许多嘲讽的话,而我却一点也听不明白。我睁大眼睛,答不上话来。埃皮奈夫人跟大家一起哈哈大笑,可我仍弄不清他们这是在发哪门子疯。由于并没有什么越过玩笑范围的,所以,即使我当时看出了门道,所能做的顶多也就是同他们一起打哈哈。但是,从男爵的那个快活劲儿,人们的确可以看到他的眼睛里流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要是我像以后回想起来一样地注意到这一点的话,当时就会让我忐忑不安的。

乌德托夫人常去巴黎。有一天,在她从巴黎回来之后,我去奥博纳看她,发觉她很忧伤,而且看得出来,她哭过。我不得不克制住自己,因为她丈夫的姐妹伯兰维尔夫人在场。但是,我瞅准一个空,向她表达了我的不安。她叹息着对我说:“唉!我非常担心,您的狂热将让我永世不得安宁。圣朗拜尔知道了,并且告诉了我。他倒是替我主持公道的,但挺生气,糟糕的是,他只告诉了我一部分。幸好,我没有对他隐瞒咱俩的关系,而且这也是他给促成的。我的信里尽在提您,宛如我的心里总装着您一样。我只对他隐瞒了您的那种失去理智的爱,我一直希望您能从这种爱中得到解脱,而他尽管嘴上不说,但我看得出来,他把这种爱当成了我的罪过。有人说我们的坏话,在伤害我,但随它去吧。我们要么一刀两断,要么您就像应该做的那样做。我不想再向我的情人瞒着点什么了。”

这时候我才第一次感觉到受到羞辱,无地自容,特别是因为自己的错,受到一个我原该成为其导师的年轻女人的义正词严的责备。我真恨我自己。要是受害者使我产生的怜惜使我心软的话,这种自我痛恨也许足以克服掉我的脆弱。唉!此时此刻,我的心正被四处渗进的泪水所淹没,哪儿还能硬得起来?这种怜香惜玉的心情很快便化作对卑劣的告密者的怒火。那帮人只看到一种有罪的却是情不自禁的感情的坏的一面,却不相信,甚至也想象不出补过之心的真诚和清白。我们没多久便得知是谁跟我们玩的这一手。

我俩都知道,埃皮奈夫人同圣朗拜尔常有书信往来。这已不是她给乌德托夫人挑起的第一个风波了。她曾想方设法地要离间圣朗拜尔和乌德托夫人,而且有几次竟然得逞,令乌德托夫人心有余悸。此外,还有格里姆,我觉得他跟随加斯特利先生从军去了,同圣朗拜尔一样,正在威斯特法伦,他们在那儿有时碰碰面。格里姆对乌德托夫人曾有所表示,但未能遂愿,所以大为恼火,就再也没有看过她。大家都知道,格里姆一向装着谦谦君子,当他觉着乌德托夫人宁可爱一个比他年纪大的人而不爱他,而且,自打他巴结上大人物之后,开口闭口都把此人当作自己的随从下属,这时他的火气是可想而知的了。

我起先只是对埃皮奈夫人有所怀疑,当得知我家中所发生的事情之后,我就确信无疑。当我在舍弗莱特的时候,泰蕾兹也常来,不是给我送些信来,就是对我那病体给予必要的照顾。埃皮奈夫人曾问过她,乌德托夫人和我是否常常通信。一听泰蕾兹说是,埃皮奈夫人便要她把乌德托夫人的信交给她,并向泰蕾兹保证,她将重新把信封好,不露痕迹。泰蕾兹并未对她的建议表示多么气愤,甚至也没把这事告诉我,只是把带来的信藏得更严实些而已。她的小心谨慎真是太好了,因为她一来,埃皮奈夫人便派人盯住她,而且,有好几次,竟大胆地让人半路上截住她,在她的围裙里面搜寻。尤有甚者,有一天,她主动提出要同马尔让西先生一起到退隐庐来午餐,这还是我住进退隐庐后的第一次。她趁我同马尔让西去散步的时候,同泰蕾兹及其母亲一起进了我的书房,催促她们把乌德托夫人的信拿给她看。要是泰蕾兹的母亲知道信在哪儿的话,那信就被交出去了。但幸好,只有女儿一人知道,她硬说我没有保留一封信。她的谎言无疑是充满着正直、忠诚、大度的,要是说破真情那就太无情无义了。埃皮奈夫人见无法糊弄住她,便竭力地激起她的妒意,责怪她太好说话,不长眼睛。她对她说:“您怎么会看不出他俩之间的罪恶勾当呢?如果明摆着的事您都视而不见,还需要有其他证据的话,那您就准备好,想法搜寻证据吧。您说他一看完乌德托夫人的信,就把信撕掉了,那好!您就把碎纸片全都捡起来,交给我,我来把它们给拼贴好。”这就是我的女友对我伴侣的教导。

所有这些企图,泰蕾兹谨慎地对我隐瞒了很久。但是,她见我总这么困惑不解的,便认为有必要把真相告诉我了,以便我知道要对付的是谁,好采取措施,以应付别人对我的背叛。我真是怒不可遏,无法形容。我没有学埃皮奈夫人的样儿,鬼鬼祟祟的,也没有跟她斗心计,而是完全听凭我天生的急脾气的驱使,带着平常的那种轻率,公开地暴了起来。下面的信足以表明双方在这件事上的做法,大家可以从中看出我有多欠考虑。

埃皮奈夫人的信(信函集A,第四十四号)

我怎么老见不到您了,我亲爱的朋友?我为您放心不下。您一再地答应我说在退隐庐和我这里两头跑跑的!在这方面,我是让您有自由的。可一个星期都过去了,您却根本没来。要不是人家告诉我说您身体挺好的话,我还以为您病了呢!我前天、昨天都在等您,可是没见您来。上帝啊!您到底怎么了?您又没有什么事。您也没有什么苦恼,因为,我敢说,若有的话,您是会立刻跑来向我倾诉的。您难道病了不成?快点让我放心吧,求求您了。再见,我亲爱的朋友。愿这个“再见”能给我换来一个“您好”。

复信

星期三晨

我还无法告诉您什么。我在等着心中更有数些,但我迟早会弄清楚的。在此期间,请您相信,被冤枉的人是会找到一个很热情的保护者来让那些造谣生事者后悔的,不管他们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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