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2)
动替我去找原书,硬说我找不到那些引文。他觉得自己并没冒多大风险,认为我尽管背得滚瓜烂熟,却不太会查询书籍,而且我又不太通晓拉丁文,在一大厚本书中是找不到那段引文的,即使我确信就在其中。我甚至怀疑他用过他指责牧师们的不忠实手段,有时候编造一些引文,以摆脱遭到反驳、无言以对的困境。
当这些唇枪舌剑在继续的时候,当成天地争论、祈祷和耍无赖的时候,我遇上了一件小小的却够令人恶心的事,差一点儿对我产生恶果。
任何一抹再卑鄙的灵魂、一颗再凶蛮的心,也不可能没有产生爱恋之情的时候。自称摩尔人的两个恶煞中的一个,看上我了。他有意接近我,同我说些他那纯属莫名其妙的事,向我献点小殷勤,有时把自己的那份菜分点给我,特别是还经常热烈地吻我,弄得我很不对劲儿。他的脸好似香料面包,还有一道长长的刀疤,目光火辣,好似暴怒而非柔情。尽管这张脸不免让我不寒而栗,但我还是承受着他的吻,心想:“这个可怜的人对我十分友爱,忤逆他是不对的。”他渐渐地越加放肆了,说些极为奇怪的话,以致我有时认为他是昏了头了。有一天晚上,他想来同我一起睡,我不干,说我的床太小。他就催逼我去他床上睡,我仍旧不干。因为这家伙实在太脏,一股嚼过的烟草味,我挺恶心。
第二天,一大清早,大厅里只有我们俩。他又开始动手动脚的,动作十分粗野,让人害怕。最后,他居然想干起最下流的狎昵事来,而且攥住我的手,逼着我也那么干。我大吼一声,拼命挣脱开来,向后跳了一步,但并没表示恼怒、气愤,因为我根本不懂那是什么事。我十分坚决地表示我的惊愕和厌恶,他就没再逼我。但是,当他自我癫狂一阵之后,我看见有黏糊糊、白花花的东西向壁炉射去,落在地上,心里直恶心。我一辈子都没这么激动、慌乱甚至害怕过,我向阳台奔去,差点儿晕过去。
我无法理解那个可怜虫到底是怎么了。我以为他得了癫痫,或者是什么更为可怕的疯病,而且,说真格的,我不知道,对于一个冷静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比看见这种肮脏下流的举动以及这张最淫荡的丑恶嘴脸更加恶心的了。我从未见过别的男人这样过。如果我们在女人面前如此这般地癫狂,她们一定对我们厌恶透顶,除非她们眼睛被迷住了。
我急不可耐地去把我刚刚遇到的这一切告诉大家。我们的老女总管叫我住嘴,我看得出这事让她非常不安,而且我听见她在咬牙切齿地嘟嘟囔囔:“该死坯!孽畜!”由于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许我声张,我仍旧不顾禁令四处嚷嚷,而且因为嚷得太凶,第二天一大清早,一个管理员便来把我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责怪我小题大做,败坏圣院名声。
他训斥了我很久,一边还向我解释许多我所不知道的事情,但是,他并不认为在教我懂这些事情,因为他相信我知道那人要跟我干什么,只是因为不同意才反抗的。他严肃地对我说,这种事同淫荡一样是不可为的,但对作为行为对象的那个人来说,这种意愿并不算什么侮辱,被人看着可爱并没什么可以大惊小怪的。他毫不隐讳地对我说,他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有过这种荣幸,由于来得突然,未及抵御,但他一点儿也没觉得那有多么可怕。他甚至恬不知耻地使用那些专门的词语,以为我不肯的原因是怕疼,便对我保证说这种担心是多余的,犯不着大惊小怪。
我听着这个无耻之尤在说,非常惊奇,因为他根本没在为自己辩解,好像是为我好才来开导我的。他觉得自己的话平常得很,用不着背着人躲着去说。我俩旁边还有一人,是一位教士,同他一样认为这一切没什么可生气的。这种泰然自若的神气把我唬住了,以致我终于相信这想必是世间习以为常的事,只是我早先没有机会受教而已。因此,我在听他讲的时候,没有生气,但却不无厌恶。我所遭遇的,特别是我所看见的情景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回想起来的时候,心里仍觉恶心。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对那件事的憎恶竟波及辩护者身上了,我实在是无法控制自己,以致让他看出他的教诲所产生的恶果。他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从此之后,他便不遗余力地让我在教养院里日子不好过。他完全达到目的了。我看见只有一条路可走了,所以便像当初避之犹恐不及那样,急不可耐地走了这条路。
这一经历使我日后不会再受到同性恋男人的引诱,而且,我一看见像是这种人的时候,便想起我那可怕的摩尔人的神情、举止,心里始终有着一种难以掩饰的憎恶。恰恰相反,与之相比,女人却大大地赢得我的心。我觉得我应该对她们温柔缱绻、深表敬意,以补偿我们男性对她们的非礼,因此,当我想起那个假非洲人的时候,最丑陋的女人在我眼里都成了可敬可爱的了。
至于那个假非洲人,我不知道大家对他会怎么说,反正我觉得,除了洛朗莎太太而外,大家仍一如既往地看待他。不过,他不再接近我,也不再同我说话了。一个星期过后,他隆重地接受了洗礼,浑身上下穿了一身白,以示其再生灵魂的纯真。第二天,他离开了教养院,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一个月后才轮到我,因为让我的训导者们获得使刺头儿皈依的荣誉,时间太短不能说明问题,而且,他们还让我把所有的信条过了一遍,以炫耀他们已使我服服帖帖。
最后,在充分地受教和充分地听命于我的训导者们之后,我被结队引向圣-让主教堂,去庄重地宣誓皈依,并参加洗礼的辅助仪式,尽管他们实际上并没有给我施洗礼,但是,辅助仪式与正式仪式几乎一样。这样做就是让人明白,新教徒并不是基督徒。我穿了一种专供这种场合穿戴的饰有白色花边的灰长袍,前后各有一人托着铜盆,用钥匙敲着,大家根据自己的虔诚或对新皈依者的关怀程度,往里面布施。总而言之,天主教的繁文缛节,应有尽有,以便更好地教育大家,而羞辱我。只有那件对我本是极其有用的白衣服,他们没有像对摩尔人那样让我穿,因为我没有荣幸成为犹太人。
这还不算完。随后要去宗教裁判所接受对异教徒的赦罪,再举行亨利四世由其钦差代行的同样的改宗仪式,回到天主教的怀抱。可尊敬的裁判神甫那神态、举止没能驱除我走进此屋时的那种内心恐惧。就我的信仰、职业、家庭问了好几个问题之后,他突然问道我母亲是不是下了地狱。我突然的愤怒被恐惧压住了。我只是回答说,我希望她没下地狱,上帝的光辉在她临终时可能照亮了她。他没有吭声,但做了个鬼脸,看得出,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这一切结束之后,正当我寻思终于会按照我的意愿安排自己时,他们却把我逐出门外,只把布施得来的二十多法郎的零钱给了我。他们叮嘱我要像一个好的信徒那样生活,要忠诚于圣宠。然后,他们祝我好运,把门一关,一切就都消失了。
我的伟大希望就这样转瞬间便化为乌有了。我刚才所做的利害相关的一切,留给我的只剩下既是弃教者又是受骗者的回忆了。不难想象,当我从飞黄腾达的美梦中落入贫困潦倒的境地时,当我早晨还对将要居住的宫殿挑三拣四,晚上就要露宿街头时,我的脑子简直是乱套了。有人会以为我开始陷入一种极其痛苦的绝望之中,尤其是因为自己悔不当初,怨恨自己亲手造就了自己所有一切的不幸。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我平生头一次被禁闭了两个多月。我的第一个感觉便是重新获得了自由。做了长久的奴隶,又变成了自己以及自己行为的主宰之后,我发现自己跻身于一座繁华富庶、满是出身高贵的人的城市里,一旦我的聪明才智为人赏识,我不会不受到欢迎的。再说,我有的是时间等待,而且兜里的二十法郎对我像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我可以随意使用,不必向任何人报账。我这是头一次看到自己如此富有。我远没有垂头丧气,痛哭流涕,我只是改变了想法,但自尊心一点儿也没丧失。我从来没有感到这么自信和镇定过。我已经认为自己出息了,而且因为这全是靠了自己,所以我觉得挺美。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逛遍全城,以满足自己的好奇,即使这只是为了表示一下我的自由。我去看卫兵上岗,因为我很喜欢军乐。我跟着迎圣体行列看热闹,因为我喜欢听神甫们唱圣歌。我去参观王宫,战战兢兢地走过去,看见别人进去,我也跟进去,没人拦我。也许是因为我胳膊里夹了个小包才让我进去的。不管怎么说,进到王宫时,我以为自己很了不起了,已经把自己几乎看作居于宫中的人了。最后,因为老是走来走去的,我没劲儿了。肚子饿了,天气又热,我便走进一家乳品店。女店主给我端上来奶糕、凝乳和两个我最喜欢的皮埃蒙特长形小面包。我只花了五六个苏,便吃了我有生以来最美的一餐。
必须找个住处。因为我已经会说不少皮埃蒙特话,能让人听得懂,所以找个住处并不难。我挺小心,只是根据财力而非兴趣选择住处。有人告诉我,波河街有个士兵的女人,留宿闲散仆人,一夜一个苏。我在她家得到一张破旧空床,便安顿下来。那女人尽管已经有五六个孩子,但人很年轻,而且是母亲、孩子、客人,全都住在一个房间;我在她家时一直就这么住的。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好女人,尽管满嘴粗话,总是衣冠不整,披头散发,但心地善良,嘘寒问暖,对我友好,甚至还帮过我的忙。
我好几天都完全沉湎于自由自在和好奇的快乐之中。我在城里、城外游荡,东张西望,观看我觉得好奇和新鲜的所有一切。而且,对于一个逃出樊笼、从未到过京城的年轻人来说,一切都是稀罕和新奇的。我对瞻仰王宫特别准确无误,每天早晨都参加王家小教堂的弥撒。同这位王公及其随从待在同一座小教堂里,我觉得美极了。但是,这种执着更多的是出于我那开始显露的对音乐的激情,而宫廷的排场很快便全看到了,而且总是老一套,不久也就失去了魅力。撒丁王当时拥有欧洲最好的交响乐队。索密士、德雅尔丹和贝佐齐父子交替地在乐队里大显身手。为了吸引一个年轻人,用不着这么好的乐队,只需把一个小乐器演奏好,就足以让他心花怒放了。毕竟,对于眼前的豪华气派,我只是惊愕赞叹而已,并非贪得无厌。在这王室的辉煌之中,唯一使我感兴趣的事就是看看其中是否有这么一位年轻公主,既值得我尊敬,又能与她风流一番。
我差一点干出一桩风流事来,那是在一种没有这么豪华的场合中,但是,如果我愿意的话,我本可以在其中寻找到极其美妙的乐趣的。
尽管我生活十分节俭,但钱袋不知不觉地瘪了。这种节俭毕竟不是出于未雨绸缪,而是纯属一种饮食的不讲究,即使今天,盛宴佳肴也没有使之改变。我以前没吃过,而且今天仍旧没吃过比粗茶淡饭更好的美餐。只要有乳制品、鸡蛋、蔬菜、奶酪、黑面包和一般的葡萄酒,人们就可以放心让我美餐一顿了。我胃口好,吃什么都香,只要没有膳食总管和仆人围着我,让我看腻了他们那讨厌的样子就行了。我那时花上六七个苏就能吃上一顿非常好的饭,可后来,花六七个法郎也吃不上。我因为没有受到饕餮的诱惑而饮食有节。但我把这一切称之为饮食有节是错误的,因为我只要有口福可享也是从不放过的。一吃上梨子、奶糕、奶酪、皮埃蒙特长形小面包和几杯掺和讲究的蒙斐拉普通葡萄酒,我就成了最幸福的贪馋的人了。但尽管如此节俭,我那二十法郎也快要用完了。这一点我一天天地看得更清楚了,而且,尽管我还年轻不懂事,但瞻念前程,不寒而栗。我的所有幻想就只剩下一个:寻找一份能让我活下去的活计,但这又谈何容易。我想到了我以前的行当,但我的手艺不精,没有师傅会雇用我的,而且干这一行的师傅都灵并不多见。于是,我一面等待好机会,一面决定逐个铺子地去毛遂自荐,在餐具上刻个姓名的首字母图案或徽记什么的,然后,听人赏赐,希望以廉价劳动吸引人。这个办法收效甚微,几乎到处碰壁,而且,即便找到点活儿干,工钱也微乎其微,仅够几顿饭费的。然而,有一天,我一大清早从孔特拉诺瓦街走过时,从一家店铺橱窗,看见一位风姿绰约、美貌迷人的年轻女老板,尽管我在女人面前羞怯腼腆,我还是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向她推荐我的雕虫小技。她没有拒绝我,反而让我坐下,让我说说我的简单经历。她很同情我,叫我鼓起勇气,说是善良的基督徒们是不会撇下我不管的。然后,她一面让人到附近的一家金银器店去找我说我需要的工具,一面到楼上厨房里去,亲自给我拿早点来吃。我觉得这个开端是个好兆头,以后的事也证明了这一点。她好像挺满意我的那点活计,而且对我稍微放松一点之后的一通闲聊更是满意;她靓丽可人、着意打扮,尽管态度和蔼可亲,但她那风釆让我望而生畏。然而,她好心的招待、同情的语气、温柔亲切的举止很快便使我不再感到拘束了。我看到自己成功了,而且这使我还会获得更大的成功。她尽管是意大利人,而且过于漂亮,显得有点妖冶,然而,她是那么稳重,而我又是那么胆怯,所以很难立即有所发展。我们也没来得及成全好事。每当我想起在她身边度过的那些短暂时刻,总感到极其欣慰,而且,我可以说,在其中尝到了初恋般的最甜蜜、最纯洁的爱的情趣。
她是个特别撩人的褐发女子,但她那漂亮脸蛋上显现的天生善良使她的活泼劲儿十分动人。她叫巴齐尔太太。她丈夫比她年岁大,而且醋劲儿不小,外出时,便让一个总阴沉着脸、不会讨女人喜欢的伙计看管她。此人也有自己的野心,只不过是用赌气来表示而已。他对我很不客气,尽管他笛子吹得不错,我很喜欢听。这个新埃癸斯托斯()①看见我进了她女主人的店里之后,成天嘟嘟囔囔。他一脸不屑地对待我,巴齐尔太太也没有好脸色给他看,甚至好像有意在他面前与我亲热,好折磨他。而这种报复方式极对我的胃口,要是单独在一起时她也这样那就更合吾意了。但她并没把事情推向这一步,至少方式方法上不尽相同。要么是她觉得我太小,要么是她根本不会主动进攻,要么是她确实想做个端庄贤淑的女子,反正她持一种矜持态度,虽非拒人千里之外,但不知怎么搞的,我觉得望而生畏。尽管我对她没有感到像对瓦朗夫人那样的既真实又温情的尊敬,但却觉得更加胆怯,不敢亲近。我窘迫局促、战战兢兢,不敢看她,在她身边大气也不敢出,但让我离开她,我觉得比死都可怕。我以贪婪的目光偷偷地瞅着我能看到的一切:她衣裙上的花、漂亮的脚尖、手套和袖口间露出的那一截结实雪白的胳膊以及有时脖颈和围巾之间显露的那块地方。每一部分都使我联想到其他地方。由于老盯着我能看见的地方,甚至看不见的地方,我竟眼花缭乱,胸口憋气,呼吸越来越急促,不知如何是好,而我所能做的只是在我们常常默不作声时轻轻地唉声叹气而已。幸好,巴齐尔太太忙着干活,我觉得她并没发现什么。然而,我有时看到她由于某种同情心使然,披肩起伏不停。这种危险景象让我魂不守舍,而当我准备听凭激情迸发时,她却以平静的口吻说上一句话,让我立即老实下来。
我多次和她这样单独地在一起,但从未有过一句话、一个动作甚至一个过分的眼神,表示我俩之间有任何灵犀相通的事。这种状况使我很苦恼,但却让我感到甜甜蜜蜜,我那颗单纯的心几乎无法想象我为什么如此地苦恼。好像这些短暂的二人独处她也并不讨厌,至少她在常常提供这种机会。在她那方面,这样做只不过是表示点关怀而已,没有任何其他意思,而且她也没容我借机有所表示。
有一天,她厌烦了那个伙计的无聊絮叨,便上楼回房去了。我正在店铺后屋,便赶忙把那点活儿干完,随后便上了楼。她的房门虚掩着,我进去了,她没有觉察到。她正背对着门,在一扇窗前绣花。她不可能看见我进来,而且因为街上马车隆隆,也听不见我进来。她总是很注意衣着,那一天,她的穿戴近乎妖艳。她姿态优美,头微微地低着,露出了雪白的粉颈;秀发雅致地盘起,还插了一些花。她整个外形透着一种魅力,我仔细地端详着,不能自已。我一进屋便跪倒在地,激动不已地把双臂向她伸去。我深信她不可能听见我,也没想到她能看见我。但是,壁炉上有一面镜子,让我露了馅。我不知道我的冲动在她身上产生了什么效果;她根本没有看我,也没跟我说话,只是侧转过脸来,用指头稍稍指了指她面前的垫子。我既颤抖又呼唤地奔向她指给我的地方。但是,人们也许很难相信的是,在这种状况之下,我竟没敢越雷池一步,既没说一句话,也没抬眼看她,甚至没有借此僵直的姿态,触摸她一下,好暂时靠在她的腿上。我一声不吭,一动不动,但肯定心里是不平静的:我身上的一切都显示出我的激动、高兴、感激,以及既捉摸不透对方又害怕引起对方不快的强烈欲望。我那颗年轻的心不能肯定她是否讨厌我。
她显得并不比我平静,而且好像比我还要胆怯。她看见我在那儿,心慌意乱,见我被引诱到如此地步,不禁手脚无措,开始感觉到一个想必是没有很好考虑的手势的严重性。她既没欢迎我,也没撵我,眼睛只是盯着自己的活计,竭力想装着没看见我在她跟前似的。我再怎么蠢也看得出来,她同我一样尴尬,也许与我渴望相同,只是被与我一样的羞愧所阻遏。但这并没有给我以克服羞愧的力量。我觉得,她比我大五六岁,应该非常大胆才是。但我寻思,她既然没有用任何表示鼓励我壮起胆来,就是不愿意我胆大妄为。即使今天,我仍认为我想的是对的,而且,她肯定很聪明,不难看出像我这样的一个小毛孩子不仅需要鼓励,而且需要引导。
如果不是有人打扰,我不知道这个激动无言的场面如何收场,也不知道我会这么既滑稽可笑又称心如意地一动不动地待多长时间。在我最激动的时候,只听见紧挨着我俩待的那间房间的厨房门开了。巴齐尔太太大吃一惊,赶紧连说带比画地冲我说:“快起来,罗吉娜来了。”我急忙站起来,同时抓住她伸给我的一只手,在上面印上了两个热烈的吻;在吻第二下的时候,我感觉出那纤纤玉手轻轻地按了按我的嘴唇。我有生以来,还没有过如此温馨的时刻。可惜,我失去的机会没有再来,我俩那不成熟的爱就此告终。
也许正因为如此,这位可爱女子的形象才在我的内心深处留下了那么令人心醉的印象。甚至,随着我对世事和女人更好地了解,她在我心中变得更加美丽。只要她稍微有点经验,她就会是另一个做法,以激励一个毛头小伙子了。诚然,她的心很软,但却很诚挚。她不由自主地屈服于引诱她的那种念头,但完全可以看出,她这是头一次不忠贞,而我也许需要更大的努力才能消除自己的而非她的羞愧。我虽未能做到这一点,但却在她身边品尝到了难以描述的温柔甜蜜。占有女子的一切感觉都无法与我在她面前度过的那两分钟相比,尽管我连她的衣裙都没敢触及。真的,人们所爱的正派女子所能给予的快乐是任何快乐都比不上的。在她身边,一切都是恩宠。巴齐尔太太手指的微微一动、手在我嘴上轻轻地一按,都使我受宠若惊,而且,每当我想起这些细微的恩宠时,我仍旧心醉神迷。
这之后的两天里,我徒劳地窥视单独相处的机会。不可能再有此良机了,而且,我看不出她有任何创造这种机会的意思。她的态度并没冷淡,只是比平时更加矜持,而且我觉得她在躲着我的目光,担心自己乱了方寸。她那个该死的伙计比以前更加讨厌。他甚至在冷嘲热讽,说我靠着女人能飞黄腾达。我因自己的某种不谨慎而胆战心惊,而且,我认为自己已与巴齐尔太太串通一气,便想把一种一直无须过于遮掩的兴趣,用神秘笼罩起来。这使我在寻机满足自己的欲望时,变得更加谨言慎行,而且,为了想万无一失,以致再也找不到机会了。
我还有另一种浪漫的怪癖,从未去除,而且,与我天生的腼腆加在一起,便大大地否定了那个伙计的预言。我敢说,我爱得过于实在,过于真挚,所以很难幸福。从未有过像我这么既十分强烈又十分纯洁的激情,从未有过更加温柔、更加真实、更加无私的爱情。我宁可为了我心上人的幸福而千百次地牺牲自己的幸福,对我来说,她的名声比我的生命更加宝贵,我宁可放弃一切快乐,也不愿扰乱她片刻的安宁。这使得我在行动时非常细心、隐蔽、谨慎,以致一事无成。我之所以在女人面前屡屡失败,全是因为我太爱她们。
再来谈谈那个会吹笛子的埃癸斯托斯吧。奇怪的是,这个阴险小人虽然越来越讨厌,但好像更加殷勤。巴齐尔太太从对我青睐的第一天起,便想让我在店里成为一个有用的人。我懂点算术,她便建议那个伙计教我管账,但那小子坚决反对,也许是害怕被我取而代之。因此,我在雕刻完活儿之后的全部工作就是,抄写几笔账目和账单,誊清几本账簿,或把几封意大利文商业信函译成法文。突然,那家伙又想重提那个被他拒绝了的建议,说是他要教我记账,想让我在巴齐尔先生回来之后,能为巴齐尔先生效劳。在他的口气、神态中,有一种我说不清的虚假、狡诈和嘲弄,使我无法相信他。巴齐尔太太没等我回答,便生硬地对他说,我对他的好意是很感激的,但她希望我的命运最终会让我发挥聪明才智,认为这么聪明的人只当个小伙计实在是太可惜了。
她好几次对我说,想给我介绍一个可能对我有用的人。她想得比较明智,觉得是该让我离开她的时候了。我俩无言的心声是在那个星期四表露的。星期天,她请人吃午饭,我也在座。客人中有一位慈眉善目的天主教多明我教派的修士,她把我介绍给了他。这位修士待我很友善,祝贺我的皈依,还对我说了好几桩我个人经历的事,这使我得知巴齐尔太太曾把我的情况详详细细地告诉过他。然后,修士用手背轻轻地拍了两下我的面颊,叫我要听话,要有勇气,还叫我去看他,好一块儿更从容地聊一聊。从大家对他的尊敬来看,我断定他是个非同小可的人;再从他同巴齐尔太太说话时那慈父般的口吻来看,他是后者的忏悔师。我同样清楚地记得,他那亲切有礼的态度中夹杂着对他的忏悔者的器重,甚至尊敬,对此我今天回想起来比当时的印象要深刻得多。如果我当时更聪明点的话,我会为能让一个受到其忏悔师尊重的年轻女子动心而更加激动不已的!
我们人多,餐桌不够大,必须加一张小桌子。我同那个伙计大人便挺自在地单独在小桌子上吃了。从关怀和佳肴来看,我一点儿也没受损失;小桌子上端来了好多菜,那肯定不是冲着那个伙计的。到这时为止,一切都挺好的:女人们兴高采烈,男人们殷勤有加;巴齐尔太太以迷人的风釆在款待客人。饭吃到一半,只听见门口停下一辆马车;有人在上楼,是巴齐尔先生。他进来的样子我仍历历在目:他穿着一件金色纽扣的鲜红上装。自那一天起,我便对这种颜色厌恶透顶。巴齐尔先生身材高大,英俊潇洒,风度翩翩。他腾腾地走了进来,一脸想吓住大家的神气,尽管在座的都是他的一些朋友。他妻子奔过去搂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双手,百般地温柔抚爱,但他并未有所反应。他向众宾客打了个招呼;有人给他添了一副餐具,他便吃了起来。大家刚开始谈起他这趟旅行,他便朝小桌子看过去,恶声恶气地问他所看见的坐在那儿的小男孩是什么人。巴齐尔太太很天真无邪地告诉了他。他问我是否住在他家里。有人告诉他说不住。他又粗暴地诘问:“为什么不住?既然白天在这儿,那他晚上当然就会在这儿。”修士这时开了腔。他先对巴齐尔太太既认真又属实地赞扬了一番,然后又称赞了我几句,接着又补充说道,巴齐尔先生不仅不该呵斥他太太的仁慈为怀,反而应该积极地参与她的善行义事,因为这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的过分之举。巴齐尔先生气哼哼地抢白了几句,但碍于修士的情面,忍住了火气,可这足以让我感觉到他对我已有所耳闻,而且他明白那个伙计弄巧成拙了。
大家刚一离席,那伙计便奉了他老板的旨意,神气活现地跑来告诉我,老板要我立即离开他家,而且今生今世不许再进他家的门。伙计的话里添加了不少恶言秽语,十分伤人、残忍。我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心里十分难受,倒不是因为离开了这位可爱的女人,而是因让她听任丈夫的虐待而痛心。他不愿让她不忠,这想必是对的。但是,她尽管端庄、出身良家,但她毕竟是意大利人,也就是说,既多情又好报复。我觉得他不该那样对待她,那反而会招致他所担心的不幸。
我第一次的艳遇就这么结束了。我曾试着在那条街上走了两三趟,盼着至少能再见一见我日夜思念的那个她。但是,我没看到她,反而看见了她丈夫和那个警觉的伙计。那伙计一发现我,便拿起店里的尺子,不是在表示欢迎,而是羞辱。我发现被严加防范,便泄气了,没再去过。我本想至少去看看她为我引见的那个修士,但遗憾的是,我不知道他姓甚名谁。我在修道院周围转悠了好多次,希望能碰见他,但未能遂愿。最后,其他的一些事使我抛开了对巴齐尔太太的甜蜜回忆,而且,我很快地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以致我又同从前一样的单纯、一样的稚嫩,见了漂亮女人也不受其所惑了。
然而,她的馈赠却多少充实了一点我那小行囊。尽管礼物极其有限,但却是出自一个谨小慎微的细心女人之手。这个女人注重的是整洁,而不是华丽,她不想让我受苦,但也不想让我花哨。我从日内瓦带来的那件上衣,挺好的,还可以穿;她只是给我添了一顶帽子和几件内衣。我没有袖套,但她并不想给我,尽管我非常想要。她只是让我穿得干干净净的,而且,只要我在她跟前,不用多说,我都是这样的。
我的不幸过后不几天,我曾说过,待我挺好的那位女房东,告诉我说,她可能替我找到了一份差事,说是有一位有身份的夫人想见见我。我一听,满以为又有美妙的奇遇了,因为我总往这上面去想。那位夫人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引人注目。我是同曾跟她谈起过我的那个仆人一起去她家的。她问了问我,仔细地看了看我,觉得我并不讨厌,因此,我便立刻被留下来了,并不完全是她的宠儿,而是她的仆人。我穿着仆人的衣服,唯一的区别是,其他仆人衣服上有植绒,而我的没有。由于号衣上没有饰带,几乎像一件平民百姓的服装。这样,我所有的伟大希望终于出乎意料地结束了。
我来到的是韦塞利伯爵夫人家。她是寡妇,没有子女。她亡夫是皮埃蒙特人;而我一直以为她是萨瓦人,因为想象不到一个皮埃蒙特女人法语说得这么好,而且口音又那么地道。她人已中年,容貌高贵,很有才气,喜好并深谙法国文学。她写了很多东西,而且全是用法文写的。她的信札遣词造句颇似塞维尼夫人,而且文采也几乎相同,有几封信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我的主要活计——我倒并不讨厌这活——就是她口授,我记录,因为她身患乳腺癌,非常痛苦,不能亲自动笔。
韦塞利夫人不仅才华横溢,而且心灵高贵而坚强。直到她死,我一直在她身旁。我看见她痛苦到死,但她没有流露出片刻的懦弱,没有丝毫挣扎的样子,没有失却女人的仪容,而且没有想到这其中竟有其哲学,因为这个词儿当时尚未传开,她也并不了解这个词儿今天所含有的意思。这种坚强的性格有时竟至生硬冷漠。我总觉得她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都没有感情。当她为落难的人做点好事时,并不是出于一种真正的同情,而只是为做好事而做好事。我在她身边度过的三个月中,多少感受到了一点这种冷漠。她对一个常在她跟前的有点希望的年轻人,自然会有所怜爱的,而且她想到自己行将就木,这年轻人在她死后是需要帮助和支持的,但是,或许她觉得我不配受她青睐,或许缠着她的那些人使她只能想着他们,反正她没为我做任何事。
然而,我清楚地记得,她曾有点好奇地想了解我。她有时间问我:她很高兴我把写给瓦朗夫人的信给她看,很高兴我跟她谈谈心。但是,她了解我的心思的办法很不好,因为她从不向我暴露她的心思。我只要感觉到别人愿意听,就乐意倾诉自己的心思。但韦塞利夫人只是生硬冷漠地询问,对我的回答既不表示赞同,也不表示反对,使我无法信赖她。当我看不出我的絮叨是讨喜还是讨厌时,我总是惴惴不安的,所以宁可少谈自己的心思,免得说出什么可能引起麻烦的话来。后来,我发现,这种通过干巴巴的提问来了解人的方法是自以为聪明的女人的比较共同的毛病。她们以为在不暴露自己的点滴心思的同时,就能更好地洞悉对方的心灵,但是,她们没有看到这样反而使别人不敢说出自己的心思了。一个被人询问的男人就凭这一点便开始小心防范了,而且,如果他认为别人只是套他的话,并不是真正地关心他,那他便或撒谎,或缄默,或加倍小心提防,而且,宁可被当成一个傻瓜,也不愿上您那好奇心的当。总而言之,想洞察别人的心而又把自己的心思藏藏掖掖的,那总归是下策。
韦塞利夫人从未对我说过一句使我感到可心、怜惜、亲切的话。她冷冰冰地询问我,我有所保留地应答她。我的回答怯生生的,她一定以为无聊和讨厌。后来,她便不再问我了,跟我说话也只是交代干活。她对我的判断不是根据我这个人,而是根据她让我成为的人,在见我只像个仆人时,她便使我只能以仆人的面目出现在她的面前了。
我觉得我自这时起,便对这种贯穿我整个一生的利己之心,以及对这种利己之心本能的厌恶,有所感悟。韦塞利夫人没有子女,只有她的外甥拉罗克伯爵作为继承人;后者对她一味地溜须拍马。除此而外,她的心腹仆人见她死之将至,也都没有闲着,而且,她周围还有那么多献媚取宠的人,所以她很难有工夫想到我。她家的总管名叫洛朗齐尼先生,是一个机灵人;其妻比他更加机灵,深得其女主人的恩宠,以致她在女主人家里不像是雇来的女人,而像一位女友。她把自己的侄女推荐给夫人当了侍女,她侄女名叫蓬塔尔小姐,是个机灵鬼,摆出一副贵妇侍女的架势,帮助她姑姑缠着女主人,以致后者完全被这三人所蒙蔽,一切均由他们代行其事。我没有讨得他们仨的欢喜:我服从,但不巴结;我想象不出除了效命于我们共同的女主人而外,还得听她仆人使唤。再者,我是一种使他们不放心的人物。他们看得很清楚,我不是个甘居人下的人。他们担心夫人也看出这一点来,对我另有看顾,从而减少了他们的份额。因为他们这种人太贪,心术不正,把遗嘱上赠给他人的一切东西都视为从他们的私人财产中剜去似的。因此,他们便串通起来,把我从夫人眼前支开。夫人喜欢写信,这是她病中的一种消遣。于是,他们便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并通过医生来说服她,说是这样太劳神。他们借口我不会服侍,便另雇了两名抬轿大汉在她身旁。总之,他们干得很漂亮,以致当夫人立遗嘱时,我有一个礼拜未能进她的房间。的确,在这之后,我是同先前一样进她房间了,而且比任何人都勤快,因为这位可怜女人的痛苦令我心痛欲裂。她那始终强忍痛苦的精神使她极其令人崇敬和爱戴。我在她房中流下了许多真诚的泪水,但并没让她或其他任何人看见。
我们终于失去了她。我是看着她咽气的。她的一生是一个聪明且有见识的女人的一生,她的死是一位贤哲的死。我可以说,她以灵魂的宁静毫不懈怠、毫不做作地去完成天主教的义务,使我觉得天主教可爱了。她生性严肃认真。在她病危之际,她表现出的是一种非常正常的快乐,不像是装出来的,而且是理智对病痛的一种抗衡。她只是最后两天才卧床不起,还不断地同大家平静地聊天。最后,她不再言语了,已经奄奄一息了。这时,她放了个响屁。她扭过脸来说:“好!”这就是她最后的一句话。
她遗赠了一年薪水给粗使仆人。但她家的花名册上没有我的名字,所以我什么也没摊到。但是,拉罗克伯爵让人拿三十利弗尔给我,还让我把身上穿的新衣服穿了走,洛朗齐尼先生原本是想让我脱下来的。他甚至答应设法给我找个差事,还允许我去看他。我去过两三次,但都没能同他说上话。我很容易气馁,所以就没有再去过。大家不久就会看到我错了。
我为什么没能把在韦塞利夫人家逗留期间的所有要说的都说出来!不过,尽管我表面上的情况依旧一样,但是我离开她家时与进她家时并不一样。我从那儿带走了对罪恶的长久回忆和内疚的无法承担的重负。直到四十年后,我良心上仍压着这种重负,而且,那种苦涩的滋味非但没有减弱,反而随着年岁越来越大而加重。谁会想到一个孩子的错误会产生这么残酷的后果?正是因为这些极为可能的后果,我的内心才不得安宁。我也许使一个可爱可敬、诚实正派、而且肯定比我强过百倍的姑娘,葬送在贫穷屈辱之中。
一个家庭的瓦解难免不引起一点混乱,难免不丢失许多东西。但是,由于仆人们的忠心和洛朗齐尼夫妇的警惕,财产清单上一样不少。只有蓬塔尔小姐丢了一条已经用旧了的银白相间的粉红小丝带。我可以拿着的更好的东西多的是,可我偏偏看中了这条丝带,便偷拿走了。由于我并没有怎么藏藏掖掖的,所以很快便被人发现了。大家想要知道我是在哪儿拿的。我慌神了,支支吾吾的,最后,我满脸通红地说是马里翁给我的。马里翁是一位年轻的莫里昂讷姑娘,当韦塞利夫人不再请客,把自己的厨师辞退了之后,便让她当了厨娘,因为韦塞利夫人需要的是鲜汤,而不再是精美佳肴了。马里翁不仅漂亮,而且有着一种只有山里人才有的健康的肤色,特别是她态度谦虚、温柔,人见人爱。此外,她还是一位乖巧、绝对忠实的好姑娘。当我供认是她时,人人惊诧不已。大家更多的是不相信我,所以认为应该查明到底我俩谁是小偷。有人把她叫来。大家蜂拥而至。拉罗克伯爵也在场。她来了之后,有人把丝带拿给她看。我无耻地指控她;她愣住了,一声不吭,看了我一眼。这一眼让魔鬼都得屈服,可我那颗残酷的心在顽抗着。她终于斩钉截铁地否认了,但并没激动。她训斥我,叫我凭良心,不要玷辱一个从未坑害过我的无辜女孩。可我却仍无耻透顶地一口咬定,当着她的面硬说丝带是她给我的。可怜的姑娘哭了起来,只是对我这么说道:“啊!卢梭,我原以为您是个好人,您坑苦了我了。但我不想学您的样儿。”她没再对我说什么,只是继续朴实而坚定地为自己辩护,绝对没有骂我一声。她的忍让,再加上我不松口,使她理亏了。一个是那么疯狂大胆,另一个又是那么如天使般温柔,真是不可思议。大家好像拿不定主意,但是偏向是她偷的。当时乱糟糟的,没有时间去深究,拉罗克伯爵把我俩一块儿辞掉了,只是说罪人的良心一定会为无辜者报仇的。他的预言并未落空,没有一天不在我身上应验。
我不知道这个受我诬陷的姑娘的下落,但是看来这事之后她不容易谋到差事了。她蒙受了一种使她名誉扫地的残酷罪名。偷的东西虽不值钱,但终归是偷,而且,更糟糕的是偷了去诱惑一个小男孩。总之,既撒谎又死不认账,对这种集各种恶习之大成的女子,人们是不抱任何希望了。我甚至没有看到我把她推进了贫穷、被唾弃的最大险境。谁知道她这么年纪轻轻的,因为无辜受辱而颓丧绝望,会有什么后果呢?唉!如果说我后悔不该让她身遭不幸的话,请大家想一想,我竟然使她比我更糟,我又有多内疚呀!
这种残酷回忆有时让我心慌意乱,竟至在不眠之夜,看到这个可怜的姑娘前来责备我的罪孽,仿佛我昨天才犯下这罪似的。每当我生活平静时,这种回忆就不怎么使我苦恼。但是,当我命运多舛时,这种回忆便驱走了我那种无辜受害者的最甜美的慰藉,它使我深深地感受到我认为我在某本书里说过的:身处顺境,内疚沉睡;身处逆境,内疚激烈。但是,我从未与朋友促膝谈心时,把心思托出,以减轻内心负担。最亲密无间的友谊也未能让我把这个心思掏出来,连对瓦朗夫人也不例外。我所能做的只是承认我干过一件残忍的事,应该受到谴责,但是,我没有说究竟是什么事。这一重负至今仍沉重地压在我的心头,而且,我可以说,稍稍摆脱这种重负的欲望,对我下定决心撰写《忏悔录》起了很大的促进作用。
我刚才在直爽地忏悔,大家肯定不会觉得我在此掩饰自己的卑劣行径。但是,如果我不同时把自己内心的想法,以及因害怕被人认为诡辩不把当时的真实情况说出来,我就没有贯彻写这本书的目的。在那残忍的时刻,我并没有害她之心。当我诬告那个可怜的姑娘时,我是出于对她的友情,这挺奇怪,但又确实如此。她正萦绕在我的脑际,我随口把责任推到了她身上。我把自己想干的事嫁祸于她,说她把丝带送了我,因为我是心里想送给她的。当我看见她来了的时候,我的心碎了,但是,在场的人那么多,我不敢改口了。我怕的不是受罚,而是羞耻,害怕得胜过死亡、犯罪以及所有的一切。我无地自容,真想钻到地心里去憋死算了。无法抗御的羞耻心压倒了一切,使我无耻透顶的正是这羞耻之心。于是,我越是有罪,就越怕承认,就越是死硬。我心里最害怕的就是被认定为小偷,被公开宣布是一个小偷、撒谎者、诬陷者。大家全都慷慨激昂的,使我只剩下害怕了。如果大家让我冷静一下,我肯定会说出实话的。如果拉罗克先生把我叫到一旁,对我说:“别毁了这个可怜的姑娘。如果是您干的,就跟我实说了吧。”那我当即就会跪在他的面前,这一点我敢肯定。但是,必须给我打气的时候,大家却一个劲儿地吓唬我。再说,年龄问题也是应该考虑的。我刚迈出童年,甚至可以说我还是个孩子。年纪轻轻的就犯罪,比长大成人犯罪更加罪莫大矣。但是,因一时糊涂而干的坏事,不是什么大罪,而我的过错也就仅此而已。因此,回忆起这件事来,我难过的不是这事本身,而是这事可能造成的恶果。这件事对我甚至是件好事,使我常常回忆起我干过的这一坏事,而今生今世保证不再干出任何导致犯罪的事来。我认为,我对撒谎的深恶痛绝,大部分原因是悔恨曾经说过如此卑鄙恶劣的谎话。如果这是一个可以弥补的罪行的话,我敢说,那么我晚年遭受那么多的不幸以及我四十年来在艰难的环境下,仍然正直和诚实,总该弥补它了。而且,可怜的马里翁在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为她报仇,所以就算我把她坑苦了,我也不太害怕死后再受惩罚了。这就是关于此事我所要说的。请允许我永远不再提起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