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议夺情天官思抗旨 陈利害皇上动威权(2/2)

“皇上有何旨意?”

“皇上让不谷上书,建议朝廷让首辅夺情。”

“这好哇,”李义河兴奋地说,“从目下情势而论,朝廷不可一日无张居正。皇上英明睿智,看到这一点。张大人,你的本子是否已上奏?”

“没有。”

“啊,”李义河盯着张瀚,担心地问,“张大人,听你的口气,莫非……”

张瀚避开李义河探询的目光,鼓起勇气说道:“李大人,不谷今日找你来,就是想让你给首辅传个信儿。不谷经再三思虑,认为劝首辅夺情不妥,因此不准备上书。”

“你?”李义河霍地站起身来,十分诧异地说,“张大人,首辅对你不薄,你怎么能这样?”

“李大人,这牵涉到朝廷纲常,不谷不敢怀私罔上,万望李大人向首辅解释。”

这几日,张居正府上吊客不断,张居正的几个儿子在灵堂里轮流守值,张居正穿着青衣角带的孝服,待在书房里处理公务,极少与吊客见面。这天刚吃过午饭,张居正才说小寐一会儿,忽见李义河冒冒失失闯进了书房。一看他的神情,张居正就猜想到发生了什么事情,于是强打起精神,问道:

“幼滋兄,又碰到什么事儿了?”

李义河屁股一落椅子,就开口骂道:“张瀚这个老糊涂,今儿个反水了。”

“反水?他怎么反水?”张居正吃惊地问。

李义河便把上午与张瀚在吏部见面的情形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张居正听罢,顿时就变了脸,冷笑着说道:

“他把我张居正当成贪恋禄位之人,以为我不回家守制,是舍不得离开首辅这个宝座,真是天大的笑话。幼滋兄,你先看看这个。”

张居正说罢,拿起桌上一份奏章递了过来。李义河接过一看,是山东巡抚杨本庵呈给皇上的一道辩疏。本子中对户科给事中温加礼弹劾他征税不力进行了辩解,并揭露阳武侯薛汴与衍圣公孔尚贤大肆侵占土地藏匿不报的劣迹,建议皇上准予在山东重新清丈土地。这道本子本是杨本庵按张居正的授意写出,如今已从皇上那里送来内阁拟票。

李义河阅过后,垂下眼睑想了想,问道:“叔大兄,皇上如果同意清丈田地,又岂仅限于山东?”

“是啊,要清丈田地,必定是全国统一部署的大事,是一个浩大工程。”

“这肯定又是你叔大兄的主意,此举既可惩抑豪强,又可增收国家赋税,乃社稷长治久安的大计。”李义河说着忽然打住话头,皱着眉头说,“只是你若回家守制,这件事肯定泡汤。”

“不谷思虑的正是此事。”张居正两腮的肌肉有些僵硬,看得出他心中波澜翻滚,“清丈土地,主要的对象是那些豪强大户,朝廷诸多弊政,皆因这帮人胡作非为所致,但若想削弱他们的特权,搬动他们的利益,谈何容易。只有那些不避祸,不畏强权,不计千秋功罪的人,方能担当此事。幼滋兄,你说说,今日天下,有谁肯如此行事?”

李义河脱口答道:“惟有你叔大兄,不然,天下百姓,不会称你是铁面宰相。”

“是啊!”张居正长吁一口气,叹道,“张瀚以为我不肯守制是贪图权位,这个误解太大!”

“他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义河愤愤说道,“这些人,打着维护朝廷纲常的旗号,实际上是弃天下苍生而不顾。”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别人管不得的事情,由他去吧。”张居正露出一脸的轻蔑,“只是不谷看错了人,居然信任他这么多年。”

李义河回道:“如果叔大兄下定决心清丈土地,则夺情事势在必行。张瀚辜负皇上的期望,不肯出面慰留,干脆,由我出面联络部院大臣来做这件事。”

“你出面不妥。”

“为何?”

“人家都知道你我的关系,你出面慰留,难以服膺于天下士林。”

“如此说,王国光也不行。”

“对,他也不行。”张居正回答得肯定,“不谷平日做事,虽大刀阔斧不避嫌疑,但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何况夺情这件事,更不能给那些清流留下什么口实。”

“我知道了,相信我李义河会办妥这件事。”

两人又就一些具体事情密谈了约一个时辰,李义河方告辞离去。他刚一走,张居正就命游七去找徐爵,让他把张瀚不肯出面上书慰留的消息迅速告知冯保。冯保本以为让张瀚上书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却没想到病骡子也有尥蹄子的时候。他顿时感到事态严重,便连忙进了乾清宫,向李太后禀告此事。李太后吩咐手下太监把皇上从东暖阁喊来,一同商议此事。

“张瀚是张先生一手荐拔的人,平时倒十分谨慎,这次是谁给他灌了迷魂汤,竟发了糊涂,嗯?”李太后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盯着冯保问。不等回答,她又重重地补了一句,“难道他不知道,张先生是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吗?”

冯保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圈,阴阴地说:“大凡朝廷出一点事情,各路神仙都纷纷浮出水面。”

小皇上听出话中有话,便问道:“张先生夺情事,京城里都有什么反应?”

“上午,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带着十几个属下,都穿着大红袍子,跑到内阁向吕阁老恭贺。”

“恭贺什么?”

“恭贺他升迁首辅。”

李太后秀眉一竖,怒气冲冲斥道:“这帮酸文人,怎么会如此大胆?”

冯保解释:“朝廷有规矩,首辅三天不当值,次辅顺而迁之,就可以坐到首辅的位子上。”

“皇上还没有颁旨,吕阁老就能当首辅了?”李太后望了望儿子,泼辣劲儿又上来了,“京城里头,让张先生整治了几年,官场上的邪气儿都消失了。如今张先生的父亲去世,他们又觉得有机可乘了。”

“屎壳郎拱粪堆,这是难免的事儿,”冯保不伦不类比喻了一句,又道,“这几日,东厂报上的访单,都是一些官员们暗中串联的事儿,有些人想在张先生夺情一事上大做文章。”

“他们究竟想要怎样?”

“挤走张先生,只要他一离开首辅之位,那一班捣蛋官员,就没人制服得了。”

李太后觉得冯保的话有道理,便问小皇上:“钧儿,你现在离得开张先生吗?”

小皇上尽管已十五岁,但还不敢单独柄政,因之对张居正倚之甚深。他答道:

“母后,朕还离不开张先生。”

“是啊,你虽然贵为天子,毕竟还是孩子,”李太后一咬嘴唇,狠狠说道,“不能让这些人胡闹下去,张先生夺情之事,不容讨论。”

“那,翰林院那帮词臣如何处置?”冯保趁机问道。

“管这些小人物做甚?要惩治,就惩治张瀚。”

李太后这么一说,小皇上立即附和,言道:“这张瀚竟敢抗旨,朕不能饶他。大伴,传朕旨意,令他立即致仕。”

“奴才遵旨。”

冯保叩首退下,忙颠颠跑回司礼监拟旨去了。待他走后,小皇上问李太后:

“母后,儿为天下慰留张先生,不知千秋万代之后,黎民百姓会怎么看我?”

李太后诧异地问:“钧儿,你怎么会这么想?”

“孩儿毕竟是皇上,”朱翊钧略略有些紧张地回答,“前朝那些皇上的功过是非,被张先生编成一本《帝鉴图说》,作为经筵的日课。因此,孩儿今日所做之事,如果稍有过错,岂不被后人耻笑?”

李太后一听这话笑了起来,问道:“你觉得让张先生夺情,这件事错了?”

“父死守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一夺情,张先生就不能尽孝道,孩儿怕天下人说我寡恩。”

李太后摇摇头,回答说:“钧儿,你要记住,天下读书人,最讲究两个字,一个字是忠,另一个字是孝。孝是对父母,忠是对皇上。如若忠孝不能两全,做臣子的,首先就得尽忠。岳母在他儿子岳飞背上刻上‘精忠报国’四个字,就是这层意思。”

“那,孩儿在这件事上,不会遭到骂名?”

“不会,”李太后爱怜地看着儿子,和颜悦色地开释道,“你如果留下一个奸臣,为的是自己的声色犬马,而让他夺情,后代人肯定会耻笑你。但你已说过,你是为了天下苍生而让张先生夺情,这应该是英明君主的作为。”

“有母后这句话,孩儿就放心了。”

朱翊钧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他如此认真地思考问题,让李太后深切地体会到儿子长大了,她感到兴奋,又有些许惆怅。想了想,又给儿子出主意说:

“钧儿,此次让张先生夺情,一定会引起风波,明日让张瀚致仕的旨意传出去,恐怕会舆论大哗,你心里头一定要有个准备。”

“如果有人闹事,该如何处置呢?”

“杀一儆百,你这个当皇上的,该使用威权的时候,决不能心慈手软,用张先生的话说,就是不要行妇人之仁。”

李太后说话的时候,夕阳正好斜斜地照射进来,给她身后墙上挂着的那一幅刺绣的观音菩萨像,涂上一层淡红的光晕。

李太后摇摇头,回答说:“钧儿,你要记住,天下读书人,最讲究两个字,一个字是忠,另一个字是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