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5章 星河明淡(七)(2/2)
赵文才是英国公府的人,英国公府罪是跑不掉的,这般光棍的捐了地出来、又装腔作势请清查自己田亩,也在情理之中。
但他们宗室凭什么把嘴里的肉吐出来?
荣王同样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却笑得格外得体:“阿姊不嫌他愚笨吵闹,改日就让倩娘带他去阿姊府上。”
一派百姓人家姐弟的亲热劲儿,却只说让王妃带孩子去,根本不提自己,也没有任何暗示的意思。
永康大长公主笑容依旧让人如沐春风,心里已是不住骂着狐狸崽子。这弟弟真是被磋磨的越发圆滑了。
两人客气了几句,便错身而过。
荣王心里明白得紧,他和她们这些公主姑姑、姐姐们都不一样,遇到事搅和在一块,好侄子必会拿他开刀儆猴,再宽宥众公主给宗室宽心。他才不会傻到过去替姐姐挨刀。
宫门遥遥在望,他又掖了掖那姜汁帕子,好似怕它在临出宫门时露了馅一般。
能出宫了自然有大自在,但若此番降罪于他,又推迟了不让他去封地,却也不坏……
六月廿六午后,西苑豹房小校场
沈瑞到时,小皇帝正一身劲装挽弓搭箭,射着百步外的靶子。
寿哥于学武上确有天赋,这几箭已是颇有准头,虽没正中靶心,却也无一支脱靶。
“不是叫你穿短打来?”小皇帝射光了一壶箭,扭头去看沈瑞,见他一身官服,不由不满道。
沈瑞笑道:“臣岂敢不遵旨,只是也不敢君前失仪。臣是带着衣裳来的,皇上要考校臣的武艺,臣这就去更衣来。”
寿哥这才高兴起来,挥手道:“快去快去!”
昨日英国公府张懋及其子孙纷纷上了请罪折子,小皇帝表示张懋为国大臣却不能治其家,扰民生事,法当究问,但念其先世勋劳,特宥之。
张懋随即就奏乞养疾,皇上许之。
而晚上杜老八送来沈府的消息是,张懋决定分家了。
在赏了张铭、张钦一顿家法板子后,老公爷表示要将几个儿子统统分出去,以后再不许他们打着英国公的幌子在外行走。若是再有扰民不法之事,老公爷会亲自捆了他们送到北镇抚司。
沈瑞登时便踏实了许多,今日见小皇帝如此态度,不由又安心了几分。
转而却又觉得杨廷和与自己的分析只怕是中了,不免又为未来朝局走向略感忧虑。
少一时沈瑞换了一身短打过来,小皇帝身旁伺候的钱宁笑嘻嘻捧了几张弓过来,让沈瑞挑选。
沈瑞扫了一眼,只选了张三石弓,却是九箭连发,整齐钉在靶心一圈。
寿哥立时大声喝彩叫好。
钱宁这还是头次看沈瑞出手,原以为不过是学过些六艺的书生,没想到箭术颇为了得。
见小皇帝眉飞色舞的样子,钱宁忙上前一步,陪笑道:“臣也出出力,博皇上一笑。”
他也同样选了三石弓,同样九支箭,却竟是左右手开弓,箭箭中靶。
这般便稳压了沈瑞一头。
寿哥同样不吝掌声。沈瑞却也不以为意,礼貌的笑着击掌赞道:“真好箭术。”
钱宁是特地留心了沈瑞的表现,见他如此,扯了扯嘴角,笑着客气了两句。
寿哥却忽然笑眯眯冲沈瑞道:“张会这守孝,京卫武学那边也空下来,沈瑞,你瞧着钱宁可顶得这差事?”
钱宁闻言不由一呆,他当然眼热这个差事,没少往刘瑾那边送银子,也没少在皇帝面前争表现。不想这会儿皇上竟然会问沈瑞意见。
他一时懊恼万分,刚才不该沉不住气露了一手试图压一压沈瑞。
这群书生最是笑面虎,面上客气,背地里一肚子坏水,若是在皇上面前下蛆坏他好事可如何是好!
因而他这目光不免有些急切起来。
沈瑞却是根本没瞧钱宁一眼。他其实也惊讶极了,不知道小皇帝这是唱的哪一出。
当下中规中矩回道:“京卫武学事关重大,理应皇上圣裁,臣安敢置喙。”说话间却是偷偷打量着寿哥的神色。
刘忠那边早已是遣人知会沈瑞了,宁藩的人已同钱宁接上线,送了重金,钱宁也已在皇上面前有意无意为宁藩说了两次话,皇上应是心中有数的。
与宁藩有涉,京卫武学当然不能落进钱宁这货手里!任凭谁提,小皇帝都可以根本不接这茬的。
为何小皇帝会自己突然提起,又像十分随意问他的意思?
是试探他?
还是要……他找个理由回绝?
这样当面回绝,让两个得圣宠的臣子结个梁子吗?
帝王的平衡之术吗?
“哎,不过是问问你的想法,你也与张会相熟,你的书坊又接了兵书刊印的差事,对京卫武学也算有些了解。”寿哥似乎有些漫不经心,又将目光落在钱宁身上。
钱宁早已摆出又惊又喜感激涕零的脸来,目光与皇上一触,又似慌慌张张低下头去,不敢再瞧。
寿哥这才又看向沈瑞。
觑到寿哥幽暗的目光,沈瑞便又笑道:“既然是皇上垂询,臣便直言了。皇上恕罪。臣以为,钱大人这身功夫,尤其这左右开弓之技,教授京卫武学学子绰绰有余。
“只是,管理京卫武学之事,需懂练兵之道,懂排兵布阵,懂兵械军器,懂火药铳炮……臣见识浅薄,能想到的也就这些,因与张会略熟络些,知他家学渊源,所学庞杂。臣却是与钱大人不太熟悉,不敢为钱大人打包票。”
钱宁起初听得沈瑞夸自己武艺,还小小得意一下,联系之前沈瑞态度,以为他畏惧自己如今在皇上面前得脸,便巴结自己,做个顺水人情什么的。
哪知听到后面那些,却不由变了脸色。
张会是家学渊源,他钱宁是什么?他一个太监的养子,练武是有的,什么兵法军械他哪里学过?!
他才不管沈瑞说的有理没理,再望向其的目光就如沁了毒一般。
寿哥依旧是笑眯眯的,仍是那漫不经心的态度,只道:“嗯,也有几分道理,好啦,朕会斟酌的。”
虽然大家脸上都还有笑模样,气氛到底是不同了。
寿哥也不再喊着射箭,而是叫人换了靶子,笑向沈瑞道:“给你瞧个新鲜的。”
说话间,那边上来一排彪形大汉,手中皆牵着蒙古细犬。
这种细犬体型高大,线条流畅,四肢健壮,其狩猎时速度极快,近乎转瞬即至,专咬猎物脖颈,一击毙命,凶悍异常。
相传辽时契丹贵族索此犬于“萌骨子之疆”(即契丹附属蒙古部落),一如索海东青于女真部落一般,不惜人力物力调教训练,可见其名贵。
那边箭靶子也换成了高杆,其上用绳索悬吊铁钩,挂有血淋淋的鲜肉。
细犬一进场,闻得血腥味,便有些焦躁不安,但仍可见训练有素,立于壮汉身边,不敢妄动。
寿哥瞧了一眼身边小内侍,那小内侍忙上前一步,拿出一个竹哨,唏律律吹了两声。
壮汉牵狗向前,齐齐松了手中绳索,呼哨两声,那些细犬便如离弦之箭般瞬间蹿了出去,眼见抵达高杆,忽的借助奔跑之力,一跃而起,如径直叼住鲜肉,然却并不吞食,而是如衔猎物一般,将那鲜肉带回壮汉脚边。
沈瑞不由赞道:“果然训练有素。若是出去打猎带上它们,可是省力许多。”
寿哥笑道:“朕前阵子得了这犬,翻了契丹史书,才知道还有‘雕窠生猎犬’的事儿,说雕生三卵,一为新雕,一为猎犬,一为蛇。”
说着自己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又道,“想是杜撰。不过契丹人倒是常将鹰犬同养,狩猎时,放鹰出去,犬随鹰走,收获颇丰,改日咱们也试试。”
沈瑞也捧场的笑了笑,鼓掌赞妙。
听得寿哥又道:“不过,这细犬终只是犬罢了,比不得豹,你再瞧这个。”说着又示意小内侍吹哨。
哨音一变,那边高杆上的铁钩又往上一尺,这次再放猎犬出去,却是罕有能够到鲜肉的,便是触碰得到,也衔不下来。
转而又有两个身着皮甲的壮汉,牵了两头豹子来。
但见一只金钱斑纹倒也寻常,另一只竟是通体漆黑,很是难得。两只豹子皆是皮毛光亮,凶目有神,行走之间便带了霸气。
这却是小皇帝刚登基那年万寿圣节,建昌侯张延龄献上的。
豹子甫登场,细犬们登时气势一变,方才悠闲的情态荡然无存,都略略伏低身形,口中呜呜成声,做出攻击姿态。
沈瑞也有些紧张起来,立时站到了寿哥身前,有些严厉道:“皇上不当没有防护便放猎豹出来。那到底是畜生,再怎样驯化也是野性仍在,伤了圣体如何是好!”
寿哥哈哈一笑,捅了捅沈瑞,道:“爱卿放心!”
钱宁则顺势在旁边有些阴阳怪气道:“沈传胪多虑了,这些驯兽的都有准儿。我们也是同样忠心,如何敢让皇上涉险呐。”
沈瑞却不瞧他,只正色向寿哥道:“从前臣也见过皇上赏豹,但多在铁笼之中。今臣知皇上喜猎豹勇猛彪悍,想见它无拘无束,但到底是凶物,不得不防。臣请皇上建一大铁笼屋,将高杆设于其中,再将豹子放入。又或者搭一高台,皇上在台上观赏,既看得清楚又可保安全。不过若是豹子逃脱,唯恐又伤宫人,还是设铁笼更稳妥些。”
寿哥含笑看着沈瑞,点头道:“卿果然细心,诸般条陈都甚是妥当,今日先这样,日后让他们按卿说的再改。来来来,莫要如此,坏了看景儿的兴致。”
沈瑞甚是无奈,只好谢恩坐下,眼睛却片刻不离那两只豹子,生怕它们暴起伤人。
但见那边牵犬壮汉口中呼哨,将细犬牢牢牵在手中。而皮甲壮汉则抽出鞭子来,隔空甩了个鞭花,啪啪作响,豹子像得了信号,也做出捕猎姿态来。
鞭子再一声响,豹子快如闪电,两个起落已到了杆前,纵身一跃,那些猎犬怎样努力也没能衔下的鲜肉已到了豹子口中。
寿哥立时站起来叫好,钱宁也在一旁大声夸赞。
只是那豹子却并不会如猎犬一般将肉送回,而是直接大快朵颐起来。
皮甲壮汉忙冲了过去,又甩了鞭子,却也不敢生硬夺肉下来,忙不迭将豹子在手中牵好。
沈瑞见豹子都被抓牢实了,才呼了口气,低声向寿哥道:“皇上你看,豹子到底还是野物,野性难驯呐。臣请皇上保重龙体。”
寿哥斜了沈瑞一眼,撇嘴道:“好啦,朕知道了,你也快同老大人们一般了。你再这般无趣,下次打猎便不带你去了。”
沈瑞听着这孩子话,一时哭笑不得。
寿哥又眉飞色舞起来,手舞足蹈道:“你瞧,还是豹子厉害,挂那么高的肉也摘得下来。别说着细犬不行,朕试了,狼也是不行的!”
沈瑞也只好捧场再赞一番,又观赏了一回豹子花样够肉。
这边玩得热闹,那边忽然连滚带爬的冲进来一个小内侍,被侍卫们拦下时,他情急之下高声喊起“万岁”来。
寿哥虽被打断了嬉乐,却并没生气,挥挥手放了人进来。
沈瑞打量了两眼,见并不认识那内侍,今日刘忠没在,也不知去哪里当差了,不晓得这是不是刘忠的人。
钱宁却因这些时日一直在西苑厮混,于人头颇熟,知道这是陈宽的干孙儿,便悄悄往前一步,在寿哥耳边说了。
沈瑞因离得近,也听着了点儿音,心下一动,不由紧张起来,该不会,是他想的那件事发生了吧?
那小内侍一身尘土,满头是汗,可见是骑快马赶来的,他气没喘匀就跪下砰砰磕头,带着哭音道:“万岁爷,今儿午后御道上有人遗下奏折一本,侍班御史送进了司礼监,少一时刘瑾刘公公大怒,说这匿名折子里都是狂悖之言,他说他奉万岁爷口谕,让百官跪奉天门下,刘公公立门左诘责。这会儿天热得紧,有老大人几欲昏厥,李荣李公公送了冰瓜出来,也让刘公公骂了回去……陈宽陈公公正往西苑赶来,让奴婢腿脚灵便的先来报信……”
沈瑞一颗心跳得厉害——果然就是在今日。这就是前世史上有名的御道匿名投书事件,他只隐约记得是六月,具体日子却是不知道的。
前世史书上说,那本匿名奏书列了刘瑾诸多罪状,因而惹得刘瑾大怒,竟矫诏叫百官跪于奉天门,诘问要揪出投书之人,日暮时仍没人招供,五品以下三百余官员尽数收入锦衣卫狱。次日李东阳进行了营救,正德皇帝准许放人,刘瑾也听说了那匿名书是内官所为,放才松手,然而已有三名文官因暴晒干渴殒命。
史书上,这是刘瑾擅权、威慑百官的典型事件之一。
沈瑞曾设想过多次若是自己也跪在阶下,将如何应对抗声,却没料到这一日来临时,自己会是在西苑,在小皇帝面前。
他立时跪倒在地,诚恳向寿哥道:“皇上明鉴,既是匿名投书,显见是行诡计,欲藏匿在人群之中,此时询问百官也未必有结果。既是匿名,又是如此手段,可见投书之人持心不正,其言也未必为真,不予理会便是。皇上仁德,今日天时炎热,老大人们若有中暑,岂不是因一二诡计小人便使朝廷失了栋梁!请皇上宽宥众臣一二,之后再令细细查访,严惩小人!”
说话间,那边陈宽也到了。
他年岁已大,一路快马过来,浑身散了架子一般,此时双腿发软,是被两个健壮的内侍架着过来的。
陈宽跪到小皇帝面前,老泪纵横道:“皇上,奴婢过来时,已有老大人受不住了。黄伟在旁边训众人,‘若书所言皆为国为民事,挺身自承,虽死不失为好男子,奈何枉累他人。’却仍无人出来相认。刘瑾这气头上,任内阁老先生们怎么讲也不听,怕是真要出人命了!万岁爷!!”
钱宁瞧了一眼跪在地上的三人,心里记了一笔,想着回头可得到刘公公那边好好说道说道,尤其这个沈瑞,坏他好事也就罢了,还敢坏刘公公的大事!这下可叫他好看!
钱宁又悄悄觑着小皇帝脸色,暗暗盘算自己要不要再为刘公公添上几句。
皇上在西苑自己一直陪在身边,刘公公可是并没让人来请旨的……
哎,那这假传圣旨,也是个杀头的大罪了,就看……刘公公圣眷深不深,皇上肯不肯给其圆这个场了。
遂钱宁终还是决定,缓一缓开口吧,且看皇上态度再说。
小皇帝却没给钱宁这个机会,而是打发他并一干闲杂人等,包括跪着的小内侍都下去了。偌大校场,只余他与沈瑞、陈宽三人。
钱宁不免有些嫉妒,到底还是顺从退下了,只在心底酝酿着向刘瑾告状。
小皇帝半分不着急,往椅中一坐,慢条斯理的问陈宽道:“那折子上写的什么?”
陈宽也是司礼监的一员,他磕了个头,回道:“皇上恕罪,奴婢并未见到奏折……折子是直接交到刘瑾手中,他看了两眼便道皆是叛逆狂悖之言,投书者当千刀万剐、诛灭九族,也不与我们旁人再看,又说遣人来问万岁爷……”
他顿了顿,头越发低了,声音也低了下去,“但刘瑾似乎……并未遣人出来。然后便说遇到这样的事,皇上必定是让将人揪出来,岂能留逆贼在朝中,便出去传……传了旨。”
刘瑾矫诏,板上钉钉。
但小皇帝似乎并没有动怒,甚至根本没接这茬,反倒问:“李荣去送了冰瓜?黄伟去帮了腔?依旧无人招供?你瞧着,可有可疑之人?”
陈宽一噎,没想到小皇帝似要轻飘飘将刘瑾放过,一时也是脑中思绪繁杂。
他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不站队也不得罪人。无论上头是萧敬、王岳还是刘瑾,他都是埋头干他自己的。
今日若非情况特殊,若非,李东阳给了他暗示,他也不会贸贸然跳出来。
他谨慎道:“李阁老言,‘匿名文字出于一人,其阴谋诡计,正欲于稠人广众之中,掩其行踪,而遂其诈术也。各官仓卒拜起,岂能知见。’其余几位老大人也如是说,奴婢……奴婢也以为是。只刘瑾不听,又说若没结果,便要拘众人下北镇抚司狱。”
小皇帝嗯了一声,便道:“你先下去歇着,待会儿朕再唤你。”
陈宽下意识看了一眼沈瑞,到底谢了恩,勉强站起身,几乎摇摇欲坠,可惜左右并无内侍没人能扶他一把,他只好强挺着,自己一步步走得远了。
沈瑞心下狐疑,不知道小皇帝留他下来要做什么。
听得寿哥道:“起来吧。你方才说的,倒是与李阁老说得甚像。”
沈瑞谢了恩,起身叹道:“皇上方才只是在气头上,我们是旁观者清,大抵都能得出这样结论来。英明如您,想来所见也是略同的。”
寿哥轻笑一声,点头道:“是有道理。”
却突然问沈瑞道:“松江沈家,有多少良田,你可知道?”
沈瑞心下一跳,这是……要清查田亩的开场白吗?!他谨慎答道:“弘治十八年时,因着倭祸之事,臣族中分宗,祭田有百二十倾,九宗族人私产加在一处,约能有近三百倾罢。后贺家获罪,良田发卖,听族兄说,族中也买了不到百倾充作族产,供子弟读书。臣所在二房在松江已无产业,而臣生母留与臣的田亩不多,织厂也是蒙圣恩赐还。”
寿哥点头道:“江南田少,有这些田亩已是大族了。”
沈瑞低头称是。
寿哥忽感慨道:“沈瑞,你名下田产不多,你说,朕的田产又有多少。”见沈瑞要开口,他又打断,凉凉道:“别说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也清楚,这王土,究竟有多少还在朕手里,给朕纳粮纳税!”
沈瑞又沉默下来。
“自太祖迄先帝,百四十年,天下额田已减强半,非拨给于王府贵戚,则欺隐于猾民。”寿哥冷冷道,“天顺、成化、弘治各朝,一再明令禁止奏讨、强占官民田地,可你瞧瞧,先是辽东,又是丰润县,就有多少田亩被他们占去。国库焉能不空!”
“是你给张仑张会两兄弟支的招吧,可见,你是猜到了朕的用意。”寿哥狠狠的挥出手去,“朕要下旨,丈量天下官田,若有隐匿田数、侵占官民田之人,严惩不贷。”
沈瑞深吸了口气,道:“皇上,这是善政,然则,所行之人……”
寿哥打断他道:“我知你要说什么,监察御史、巡按御史之外,朕还要派西厂去查。或者,”他脸上露出个冷笑,“刘瑾奏请立一内行厂。朕便准了,他这立厂头一桩差事,不如就是这个吧。”
沈瑞大惊,怕就怕这个!他忙道:“皇上万万不可,臣正是担心执行之人若是一味蛮干,恐怕要坏了皇上本意,引得地方骚动……”
寿哥却忽然嗤笑一声,转身去看那兀自伫立在远处的高杆。
沈瑞目光追随而去,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寿哥言下之意,细犬终究是犬,它够不着的肉,还得豹子来。
御史又如何能与如狼似虎的西厂、内行厂相比。
甚至今日的事,到底是不是刘瑾真的矫诏,还是……是小皇帝要磨尖刘瑾这头豹子的爪牙,放他出去撕咬那些地方上的恶犬?!
“皇上!”沈瑞忍不住抬高了些声音,道:“细犬知衔肉归来,可那豹子却是野性难驯,皇上亲见,那是立时就生啖那肉啊。”
寿哥一愣,摸了摸下巴,又陷入沉思。
沈瑞忙趁热打铁,苦劝道:“皇上恕罪,臣说句不吉利的,此事只怕还要徐徐图之,西厂手段皇上也知,臣唯恐重压之下,逼得地方太过,有那狼子野心之人……酿成大祸啊皇上!我大好兵士男儿,当驱鞑虏、卫疆土,不当一腔血泼在乱民身上啊,皇上明鉴!”
寿哥又是半晌沉默,终是低叹一声,道:“张永,张大伴,也说过这样的话。”他自嘲一笑,“英雄所见略同吗?”
沈瑞低下头去,虔诚道:“臣不敢自比英雄,却敢说,臣与张公公,皆是一颗为大明好的忠心,一颗为皇上好的忠心!”
寿哥凝视沈瑞良久,忽而一笑,温声道:“朕知道。朕信你们。”
“朕原想……”他顿了顿,又摇了摇头,道,“罢了,一会儿,你与陈宽回去,传朕的旨意,让百官散了罢,再与刘瑾说,让他的内行厂细查此事。”
沈瑞应了声,又问道:“皇上可要赐百官冰瓜以示皇恩?”
寿哥嗤了一声,却到底还是道:“赐吧,赐瓜,再赐冰,再让太医去给老先生们瞧瞧,赐药……”
沈瑞忙道:“皇上圣明!皇恩浩荡!”
寿哥摆了摆手,道:“先前贡院失火,你的书坊抄本保全了试卷,你功不可没,在新科进士里也有了威望。此番你救百官于烈阳之下……”
他似乎觉得这话酸得像话本子里写的了,忍不住哈哈一乐,接着道:“在百官间也有了威望……”
沈瑞却是半分也笑不出来的,怕就怕这“邀买人心”四字,他叩首道:“臣惶恐!前次是皇上爱惜人才,不忍将考卷被毁的贡士黜落,今次更是皇上爱护百官,明君圣主爱民恤下,臣不过为皇上跑腿分忧,岂敢贪天之功!”
寿哥背着手踱了过去,拍了拍沈瑞肩膀,道:“你也谨慎太过了。是你的功劳,朕记得。你族兄沈瑛既进了詹事府,你便进通政使司为经历吧,修书刊书的事儿,你也先兼着。”
沈瑞一呆,随即忙叩首谢恩。
寿哥却只笑着摆摆手,又抬高声音喊了远远候着的小内侍来,传下口谕,让沈瑞与陈宽回宫里“解救”百官。
奉天门前
与沈瑞预料的不太一样,百官也不是老老实实跪着听刘瑾唾沫横飞训斥的。
前世史上此时内阁李东阳一人非阉党,不免独木难支。如今的内阁,多了王华、杨廷和,又岂容阉党嚣张。
沈瑞到时,阁老李东阳、王华、杨廷和、王鏊,吏部尚书梁储、礼部尚书刘机都在据理力争。
刘瑾已是怒极,虽有焦芳、刘宇等暗暗帮腔,却如何比得过这群大儒。
只是刘瑾咬死了奉皇上口谕,就不松口,百官也只得这么跪着,哪个也不敢真个起来转身就走——问个抗旨不尊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
当小内侍一路喊着皇上口谕跑了进来,刘瑾脸色登时就黑了。
待见到随后跟来的陈宽和沈瑞,他不由眯了眯眼睛。
沈瑞先向刘瑾一礼,道:“下官恰在西苑,皇上便让下官与陈宽陈大人捎了口谕过来。”
他却不肯站在百官对面,受百官这一跪拜,而是侧了身子,拱手请陈宽来宣口谕。
陈宽原就是做的传旨太监,轻车熟路,也不理会刘瑾,站在阶上便朗声宣了皇上口谕,让百官退朝,又赐下冰瓜等物,又招太医来看。
百官被折腾了这许久,听得此番话,忙不迭谢恩,更有人热泪盈眶口称皇上圣明。
刘瑾脸色越发黑如锅底,瞪着沈瑞,压低声音冷冷问道:“当真是皇上口谕?!到底是哪一个撺掇的皇上?”
沈瑞面上肃然,站得笔直,一副传旨副使的架势,却是嘴唇微动,答道:“刘大人,下官这样的小人物安敢矫诏。”
矫诏二字,让刘瑾腮边绷紧的肌肉颤了颤,他强压怒火,哼了一声。
却听沈瑞道:“皇上还说了,这次的事儿,还得刘大人的内行厂一查到底。”
刘瑾心下登时一喜,这么说,皇上是准了设内行厂了!
沈瑞见他面上松动,便慢悠悠的又补了一句,道:“刘大人,下官是外行,只是,听着这事儿,颇有些蹊跷啊,再想想最近这些个事儿,大人可曾想过,会不会,是内廷之人所为呐……”
刘瑾闻言脸色更黑了几分,眼神闪烁,目光,已不知落在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