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杜甫:长安奥德赛(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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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安的第八个夏天快要过去,杜甫依然日复一日地尽力与日常生活周旋。八月里没完没了地下雨,水涨起来,房舍倒塌无数,粮食歉收,关中大饥,米价飞涨。朝廷出太仓米十万石,比时价便宜,专卖贫民。没米下锅的时候,他得打点精神上终南山寻几味认得的药材,进城卖了,去买太仓米。

从启夏门往城中去,一路向北。农田、墓地、荒废坊巷随便散着,疏疏落落几户民宅隐在田畴之间,没精打采地浸在水里。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沟渠漫溢的臭气。再往北,到了昌乐坊一带,臭味渐去,而后更浓郁的甜弥漫开,是进贡梨花蜜的官园。

越往北,长安城如棋盘一般的里坊渐渐成形,八条南北向的大街与十四条东西向的大街将这座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切割成一百多个如棋盘的小方块。日出与日落之间,朝向街道的坊门开着,允许自由进出。但天气不好,大街上人也并不多。偶尔有贵族青年骑在马上百无聊赖地招摇而过,马身上悬挂的金银饰品叮叮咚咚,好像展示一座移动的首饰店。除此之外,天宝十三载(754年)夏天的长安城十分沉闷——因为大雨,城中缺粮,玄宗皇帝带着他的朝廷浩浩荡荡去了洛阳——洛阳修有直通江南的运河,天下粮食汇聚,能够养活朝廷。

杜甫原先住在杜陵附近,“城南韦杜,去天尺五”的那个“杜”。这一族,冠盖相望,世代显宦,以至于贵人家挑女婿,照例先去杜陵打听。他爷爷的名字,长安城里尽人皆知:就是那个要叫王羲之拜他书法,叫屈原伺候他文章的杜审言。天宝四载(745年),杜甫在济南旅游,北海郡太守李邕听说杜审言的孙子在济南,特别提出要见他,请他吃饭喝酒游玩。当世名人多少都知道他是杜审言的孙子,要看一看他是如何像他的爷爷。他只能一脸骄傲地挺直腰杆,拽平褐衣上的皱褶,踢掉鞋子上黏着的泥巴,硬着头皮迎接别人对于一个杜家子孙的审视。

他这样狼狈,也已经是族里的长辈,总要回本家去跑腿帮忙,混个脸熟。锦衣少年们不情不愿地揖让礼拜却让他更如芒在背:杜甫家祖上一支本出襄阳,与杜陵这一族虽然算远亲,但同根同源。而当他按着当时的一般规矩提出大家把各自的家谱合上一合,论论辈分叔祖的时候,族里的长辈却显出一种怠惰——与他这样一个穷得要死的落魄书生论上辈分,往后都是累赘。

三年前的秋天,也是这样的大雨天,杜甫住在启夏门附近一间破屋里,门外积水成塘,内门青苔连榻,缺衣少食,染了肺病,转成疟疾。旧时朋友下雨天也会来看他,现在,看他得官无望,都不来了。杜甫在《秋述》里自问:难道是怕下雨天路上泥泞才不来吗?高门大户朱门之下难道就没有泥吗?旧雨来,新雨不来,是大城市里拜高踩低的直白。他杜甫,四十岁却没有官位,是老天放弃的废物!

他年轻的时候,日常生活甚至考试、做官都不在他担心的范围。

十八年前,也是这样的大雨,玄宗皇帝也去了洛阳。二十四岁的杜甫跟着去洛阳参加科举,那年他没考中,却没当回事。落第之后,开开心心旅游去了。《山海经》里记载一种长得像鹤的红色大鸟,鸣如箫韶,栖于高岗梧桐之上。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他六岁第一次写诗,便选择“开口咏凤凰”。他从来没怀疑过自己就是这样一种高贵骄傲的物种。那时候他年轻,自诩“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以为机会这样多,他还有无数一鸣惊人的可能。

现在他四十二岁了,有一个妻子,妻子刚给他添了一个儿子,作为三个儿子和两个女儿的父亲,他需要为他们提供好的教育,继承杜氏家族引以为豪的诗书传统。可是他甚至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为了让别人认得他,识得他的才华,在考试中帮助他,杜甫每天挖空心思找门路参加长安城里的“干谒”,“语不惊人死不休”地吹捧名人高官,用尽了最大的努力。他给宰相张说的儿子,玄宗驸马张垍写诗:“翰林逼华盖,鲸力破沧溟。天上张公子,宫中汉客星。”为当时长安城里的名人贺知章、李白、汝阳王等人写了《饮中八仙歌》。给当时的宰相韦见素写诗,一写就是二十韵。

但他离功成名就,总是差一点点。

七年前,他来长安参加“通一艺”考。除夕的时候住在小旅馆,混在天南海北的旅客里,跳着脚绕着桌子赌钱,仿佛自己就是前代的英雄豪杰,根本不屑分出点心思去担心考试。那是一场制科考试,按照惯例,皇帝亲自召集,亲自监考。但杜甫参加的这一场,监考官却换成了尚书左仆射、开府仪同三司[20]李林甫。唐代有记载的皇帝缺席制科监考,只有三次,在玄宗朝,这是唯一一次。那场考试,一个人都没有录取。

杜甫并没放弃,依然积极地向朝中显贵推销着自己。天宝十载(751年),迷恋道教的玄宗学着汉代皇帝的样子迷信起阴阳五行,求长生不死。祭祀太清宫、太庙,祀南郊。杜甫的朋友张垍告诉了杜甫这个独家消息,并为他作保,吩咐他写《三大礼赋》投到延恩匦(guǐ)[21],献给皇帝。皇帝很喜欢他写的赋,让他待制集贤院,下旨给宰相叫他们出题专门试他一人,他很得意这样的殊荣,专门写诗说:“集贤学士如堵墙,观我落笔中书堂”。

集贤院出题的,与“通一艺”科的监考官一样,都是李林甫。作为李唐宗室,李林甫却没读过什么书。他读书的年纪,正赶上武则天清洗李唐宗室。国子监荒废,李唐宗室的教育无人敢问津,李林甫又在十来岁上父母双亡,只能被寄养他乡,与诸儿戏于路旁。二十岁回到洛阳,依然不会读书,整天游猎打球,追鹰逐狗。长安城里的文化圈一直流传这样的传说:李林甫的表弟生了个儿子,李林甫写了贺帖去道喜,前去贺喜的文化人见了他的贺帖都掩口窃笑,本该是“弄‘璋’之喜”却被李林甫写成“弄‘獐’之喜”。

文化人看不起李林甫,作为“回报”,李林甫接连在考试中黜落知名的“文学之士”。

杜甫也不能幸免。李林甫看了杜甫的试卷,没说什么,找皇帝商量去了。而后杜甫听见回话,是“送隶有司,参列选序”——等着,待用。

就这么不上不下地拖着,三年又过去了。

买米五升,还剩下点儿钱。绸缎、胭脂、铜镜,天下新奇美丽的商品他一件都买不起。妻子是司农少卿杨怡的女儿,四品官家的小姐,嫁给无官无爵的他,为他养育五个孩子,他却没能力给她好的生活,眼睁睁看着妻子日益憔悴。他还剩下一点儿无用的自尊心,如同挡在路中的绊脚石,阻住他回家面对老婆孩子的脚步。

长安城里有大把一飞冲天的幸运传奇,但也有倒霉鬼。杜甫终于厌倦了挖空心思歌颂人生赢家的功成名就,他忍不住垮下那张总是强颜欢笑说好话的脸,现在,他只想跟倒霉鬼待在一起互相嘲讽。干脆,买米剩下的钱全部换了酒,拐去城南韦曲,找郑虔。

郑虔年轻时也是当世称名的才子。工草隶,善丹青,与他齐名的是吴道子与王维。当朝皇帝玄宗曾经赞赏他“诗书画三绝”。不过,郑虔的官做得很不发达。他的办公室在国子监西北角,得仔细找半天才寻见的一块小牌子——“广文馆”。他的办公室正对面就是皇城东门——安上门。安上门里外进出的,是真正伟壮得意的国家栋梁——尚书省礼部南院、吏部选院、少府监、太府寺、太常寺……而“诗书画三绝”的郑虔却穷到要跟杜甫这买减价米的穷人勾兑勾兑才勉强凑够一顿饭。

在郑虔这间被石田荒地包围的漏风茅屋里,就着残灯冷酒剩菜,就着满腹不得意,杜甫写了《醉时歌》: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

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

一通跌跌撞撞的牢骚,刻薄地嘲讽郑虔,也嘲讽自己:

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

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

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

清夜沈沈,又落起细雨。檐下雨滴一闪一灭,像他晦暗不明的命运。一年又一年,秋天的时候又会有无数年轻自信的面孔涌进崇仁坊、宣阳坊一带靠近礼部的旅店里,他们才华横溢的诗卷又会在贵人家里来往传递,而他的光芒会褪色,被年轻人们像云一样的白麻衣遮蔽住。

也许是离开长安的时候了,去哪个节度使任上做个僚佐,总比在长安有出无进的好。李林甫提拔了大批胡人节度使,其中原河西节度使高仙芝、安西节度使封常清、西平郡王河西节度使哥舒翰和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最为显赫。他的朋友高适已经在河西节度使哥舒翰的幕府里当了一年掌书记。节度使大多没什么文化,处理行政工作很费劲,正是如杜甫一般的诗人如鱼得水之处。前两年,哥舒翰的信使来长安的时候,杜甫曾经请信使带去一封写给哥舒翰的诗《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试探一下得到一份工作的可能。

但是,不像朝廷命官,做节度使的僚佐没有官品,也不由朝廷任免,节度使转迁,幕僚便失去工作。唯一的可能便是幕僚受节度使青睐,跟着回朝转迁。做一个节度使僚佐就不免要为了生计巴结上司,为了混口饭吃而曲意逢迎,这并非杜甫想要做官的本意。

李林甫在一年前死了,长安城里是身兼四十余职的新宰相杨国忠最得势。他已经向杨国忠的恩人,京兆尹鲜于仲通献了诗。“破胆遭前政,阴谋独秉钧”——杨国忠这一派从前被李林甫压制,他杜甫也是同样被李林甫陷害的倒霉人。现在他看准了,一定站在了正确的一边。总该有机会垂青于他。

写下《醉时歌》的这年,杜甫再次向延恩匦里投了一篇赋,建议皇帝陛下再次封祀华山。随赋进献的《进〈封西岳赋〉表》,特别吹捧了正当政的司空杨国忠。一年前,他还在《丽人行》里嘲讽杨家人“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三年前,他写下《兵车行》,讽刺杨国忠的恩人鲜于仲通逼反云南的南诏,挑起战争,又无军事才能,一败涂地,损失六万唐军。无权无势的百姓失去儿子和丈夫,只能“牵衣顿足拦道哭,哭声直上干云霄”。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鲜于仲通却在杨国忠庇佑下摇身一变又成了京兆尹。现在,他咬着牙献上赋,拍马屁:是山神降下杨国忠,作为辅佐陛下的栋梁。

在这个透不过气的城市里,每一个呼吸的机会都需要代价来交换。他一无所有了,只能拿良心和正义去换。后人看见了,讥讽他:杜甫在《进〈封西岳赋〉表》里引用《诗经·大雅》里赞美上古帝王与贤臣申伯、仲山甫的句子来阿谀奉承杨国忠,全然忘记自己从前在《丽人行》里对杨国忠的讥诮讽刺,首鼠两端,可谓无耻。

杜甫自己不知道吗?八年里,为了求人汲引,他记得自己写下的每一个字,他写下的每一个字都在煎熬着自己。忍不住时,他写了一首《白丝行》。他是白色的丝绸,只要被穿着行走,就有汗水、尘埃、污渍,他没法保持自己的纯白。他付出被千百年后戳着脊椎骨骂的代价,也依然无法养活一家人。到年底,杜甫只能把妻子和几个孩子送去离长安不远的奉先(今陕西蒲城)。奉先县令是妻子的本家,好就近照看,他自己则奔波在长安与奉先两地。天宝十四载(755年)十月,朝廷的任命终于姗姗来迟:任命杜甫做河西尉,河西县(今陕西合阳县)掌管司法、刑狱的从九品下小官。杜甫却拒绝了:家人在长安南边的奉先,河西却要一直往东北,他这个贫病交加的家庭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他的运气这次不差,吏部很快给他换成了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是太子属官,掌管东宫兵仗仪卫,官位为从八品下,比县尉还略高。他应该高兴的:在物价昂贵的京城,这样一份不起眼的工作,终于让他勉强可以养活家人。但想到他为此付出的违心吹捧,赔过的笑脸,他只默然写下“凄凉为折腰”。

杜甫还没来得及安排新生活,奉先家里来了信,家里断粮很久,不到一岁的小儿子快要饿死了。

大城市有它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气魄。自然,也不会为一个落魄诗人急着回家看儿子的焦虑而改变自己的节奏。傍晚时刻,顺天门上鼓楼击鼓四百下,这是长安城以及长安城内的宫城与皇城关门落锁的信号。第一通鼓声过后,宫殿门关闭;第二通鼓声后,宫城门、左右延明门、皇城门与京城门关闭,四百下鼓声停止时,这座繁华的城市将变成渭水上一座封闭庞大的堡垒。为了能抓紧时间赶路,杜甫在鼓声停止前出了城,趁着夜色向奉先而去。冬天夜寒,翻越骊山时狂风像是要把山吹断。生了冻疮的手早已冻得没有知觉,狂风吹开衣带,想要伸手去系上,手指却无法屈伸。到达山顶时,能够望见笼罩在歌舞丝竹宴乐与温泉湿润的蒸汽中的华清池行宫。高官显贵没有冬天,在财富与权力的堆积中,在对平民的驱使中,四季如春。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车到渭水边,水势汹涌,幢幢黑夜里高耸的山岩突兀迫人。与他一样的夜旅人提心吊胆地听着车轮轧在老旧的便桥上吱嘎作响。在这样漫长得没有尽头的黑暗旅途里,杜甫低头默默回首自己的前半生:“杜陵有布衣,老大意转拙。许身一何愚,窃比稷与契。居然成濩落,白首甘契阔。”他感慨自己愚蠢,像个傻子一样想做上古贤臣,现在时光如檐下水滴一般流走,白了头发,但寄望的人生还离他很远。“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取笑同学翁,浩歌弥激烈”——年景不好时,他为百姓担忧,只遭到与他一同读书考试已经功成名就的人的嘲笑。他早该离开长安去为更富裕的生活走一条别的路,但他依然信赖玄宗皇帝是个明君,不忍心离开。但现在,他既没有成为为国效力的栋梁,还拖累了仰赖他照料的家小。

后半夜时下了雪,一身风雪的杜甫刚进家门便听见号啕哭声:小儿子没有等到他,已经饿死了。这是他无能的后果,他写下作为父亲最深刻的愧疚,但同时,他又想到比他更不如的平民。他自己作为官员后代不交赋税,不用服兵役。那些被迫戍边,在一次次战争里讨生存的平民呢?

怀着悲痛与忧虑,杜甫写下这首《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他不知道,在他越过骊山的那个夜里,朦胧夜色里丝竹管弦飘向远处,迅速被战鼓吞没。范阳、平卢节度使安禄山带领十五万军队反叛朝廷。隆冬时节北方冻结的河流如同铺开的地毯给了安禄山大军迅速推进的天时,不到一个月战火就席卷河北河南。

渔阳鼙(pí)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

身在奉先的杜甫听不见确切的消息,但是谣言混着真相每天传来:

听说安禄山兵锋所过的太原府和东受降城(今内蒙古托克托县一带)都奏报安禄山带兵谋反,一路往长安、洛阳而来,又听说那只是讨厌安禄山的朝臣造的谣;听说刚刚入朝的安西节度使封常清被封为新的范阳、平卢节度使,匆匆去华清宫见了皇帝一面,第二天就去洛阳招兵买马;听说在华清宫住了大半年的皇帝终于回到了长安,第一时间处死了安禄山的儿子安庆宗及其妻子荣义郡主。皇帝又在安禄山南下的必经之路上设置防御使,升朔方右厢兵马使郭子仪为朔方节度使,抵抗安禄山。再然后,皇帝在勤政楼摆宴,拜荣王李琬为元帅,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副。十二月初一,五万军士扛着一面接一面的旌旗,迤逦出城,去讨伐安禄山。

听说封常清仓促间在洛阳招募到六万兵马。皇帝又设置河南节度使,统领包括陈留等十三郡,预计在洛阳周围与安禄山有一场大战。十二月十三日,封常清带领他临时招募的六万市井之徒与安禄山接战,三战三败。洛阳陷落,安禄山在洛阳宣布登基,改国号为“大燕”。封常清带着残余部队退往陕郡,与高仙芝会合一同退守潼关。玄宗听说洛阳陷落,封常清、高仙芝退守潼关的消息,一怒之下,斩杀了两员大将。

无将可用的玄宗不得已,选择了因为中风从二月起一直在家休养的西平郡王哥舒翰,拜为皇太子先锋兵马元帅,带着河陇、朔方兵等一共二十万去守潼关。

长安东边所有的道路都因为军事管制阻塞,被困奉先的杜甫既没有办法回到长安,自然也没法继续去做右卫率府兵曹参军。在奉先周围不知所谓的游荡中,他居然还遇见了安禄山军中的逃兵。一个白发老头,为了国家当了二十年兵,没有儿孙,没想到最后却向河洛、长安,他保卫的国家的腹心而来。他便逃。但回到故里,亲故皆去,只余空村。杜甫默然无言,为他写了五首《后出塞》。

在这样焦灼的等待里,天宝十五载(756年)也过去了大半。七月,杜甫得到了潼关和长安相继陷落的消息。也听说,玄宗在马嵬坡被逼着杀死了杨国忠和杨贵妃,而后,与太子分道扬镳。此时,太子已经在灵武自立为帝,就是后来的唐肃宗。杜甫立刻开始策划带着家人离开,想出芦子关,去灵武寻找皇帝的流亡朝廷。

夏末秋初,常有雷雨,雨后道路泥泞,杜甫带着家人跋涉一天,才能行进六七公里。安禄山的叛军在长安周围游荡,为了安全,他不得不选择隐蔽而危险的山侧小道。小女儿饿了便哇哇哭,怕引来虎狼,杜甫便捂住她的嘴,却惹得小女儿在他怀里挣扎着哭得更大声。二儿子懂事些,知道去找吃的,却只能找到苦李。

最后,他还是决定把家人先安置在鄜(fū)州羌村,自己轻装前进,去探一探路。但战场上的暂别常常是永别——杜甫在路上被安禄山叛军抓住,扔进了已被占领的长安——他的官位品级甚至还不够被押去洛阳的。

杜甫被抓进长安的时候,大概是八月里月亮最大最亮的那几天。天宝年间流行起新罗传来的风俗,在八月十五这一天设百种饮食,宴乐歌舞,昼夜相继。除此之外,更发展出对月赏玩歌咏的“本地习俗”。

但现在,风里吹来浓重的血腥气,凄迷月光长照一片荆棘。“长安城头头白乌,夜飞延秋门上呼。又向人家啄大屋,屋底达官走避胡。”有年幼的王孙因为仆从四散站在路旁哭泣。腰下宝玦(jué)青珊瑚,身上无有完肌肤。

但在这个噩梦一般的中秋,他却以妻子的口气写了一首漂亮的情诗: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月夜》

从前在长安,他陪着贵公子们携妓游玩,也要应景地赞美佳人。正是该表现诗人风流情趣的时候,他写得兢兢业业,却很勉强。“公子调冰水,佳人雪藕丝”这样呆呆的句子是他用技法来应付的极限了。

宫廷艳诗也是诗歌的一类传统。从梁简文帝时开始,热衷描绘贵族王子狎玩女性。它一定以繁华奢侈为底色。绣领、卧具,都有暧昧的气味,与春风、玉体、广殿曲房一道成为品位与身份的象征。自梁、陈,风靡了南朝贵族宫廷百多年,声渐美而气渐弱,虚空而疲惫,人类情感终于堕落成一种精致的病态。

但现在,杜甫想念跟随他受尽辛苦担忧的妻子,竟然有如得到南朝宫体诗最有风情的点拨,剥开奢靡、虚弱,在囚禁中,用宫体诗的手法复活了困顿在宫廷的轻艳靡丽里百年的情感:

在遥远的长安城里,杜甫咫尺寸寸如在眼前般见到了妻子被夜雾浸湿的云鬓,以及笼住她白皙如玉的手臂的一片月光。他的小儿女也在看着同一轮月亮吗?他们会懂得思念困在长安城里的父亲吗?他不与他们在一起,但他能细致入微地看见在羌村那个简陋的院落里妻子儿女最细微的动作情态。

他实在太不重要了,被关在长安城里居然还能到处走动。十月,宰相房琯带兵与叛军在长安西北的陈陶作战,陷在城里的百姓日夜渴盼迎接官军入城,但结果是“孟冬十郡良家子,血作陈陶泽中水”。作为对历史最忠实的诗人,他写下被占领的长安城里发生的一切:昨夜东风吹血腥,东来橐(tuó)驼满旧都。(《哀王孙》)群胡归来血洗箭,仍唱胡歌饮都市。(《悲陈陶》)

这是他曾经亲见“稻米流脂粟米白”,“男耕女桑不相失”的城市。

与被囚禁的许多官员一样,杜甫打算逃出城去寻找肃宗的临时朝廷,他遗失多年的运气在这时忽然降临。杜甫借着葱茏的草木悄悄逃出了长安城,顺利来到凤翔,见到了皇帝。这本该庄严的场合却被他破烂到露出手肘的衣服和脚上一双沾满泥污的麻鞋弄得令人哭笑不得。不过,皇帝很高兴有从前东宫的属臣追随自己来到凤翔,给他升了一级官,任命他做左拾遗,从八品上的小官,但是皇帝近臣,负责谏诤。

临时朝廷在凤翔日夜谋划打败安禄山夺回长安,除此之外,被战争打乱的嫉妒、猜忌、利益斗争又与朝廷的重建一起,再次复苏。皇帝已经迫不及待处置了宰相房琯,理由是房琯的门客收受贿赂。实际上,他早就怀疑这是他父亲玄宗派来监视他的间谍。进谏,是杜甫职责所在。他迫不及待地向皇帝说明房琯的才能学识,德高望重,极力想证明这是皇帝的误判。挖空心思想要赶走房琯的皇帝恼羞成怒,杜甫很快被逮捕。御史大夫、宪部尚书、大理寺卿三司会审,同问他的罪——在这样紧张的战争中,因为本分直言而得到这样隆重的审讯,简直滑稽到让人悲愤。多亏宰相张镐为他求情,才免了罪。

杜甫的正直实在刺眼。皇帝看着他心烦,想要把杜甫赶出朝廷去,没有通过正常的制诏程序,没经过门下省审核,亲自下“墨制”[22]让杜甫回家去探亲。不服气的杜甫写了《北征》,开头写道,“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他终于可以回家,但举头茫然,不知道家还在不在。一边担忧家小,一边依然放心不下百废待兴的朝廷,临走时在阙下拜别,絮絮叨叨地自我剖白:“虽乏谏诤姿,恐君有遗失。君诚中兴主,经纬固密勿。东胡反未已,臣甫愤所切。”恍恍惚惚走出好远了,依然忍不住回头遥望皇帝所在的凤翔,看见旌旗在夕阳里明灭摇动,满心忧虑。

短短几个月前,在妻子生死不知的战乱里,他怀揣为国尽忠的满腔热情穿越叛军,逃向凤翔,写下《述怀》:“麻鞋见天子,衣袖露两肘……涕泪授拾遗,流离主恩厚。”本来有回家探亲的机会,但为了报答皇帝,也没有开口,只能写一封信,向家里报平安——并不知道家里能否收到。听说羌村也遭了难,连鸡狗都不能幸免,不知道他家那间破茅屋里,还剩几个人?听说松柏都被连根拔起,但羌村土冷,妻儿的尸骨或许还没有朽烂。回家的路上,一路都是呻吟和血腥味。他没有听见任何家里的消息,甚至拒绝听见任何消息,不知道,就总有一点儿希望。

他回到羌村的那天,成了村里的大新闻。群鸡乱叫着被村人赶上了树,邻居挤着趴在院墙上,长老携酒而来,一定要他喝,一边还抱歉地解释,酒不好,味薄,地没有人耕种,没有粮食酿酒。妻子打开门看见是他,且喜且惊:以为他早已死了,没想到却站在自己面前!他的二儿子宗武,原先皮肤最白,是他的“骄儿”,但现在脸上全是泥垢,脚上连袜子都没有,见到爸爸反而羞愧地掩脸背过身去哭泣。自他到家就人前人后地跟着,绕膝黏着,害怕稍微放手,父亲又不见了。他没忘记给妻子带回两盒胭脂,小女儿见了新奇,学着母亲的样子梳头,画眉,画成了一张又红又白的花脸。父老请他吃饭,席间谈到局势,人人仰天长叹,老泪纵横。

杜甫把这一次回家的旅程写成《羌村三首》。与《述怀》《北征》一起,都是他最好的诗。他从前写诗,一门心思要叫长安城里的亲贵知道他的才华,他懂得一千个典故,还可以用一万种方式表达。比起他能够熟练操弄的典故,他看见的、他遭遇的,那些旁的诗人不爱写的,如草屑一样的人生,更有穿透人心的力量。现在,上天选择了他,把这支笔放进他的手里,要他记下安史之乱以来的一点一滴。再没有比他更好的选择——他有足够的笔力,他还有如火的心力,有时如烛,有时如炬,但他总是老实地张着眼睛,老实到憨。他直勾勾地看着来到面前的一切,他哭,他笑,他受不了了,他也不能转过身去——在他,这都是他应该承担的责任。

所以,至德二载(757年)十一月的时候,当他在羌村听到肃宗昭告天下,长安收复,他没有犹豫地便整理行装,离开妻儿,向长安进发,哪怕皇帝根本不希望看见这个如鲠在喉的拾遗。

百废待兴。杜甫把在天宝年间空置的才智全部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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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全部投入对工作的热情里。一连写了好几首诗记录他短暂的中枢生活。在《春宿左省》里,他记录一次没有睡好的值夜。他躺在床上,听见啾啾鸟鸣,看见花隐墙垣,想到同样的星空照耀百废待兴的长安城里一户一户的平民。越想越焦躁,无法入眠,一遍遍在心底盘算明早要向皇帝启奏的话题。他等待着金钥匙打开日华门,一次又一次地问,几点了?

可惜,他过于看重谏官的职责却忽视了朝堂上肃宗清洗玄宗旧人的主题。肃宗从四川迎回了父亲玄宗,表面上父慈子孝,但肃宗心里一直焦虑自己做皇帝的合法性,总害怕玄宗再废掉他,于是看玄宗旧臣,便觉得人人图谋不轨。最要紧,就是把房琯支走——房琯曾经劝玄宗分封儿子为各地诸侯,人人带兵勤王,直接促成了永王李璘拥兵自重,与肃宗争夺王位。而杜甫恰好一而再再而三地替房琯说话,很快,他就被冷落排挤,便又跑去喝酒,还是长安城里他最喜欢的曲江。自言自语写了好几首诗:说别人不喜欢他——“纵饮久判人共弃,懒朝真与世相违”,也说自己穷——“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长安的物价与战前相比,有天壤之别。玄宗天宝末年,杜甫做从八品下的右卫率府兵曹参军,是扔在高官云集的宣阳坊、平康坊里都没人睬一眼的小官。但按规定,他也有两百五十亩职田,年收入有一百三十四斛谷物,每个月朝廷还发钱,大约有三万五千六百。甚至,朝廷还配给他两个仆人、几匹马,还能报销一些其他日常开销。甚至在天宝十四载(755年),为了让在京的低级官员过得舒服一点儿,玄宗还刚给两京九品以上官员加过两成的工资。养活杜甫家十口人不成问题。天宝五载(746年),一斗米十三钱,但乾元元年(758年),一斗米要七千钱,一斗酒三百钱。物价飞涨,甚至想要一匹马,也难于上青天——战马是军需物资,已经收归国家统一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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