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71章(2/2)
谢润站在屏风外,无奈道:“您就算知道又如呢?”
萧煜抬手挟掉唇角残留的苦涩汁液,执拗地说:“朕只想知道,朕受伤时她还在不在宫里,她走的时候知不知道朕伤得很重。”
谢润生怕又是一个圈套,不敢掉以轻心,谨慎含蓄道:“她……应当知道吧。”
屏风内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映在薄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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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在薄绢上的影子许久未动,谢润站得有脚麻,方才听见里头飘出萧煜清寡的嗓音。
“朕知道了,你先退下,不过别走,朕另有事情要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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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晚做了个梦。梦里萧煜总阴魂不散,跟在她身后走,她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把她急得干脆跳了河,这一跳就骤然从梦中醒过来了。
初醒时带迷茫恍惚,只觉周围一切都很陌生。
身下铺着羊毯,皮毛软蠕,绵弹厚实,不远的炉子烧得通红,上面吊铜壶,周围摆了一整套崭新的楠木桌凳,帐篷入口垂下厚重的毡帘。
她许久才反应过来,她已经随舅舅回了突厥草原,现正住在兀哈良部落的帐篷里。
毡帘被拂开,青狄和花穗结伴走了进来。
音晚想起来了,临睡前舅舅把她们叫过来陪她的。
父亲、兄长连同常世叔和西舟哥哥都被萧煜监视了,他们暂且来不了,但这两个小丫头目标小,在音晚跑之前就悄悄被送了过来,她们已在这儿等她快一个月了。
青狄提铜壶,打开盖子,立马有浓郁香甜的奶味飘出来,她倒了一碗让音晚趁热喝。
“这是可汗给的,说是奶酪子茶,您先喝一点,可汗说一会儿来看您。”
音晚捧过粗瓷碗啜了一口,觉得跟中原的酪子茶大不一样,像用羊奶调制,腥膻味浓郁,几乎快要把茶叶的清香盖过去了。
倒也不难喝,她喝了小半碗。
天已经黑了,掀开帐篷帘子向外看去,草原辽阔一望无尽,星罗棋布许多顶帐篷,大多被里面灯火映得通明,牧民说话交谈声相互交织,帐篷间飘散着一股炙肉的香气。
音晚想出去走一走,但又怕舅舅会突然来找她,怕他扑了空,只有实实守在帐篷里等。
炉子里烧的是黑炭,靠近了就有呛,但是烧得很旺,很暖和,朝炉子摊开手,不一会儿浑身都暖了。
音晚以为自己会有背井离乡后的哀愁,会想家,但其实没有,她甚至在一觉醒来后,发现已经离开长安,离开未央宫,还有一种久违的轻松之感。
此处天高地阔,灯火炊烟,充满了人间烟火气,是再好不过了。
她等了没多久,耶勒就来了。
耶勒脱下了那身在大周皇帝面前伏低做小时穿的锦袍,换上了羊皮绔褶,裤脚紧贴精悍健硕的小腿收进靴子里,显得既野性又利落。
他把裘衣脱下随意扔给侍从,关怀地问音晚:“住得惯吗?”
音晚点头。
耶勒低头仔细瞧了瞧她的脸,笑道:“要是哪里不习惯就说,缺什么了也说,别憋在心里啊。”
音晚也笑了:“我觉得挺好的,舅舅就不要担心了。”
耶勒见她笑容清澈如水,不像强颜做伪,长舒了口气,让候在帐外的侍女进来。
侍女怀中抱着一套颜色鲜亮的小褥袄,正是突厥女子最常见的装扮。
“你若是歇好了,就把这衣裳换上,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音晚一怔,旋即猜到了。
在来的路上舅舅曾向她透漏过,外祖母尚在世,只不过自母亲死后,她便常年窝在帐篷里吃斋念佛,等闲不见外人。
耶勒领音晚绕过几顶帐篷,走到僻静处,这里帐篷扎得很疏散,唯有一顶最大最气派的,外面有几个壮汉执刀防卫,帐篷四角悬着银铃,夜风吹过,“叮叮当当”作响。
耶勒道:“自从灜山族被灭,你外祖母的脾气就很古怪暴躁,从前阿姐在时,母女两没少冲突。”
“她逼阿姐自小守灜山族的清规戒律,以纱覆面,不许男人看见她的脸,还吓唬她说,如果她胆敢不守族规,就再没有她这个女儿,就不要她了。”
音晚安静听着,心想,后来母亲被世宗皇帝强掳入宫,顶着阖宫非议的压也要继续守这条戒律,她那个时候应当是希望她的母亲不要舍弃她,有朝一日能带她回家吧。
这样想着,酸涩悄然盈上心头,不禁眼眶发红。
耶勒见音晚这模样,忙宽慰道:“不过你别怕,那都是前年的事了。如今她老了,脾气好多了,我走时来见过她,跟她说如果一切顺利我会把你带回来的,她嘴上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应当还是挺想见你的。”
他在帐篷前站住,望音晚轻轻一笑,目光柔和:“你和阿姐长得很像。”
侍女通报过,撩开帐子朝耶勒点了点头,耶勒便领音晚进去。
帐中宽敞,却像雪洞般素净,除了卧榻等寥寥几样用具,便只剩下供奉在香案上的佛相。
佛相庄严悲悯,默默俯瞰人间。相前烟雾缭绕中跪一个老妇人,头发花白,盘成螺髻在脑后,她穿了一身灰色缎子长袍,周身再无配饰,捻动佛珠,合眸诵经,看上去甚是专注虔诚。
耶勒让音晚等,自己上前,朝妇人躬身鞠礼,恭声道:“母亲,儿子把音晚带回来了。”
妇人捻动佛珠的手一顿,却没有睁开眼看他们,更没有半点回应,只全神贯注继续诵念梵语经文。
耶勒又叫了她几声,她都不理人。
连侍女都看不下去了,上前轻声道:“夫人,可汗来看您了。”
回来的途中舅舅也同音晚说过,自他的父汗死后,外祖母便不许旁人依照突厥规矩叫她“可敦”,要按照瀛山族的习惯,称她为“苏夫人”。
音晚听时觉得惊讶,因为苏氏是外祖母上一任夫君的姓氏。
舅舅笑道:“突厥并没有你们大周那么礼教,她愿意旁人称她‘苏夫人’,那她就是苏夫人,左右父汗已经死了,都无所谓了。”
想过这一段插曲,大约苏夫人终于诵完了一段佛经,终于把佛珠放下,睁开眼,转过头来看他们。
她一看到音晚,迈蹒跚的身体轻微颤了一下,那双眸子遍布沧桑,死水无澜,却又像有什么在深处翻涌,含着炽热与痛惜,在阵阵檀香中渐渐息止,最终恢复平静。
音晚朝她鞠礼,叫:”外祖母。“
苏夫人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目光缓缓下移,落到她微凸的腹部。
音晚一瞬紧张屏息。
“你怀孕了。”
音晚想起瀛山族可怕的家规,愈发忐忑不安,向耶勒投去求救的目光。
耶勒立即道:“音晚在大周已经成亲了,是被明媒正娶到人家家里的。”
苏夫人冷哼:“那怎么又带着孩子跑出来了?”
她字句带刃,转往人心窝上扎。音晚被勾动往事,低了头,睫毛簌簌覆下,默不作声。
耶勒看她的反应,心疼至极,蹙眉道:“这事情我以后会向母亲慢慢解释,今日音晚第一回来拜见母亲,你们该好好说话,不要提这不开心的事。”
苏夫人面目坚凉,刻薄道:“还是她母亲的好女儿,长了一张祸水的脸,罢,我只这么一个孩子,死在外头了,那全都是我的命,你还把她带来见我做什么?她长得跟阿瑶再像,她也不是阿瑶。”
音晚彻底被她弄糊涂了,她这反应,到底是恨极了自己的女儿,还是爱极了自己的女儿?
但很快,她想到了另一件事。
“我只这么一个孩子”……
苏夫人只有母亲一个孩子,那舅舅是谁的孩子?
她困惑地看向舅舅,舅舅面色平静,仿佛已经习惯了被如此恶劣对待,颇有宠辱不惊的意味。
他朝音晚摇了摇头,示意她无事,冲苏夫人恭敬道:“今日天色晚了,母亲早些歇息,我先带音晚回去了。”
自始至终礼数周全,无可摘责。
两人出了帐篷,正是月光如水,夜风轻啸。
音晚拢着羊毛披风默默跟耶勒走,听见他深吸了一口气,又舒开,压抑什么,仿佛心情糟透了,却强自在她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
她不知该如说,如问。
走到音晚的帐篷前,耶勒停住步子,转过头来看她。
“晚晚,我与你母亲并无亲缘关系。”
音晚一路都在这样猜测,乍一听他说出来,还是禁不住大吃一惊。
耶勒俊秀硬朗的面上浮着淡淡的忧伤:“阿姐是母亲从瀛山族带来的孩子,我是父汗同别的女人生的,这在兀哈良部不算什么秘密,你也早晚会知道。但阿姐没有告诉过谢润,大约当年是觉得没有必要,在她心中,我就是她的亲弟弟。”
“所以,你父亲不知道我和你其实没有亲缘关系,我也不敢告诉他,你们大周礼教那么森严,我怕他知道了,不肯让我把你带回来。”
音晚突然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很古怪的境地。
走到这一步,她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她不可能掉转马头回长安去,萧煜一定正大发雷霆,等抓她,关她,惩罚她,再落到他手里绝没有好,可事情却又变得复杂起来。
她拧眉纠结,想给父亲写一封信与他商量该如做,立即意识到此路也不通。父亲现在定然被萧煜严密监视,若是写信,便与自投罗网无异。
她为难至极,仰头看向耶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