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2)
陈蜻蜓毕竟是一代大师,对自己在江湖上的声名甚为爱惜。对富家子弟虽在金钱上有所依赖,教起武功来却是一点也不含糊。拜他为师的人不少,被他气跑的也大有人在。王一苇借口父亲的病,逃掉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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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掉了不少责罚。
他父亲在世时,曾挥金如土,广交人缘。所以王一苇走到哪里都吃得开,真正到了要动手的时候,自有一批死忠的手下替他出头。
“我在师傅那里经常偷懒。入门的时候就打定主意,只学一些架式,到时摆出去象真的,不要太折损快刀堂的门楣就好。”他坦白地说道:“你晓得江湖上虽常常要和人斗狠,但通常是谈不拢了才会打起来。我总是把事情在谈的时候就解决掉,所以总也打不起来。我那些好勇斗狠的师兄,年纪和我一样的,如今倒有一半死的死,伤的伤。只有我完好如初。可见偷懒有偷懒的好处。”他淡淡一笑,不带半点愧色。一杯酒送到嘴边,在鼻尖停顿了一下,方悠然饮下。
“我看不出这样的生活有什么不对。”慕容无风苦笑。这些死伤,只怕也要把荷衣计算在内罢?
“既然我是个偷懒的人,可想而知我的师兄弟们有多么地瞧不起我。荷衣倒是不介意,也从没有拿我开过玩笑。她是一个神秘的女人,好象总有满腹的心事。每天早早起床练功,平日就在厨房里跟着大师付打杂。不与人多说一句话,就这么闷声不响地过了六七年。说实话,江湖上传言慕容兄生性沉默,那时我还想,这两个都不爱说话的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看来你们过得很好。”
听了这话,他怔了怔,觉得有些纳闷。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的话都很多。相比之下,荷衣的话更多。兴致来了的时候她会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叽叽喳喳地讲个没完。
他实在想不到她以前也是一个话少之人。
看得出,王一苇并不很了解荷衣。他不由得暗自叹息。他期待他能谈一些荷衣的往事,却发现就算是倾囊而出,他所知的也不过是些零碎的片断。荷衣只是他少时的一个小友,一段温馨的回忆,如此而已。他从不曾刻意地观察过她,当然也就说不出什么象样的心得。若不是自己的突然造访,他也许都不会想起她。毕竟,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生活。
他们继续闲谈,话题开始漫无边际,变得令人难以忍受。
不知为什么,他从小就对闲谈十分厌恶,对学生总是摆出一副“没事就别来烦我”的面孔。在桌上聊了两个多时辰,他完全不知道王一苇究竟说了些什么,话题飞来飞去——从酒到剑,从花到女人——天上地下无所不包。到了最后他总算弄明白这位妻子的昔年好友如今已然有家有口,妻妾同时怀了孕,家族的摊子越铺越大,新近又开张了两处镖局,手头上有些紧张云云。他不好意思地看了慕容无风一眼,见他神态安祥,便吞吞吐吐地问他能否借给他三万两银子以应一时之周转,一年之后一定奉还。
他微笑着答应了。心里却明白这人很快就会将钱花得一干二净,就算再过三年也赚不回来生意人看生意人,张口即知。此人谈吐雄心勃勃却大而无当,绝不是块做生意的料。
不管怎么说,荷衣一定高兴我这么做。他自我安慰了一下。
末了,行将告辞,他问王一苇手中可否还有一些荷衣的遗物。果不出所料,王一苇两手一摊,道:“没有。师傅那里肯定也不会有。我记得师兄们下山时曾把她的东西收拾了一包交还给她——他们几时有那份心?不过是为了师傅的剑谱假装讨好她一下罢了。听说荷衣当场就把那包东西扔进了垃圾桶。师妹气得发疯,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把荷衣所有的东西都扔掉烧光。女人啊女人!对了,慕容兄,你可听说陈师妹嫁给了谢家的老二,如今谢老二执掌试剑山庄——那一家人规矩大,老人多。师妹喜欢发号施令的脾气总算是改了不少——女人一嫁男人,变得就是这样快”
出于礼貌,他精疲力竭地等待着谈话的结束。赵谦和连忙告诉王一苇“谷主正在病中,不能久坐”他这才住了口,亲自将慕容无风送回客栈。
第二天清晨他就起程回谷了。
那是一段漫长的旅途,漫长而乏味。
途中他不断地发病。不得不时时在客栈里歇息数日,等待病势转轻,方能继续赶路。
所有的人都很紧张,大家担心吊胆、小心翼翼地看护着他。
蔡宣一直陪伴左右,寸步不离,好象他随时可能倒下。
经过三个多月辛苦的跋涉,终于回到谷中,他已瘦得形销骨立。每日醒来,从腰脊至骶部,沉重僵胀,动弹不得。此乃风痹严重之人屡见的“晨僵”之症,皆由长期气滞血瘀所至。需得躺在床上活动良久方可缓解。严重之时,整整一个上午都无法起床。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独自在床上挣扎了半个多时辰才勉强坐起。心知病情恶化已成定局,僵卧在床逐日等死的日子并不遥远——这是风痹之人痛苦的死法,他是大夫,见之多矣。如若老天开恩,让他死于心疾骤发——那就再好不过了。据他所知,这种死法又突然又快,让人毫无准备,死时亦无太多痛苦。他不断地思来想去,竟忘了自己今年刚刚三十出头,在很多人的眼里,还是一个年轻人。
有一次,他终于忍不住去找了雨梅,向她询问荷衣的身世。荷衣在的时候,她们俩过从甚密,他白日忙碌的时候,荷衣经常带着子悦去找雨梅。他自己则因为秦雨桑的缘故,总觉得不大好意思见她。
细想下来,荷衣一定曾和她谈过自己的过去。如此的话,他跑了那么大一圈,实在是舍近求远。
“没有。荷衣从没告诉过我她的年纪,我也不知道她的身世。她从没有提过,我以为是些伤心事,也从不问她。”雨梅道。
难怪她是荷衣的好朋友,这人行事的态度果然和自己相似。他失望地想到。
荷衣去世之后,雨梅终于嫁给了薛钟离,夫妇俩就在离听风楼不远的一条街上买了一处房屋,如今已有一子,听说夫妇甚为相得。虽然雨梅的父母仍不与薛钟离往来。
他仍不死心,继续追问:“荷衣她从没和你说过自己小时候的事情?一件也没有?”
她想了想,缓缓地道:“她说过一次。”
他目光炯炯地盯着她的脸,生怕自己漏掉了一个字。
“那还是在太原的时候,有一次我们一起出镖,在半路上找不到多的客房,我们俩个就挤在一张床上,互相说鬼的故事。鬼故事很快就讲光了,我们却还没有睡意,荷衣便说她有一个真的故事,也挺可怕,问我要不要听?我说要听。她就讲了起来。”
他等着她说下去。
“她说,小时候她一直和一个杂耍班子呆在一起,他们走街窜巷,卖艺挣钱。那时,她有一个弟弟。”
“一个弟弟?”他吃惊地道。
“当然不是亲弟弟她是孤儿。她叫他弟弟,是因为那孩子老是叫她姐姐,叫得特别甜。她练的是绳技,她弟弟表演柔术。她说,她从没见过象弟弟那样柔软的身子,可以向任何一个方向折过去,一点也不费力。而她因为劈腿劈得不够直,常常挨师傅的鞭子。有一次,弟弟表演时不认真,砸了场子,师傅十分生气,狠狠地揍了他一顿,手下得很重。弟弟当时很小,只有五岁,脾气却很倔,与师傅对着闹了起来,一群孩子也跟着起哄。师傅恼羞成怒,一板子打在他的腰上。他当时就昏了过去,醒来的时候,半边身子竟完全不听使唤了。”
“那一天,他们没有挣到足够的钱,大家都饿着肚子。天下着雨,也无处容身。而弟弟却发起了高烧,荷衣一直照料着他。可是师傅却决定连夜赶往另一个镇子开场子,便趁那孩子昏睡之机,将他抛在街头,整个班子悄悄地走掉了。荷衣心中不忍,走了半里地又偷偷地溜了回来。她找到弟弟的时候,他又冻又饿,已是奄奄一息。她陪了他一夜,到了快四更的时候,他死了。那时她只有六岁,吓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好把那孩子的尸首抱到有土的地方,想将他埋掉。忽然间,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一只大狗。她吓坏了,扔下弟弟,掉头就跑。跑了很远,躲在一家商铺的窗子底下,一边哭,一边等着天明。天亮的时候,她赶了回去,弟弟已经给那些野狗咬得面目全非了。她她便就地挖了一个小洞,将他埋好。再赶去找师傅的时候,师傅亦不知去向,她从此便在那条街上流浪”
不知不觉,冷汗涔涔。他从没有听过这个故事。
由于他的职业,他经常与死人打交道,对解剖尸体有特殊的爱好。他还记得他面对的第一俱尸体。那是一个肥胖的男人,腹大如山。那人死死地躺在面前的一张石床上,失去生气的面容比最丑陋的脸都要难看百倍。那时他已有十五岁,解剖过那个死人之后,他已觉得自己是个成熟的男人了。可是,荷衣那时还是个孩子。
他两眼迷茫,思绪遗落在怅惘的时空之中。
雨梅没有说话,只是递给他一杯清茶,两个人默默地坐在灯下,一言不发,听着烛火哔剥。
过了良久,他听见她轻叹一声道:“她说,她常做恶梦,梦见那个面目全非的弟弟。叮嘱我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给你说你看上去面冷,其实心软,自己手上的病人死掉,都会难过很久。这种事情让你知道,不过是徒增烦恼。”
他想起她夜里睡觉时总是蜷在他的怀里,好象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有半分响动便会立刻醒来四下张望。然后手一摸,摸到了他的胳膊,便放下心来,头一倒,睡了回去。
她以为他已睡着。其实夜里他的旧创时常发作,难以成眠。他已习惯牵着她的一角衣袖,听着她的呼吸,伴着远处的潮声,在黑暗中睁着双眼等待天明。
若不是自己动不动就三病九痛,让她不断地担心恐惧,也许她不会死得这样快罢
临走的时候,雨梅忧伤地看着他,轻轻地道:“这世上并不是每一个谜都有谜底——她早已习惯生活在谜中。她告诉过我,自从和你在一起,日子变得格外清晰——她得到了你,比得到谜底还要幸福。”
他握紧拳头,浑身颤抖,只为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
“那么,保重。”她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他淡淡苦笑,点了点头,心中叹道:你可知道“保重”这两个字的份量?
那天晚上,他做了一夜的恶梦,梦见了她的弟弟,也梦见了自己的孩子。
荷衣,我是罪人。他痛苦地想。
每日黄昏时分,他都会在书房外的曲廊上散步。
这是荷衣逼着他养成的习惯。为此她不厌其烦地教给他各种用力的法门,让他尽量能柱着拐杖多走几步。
他拖着不听使唤的下身,艰难地往前挪动着,总是走不了几步就直直地往下栽去。
她极时地抓住了他,将他扶到一旁的坐栏上。
四目相望,两人都无可奈何的笑了。
她怕他硬走下去会摔坏胳膊,陪他散步的时候,心情格外紧张。
他微微苦笑,嘲弄了一句:“下辈子你可千万别找残废的人做你的相公了,—
—这个教训一定要牢记啊。”
她紧张地看着他,忽然紧紧将他抱住,在他怀里大声道:“不许你离开我,下辈子哪怕是进地狱,我还是要嫁给你!我和你一起死,这样咱们就能同时投生下辈子,咱们又可以在一起了!”
他知道别的女人说这种话时,不过是撒娇打痴。而荷衣说话是认真的。她的眼中有一种绝望得发狂的神态,与那天抱着他跳下悬崖时一模一样。
他抚摸着她的长发,一面低声地安慰她,一面计算自己在这世上可能的时日,心头略过一丝恐惧。
时间面前,幸福总是显得如此脆弱和苦涩。倘若地狱没有时间,只有永恒的停顿,而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他宁愿放弃天堂,留在地狱。
他说不出什么能让她安心的话,只好佯作轻松地拍了拍她的脑袋,叫她不要胡思乱想。可是荷衣并不作罢,拧过头来,抓着他的手,偏执地问道:
“告诉我,下一辈子倘若我们彼此不认得了,你怎样才能记得我?怎样才能找到我?”
他继续苦笑:“那你就把每一个爱你的人,都当成是我好了。”
她象孩子一样痛哭:“我不要别人,只要你!你一定要想出一个法子,让我们彼此忘记了之后,还能将彼此相认。”
他想说,这是不可能的。不过,看见她伤心的样子,他说不出口。他一直以为最先走的那个人必然是自己。为了这个想象中的必然,他一直计划着。
他经历过多次生死,对死早已不再恐惧。可是,自从有了荷衣,他开始担心自己的死会让她崩溃,这恐惧日夜纠缠着他,胜过了对自己生命的担忧。
现在,她反而先去了,是那样的偶然,偶然得令一切难题随之消失。
他忽然明白了偶然的可怕,在偶然面前,一切显得如此脆弱和荒谬。
四年来,他没写一个字。
医案一捆一捆地堆在铜人阁里,新的旧的,装了整整一屋。
有一次,陈策吞吞吐吐地向他建议:“医案已积累了不少,先生是否考虑续编云梦验案?”
他漠然而坚决地摇了摇头:“你来编罢。”
若不是为了那本书,荷衣也不会死。
他再也不写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