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2)

略更小说网 www. LueGeng.com,迷行记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院宇深沉,黄昏。

深冬无雪。

帘外疏雨滴梧桐,点点滴滴,都到愁人心上。

卧室内温暖如春。

燻炉中刚刚添了几把红罗香炭,炭火燃烧,发出欢快的毕剥之声。

洪叔静悄悄地坐在床外的一把椅子上,愁容满面地看着绛纱帐中半躺着那个纯白衣影。

荷衣去世之后,少爷变得比往日更加沉默。

每个夜晚,做完了一天的工作之后,他都会喝一点酒,然后斜倚在床头,远远凝视天香小几上的一枝闪动的银烛,独坐至夜半,方才就枕。

以前,他独自一人住在这院子里的时候,没人知道他究竟是如何度过这些漫漫长夜。

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发呆。

好象自己只是房子里的一件家俱。

那瓶从波斯人手里买来的药还一动不动地放在药房里,盒上封漆如故。

这样阴寒的冬季,他照例老病复发,终日卧床。

“哪个病人需要这盒药,你们只管拿去用。”有一天,他对所有的大夫道。

都明白这药来之不易,所以无人敢用。

行动不便,他每日能做的事情只能是阅读医案,然后叫一个学生将他的意见写下来。

遇到特别棘手的病人,他也会让洪叔送他去蔡大夫的诊室,不能动手,便在一旁指点。

实际上,整个冬季,这样的情况也只出现过三次。

看着他行动如此困难,还要硬撑局面,大夫们的心中都颇觉不忍。

那可笑的幻觉还是经常发生,渐渐地,似乎越来越严重。有所察觉之后,他终日愈发沉默,却时时情不自禁地恍惚起来。

大家都知道,他在内心里喃喃自语,好象荷衣还在他身边时的样子。

最令人哭笑不得的事情是那只放着荷衣所有遗物的箱子。

每到夜深人静,烂醉如泥的时候,他都会拉响绳铃,叫人将箱子撬开。

一遍又一遍地翻检箱中之物。

第二日醒来,他又会叫来木匠把箱子重新钉牢,而且叮嘱他“再加上一把锁”

接着,好象生怕自己忍不住,他冲到湖边,将钥匙全部扔掉。

过不了多久,又是某个醉酒之日,他会将以上举动重复一遍。

第二日,箱子上的锁变成三把,四把六把。

渐渐地,到最后一次的时候,木匠老刘发现箱盖的木头已全是洞眼,再钉新锁已不可能,只好吞吞吐吐地建议:

“谷主,这锁没法换,木头全松了。”

“那就换个箱子。”慕容无风淡淡地道。

老刘鼓起勇气,又加了一句:

“俺看不如找个铁匠把这箱子做成铁的,然后想法子将盖子封死。这样,您就再也没法子打开它了。”

“嗯,说得有理。”慕容无风看了他一眼,双眉一抬:“不过,我还是喜欢木头箱子。”

老刘无可奈何地看着他,心中暗叹,这人的病什么时候才能好?

已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象这样喝酒是什么时候。

只记得那是某个黄昏。

夕阳绚烂,湖面上荷花盛开。

他坐在亭中,只觉得眼前的美景不堪忍受。

只好飞快地逃回屋中,迫不及待地打开酒瓶,仰头狂灌。

现在,黄昏又到了。

他支开身边所有的人。

忍着入骨的疼痛,咬着牙给自己倒满了一杯。

他喝得并不快,只为享受那一份微醺的酒意。

现在无论他干什么,都不想让旁人看见。

一大口灌下去,脑子开始发热,整个身子,飘飘欲仙了起来。

他闭上眼,静静地享受着这一刻难得的自由。

哪怕只是幻觉。

独坐良久,几上烛影微微一晃。仿佛一缕风从窗外漏了进来。

与此同时,他听见了敲门声。

很客气,很斯文的敲门声。

只有懂礼的陌生人,才会这样敲门。

他眨眨眼,努力想把自己从幻觉中拉出来。

两个高大的身影一声不响地来到了他的床边。

他勉强支起身子,靠着枕头,一面醉眼朦胧地看着来人,一面暗忖:为什么谷里雇了那么多高手,唐门的人还是可以自由出入。

唐潜彬彬有礼地道:“深夜来访,并非故意打扰,实是有急事请教。”

“有何贵干?”

“有位病人命在垂危,想请先生施手一治。”

“阁下只怕要等一天。谷里的规矩,重病者以入谷先后为序医治。今天所有的大夫都很忙。”慕容无风缓缓地道。

——虽并不参诊,每天的医务却是由他一手安排的。谁的手上有什么病人,他都一清二楚。

“所以我们只好来找你。”唐潜一句话压过去:“你好象不忙。”

——岂止不忙,他居然还有闲心喝酒。

屋子里飘着一股酒气。

慕容无风,想了想,道:“人在哪里?”

唐芃道:“我们已将他放进了你的诊室。”

他冷笑:“两位对竹梧院真是了如指掌。”

唐潜脸不改色:“过奖。”

他咬着牙想把自己挪到轮椅上,双臂微一用力,手腕与肘部的关节顿时痛如针挑,只移了几寸,冷汗便已涔涔而下。

听到他呼吸急促,唐潜微微一愣随即对唐芃道:“你把他的轮椅拿到隔壁,我送他过去。”

慕容无风马上道:“你洗过澡了么?”

“没有。”唐潜眉头一抬:““恰恰相反,我刚流了一身臭汗,希望你不要介意。”

说罢,不管三七二十一,将他用毛毯一裹横抱而起,大步往门外走去。

卧室到书房有个门,门沿虽宽,横抱着一人而过却一定会撞到脑袋。此时慕容无风忽然醒悟唐潜是个瞎子,眼看着他往前走,心中不免有以下嘀咕:

——“他看不见路,进来的时候也许根本就没有发现这里还有一道门。”

——“过门的时候倘若他不改变姿势,我的脑袋一定会撞到门框上。”

——“他走得那么快,会撞得很猛。”

——“我要不要提醒他?”

——“提醒他,就暗示他是个瞎子,这样做有失厚道。”

——“所以我的脑袋撞墙已是不可避免。”

想完了这些,他连忙闭上了眼,准备听见“咚”的一声。

脑子已在寻思该涂什么药膏消肿。

就在过门的那一瞬,唐潜身子忽然一侧,右手将他的后脑往上一托,轻而易举地避开门框,若无其事地穿门而过。

他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这里还有一道门?”

唐潜微微一笑,忽然压低声音,悄悄地道:“这是因为,对瞎子的行动有影响的行业我都会仔细地研究。”

“哦?”“这院子是苏州工匠的风格,在这一行里最出名的是柳大师。他设计的游廊喜用较宽的坐栏,通常是一尺七寸。十七步一个房间,方厅在外,藏书阁在左,卧室连着书房。他还喜欢在卧室的门口摆一个海棠如意双鱼座屏,为了你的出入方便,这一道工序大约就免了。”

“好眼力,这园子的确是出自当年柳漱平之手。”

话一出口,他立刻感到失言。

——人家明明是个瞎子,他还夸人家有“眼力”

唐潜却是毫不介意:“柳大师花钱的习惯和他的园林一样有名——只是用料过份讲究,绝不用二等货色。大理石砖的地面还嫌不够,上面还要凿花。这脾气大约全是被有钱的主顾们给惯出来的。”

“可惜那些地砖我从未踩过。”慕容无风苦笑。

“倘若这些地砖突然得了急病,你就会去踩了。”唐潜道。

慕容无风无声地笑了。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诊室。

唐潜将慕容无风放到椅上,手一退,肘部不知撞了一个什么东西,忽然“哗哗哗卡卡卡”地乱响了起来。

“我没有弄坏什么罢?”他皱着眉问了一声,伸手摸了过去。

“没关系,那只是个风铃而已。”

“依我看,这倒象是个折散了的骷髅架子。”唐芃在一旁好奇地道。

那纯白的骨头一端用绳子穿了起来,从短到长,好象鞭炮般地穿成几串。骷髅头放在最下,好象一个大铃铛。

“这是我女儿干的。”慕容无风微笑地拍了拍子悦的杰作:“她还说,人的骨架要是这个样子,一定比现在的人更加好看。”

不知为什么,听了这话,唐芃的脑子里立时出现了一只倒悬的蜈蚣。

慕容无风的状况比唐潜唐芃想象得还要糟糕。

他竟不能自己洗手。

唐芃只好将他的手仔细地洗了一遍。

接着,他又发现慕容无风的手臂无法抬高。只好将他的左臂抓起来,放在木玄虚的手腕上。

修长的手指在病人的脉上微微一按,慕容无风抬起头,对唐潜道:“这人是你打伤的?”

唐潜一阵尴尬:“你对内功有研究?”

“我对内伤更在行。”他继续道:“他断了一根经脉。”“你是说他的武功废了?”没来由的,唐潜紧张了起来。

“你下手有多重,自己还不明白?”

“要不然我也不会来找你,对吧?”明知自己理亏,他干脆不讲道理起来。

“这么说来,你一定是做了什么错事,不然也不会这么心虚。”慕容无风毫不客气地道。

听了这话,唐潜感到自己的虎口发僵,几乎要把手中的竹杖拧断,迟疑了片刻,问道:“他究竟有没有救?”

“死不了,只是有些麻烦。他需要一个月的时间完全静养服药,还需要一个内力深厚的人助他疗伤。”

“我可以替他疗伤。”他吁了一口气。

“现在他的伤太重,而且昏迷不醒,要先休养四日才能动手术,那时我相信田大夫已可以腾出手来了。由我在一旁看着,不会有问题。”

“太好了。”唐潜道:“你这么一说,我完全放心了。不过,这个人我倒并不放心把他放在云梦谷里。照目前的说法,他不是一个好人——”

他的话音未落,慕容无风忽然猛烈地咳嗽,仿佛被痰呛住,脸立时憋得通红。

两个人顿时慌作一团,一人按住他的身子,以免他滑了下去。另一个人从地上拾起唾盂,在他的背后猛拍了一掌,逼着他将肺中的痰液咳出。

折腾了半天,咳嗽渐停,他的整张脸却开始发灰。

唐芃道:“咱们得赶快把他送回床上,他的脸色看上去很可怕。”

两人蹑手蹑脚地将他送回卧室,做贼一般地把他塞进被子时。正在想下策,忽听门外一阵脚步,接着,一个声音从他们背后冷冷地传过来:

“两位想干什么?”

唐芃回头一看,见是一个五十来岁的青衣人,满脸阴沉地看着他们,要回避已来不及,只好道:“我们是谷主的朋友,这次是特意来探望他的。”

青衣人冷哼了一声,道:“谷主的朋友?谷主从来没有朋友。再者,既是朋友,何以不告而入?”

他抢步上去,看了看床中的慕容无风,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个字。慕容无风闭着眼,亦回答一句。青衣人神色转缓,道:“谷主请两位在书房内暂候。”

两人在书房内坐了近一柱香的功夫,方见青衣人将慕容无风送出来。

他已更换了一套衣裳,屋子里明明燃着一个三尺多高的燻炉,他却好象仍然感到冷,大半个身子都裹在一张厚厚的方毯之内。

而坐在他对面的唐芃唐潜却只都穿着一件薄薄的宽袍,坐的椅子虽离燻炉有一丈来远,却还是被热气烤得满身大汗。

不知为什么,唐芃只觉这间摆着沉重花梨木家俱的书房四处都是阴影,好象洞穴一般幽深。

而书房的主人垂眼静坐,身体残废,姿势高贵。

他有一张消瘦的脸,却有一双镇定的眸子。

他看人的时候双目微合,眼神中总带着一丝冷漠。

他的嗓音很低,却很动听。只不过常人非要竖起耳朵才能听明白他说的究竟是什么。

他对陌生人也很客气,客气得让你觉得他根本就不想认识你。

青衣人在慕容无风的身边耳语了几句,似乎在问他还需要些什么。慕容无风摇了摇头:“我没事,你去罢。”

那人很不放心地看了唐潜唐芃一眼,静悄悄离开了。

屋内重新陷入沉默。

经过这一番折腾,大家好象忽然间都忘了自己要说的话。

慕容无风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道:“接着说下去,这人究竟是谁?”

“他叫木玄虚。你也许没听过这个名字”

慕容无风双眉微蹙,仿佛陷入某种沉思,过了一会儿,忽然道:“木玄虚是不是那个有名的采花盗?”

——看来他总算还有些江湖常识。

唐潜唐芃不由得同时想到。

唐潜道:“不错。他这几个月都住在神农镇。”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