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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暴雨倾盆,远处的江面电闪雷鸣。
一道弧光划过,照亮阴霾四布的天空。狂风呼啸,树木弯折,豆大的雨点打在芭蕉上,又弹到窗纸上,似乎要穿窗而过。
已是凌晨,却没有一丝曙光
冷风透过窗隙和层层的窗帘曲折地吹了进来,帐前灯火摇动,暗而复明。
他浑身僵硬地躺在床上,闭目听着屋檐上滴哒作响的雨声。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荷衣一去不返,没有任何消息。
她走的第二日,他便不顾一切地乘船追了过去。
那一日北风呼啸,江中大浪滔天,船在江中的颠簸得很厉害。他的身体即使是在最健康的时候也不能坐船,他晕得很几乎要将五脏六肺都呕吐出来。
勉强坚持了一日,他呕吐的情形愈发严重,什么也吃不下,脸色已十分可怕。随行的人开始轮番地苦劝他回谷。
他不肯:“就是死也要把我弄到唐门,你们可听明白了?”
手下的人默然不语。
他当然没有死,到了晚上却开始昏迷,嘴唇和手指都变得乌紫。
蔡宣只好给他服了一颗催眠的药丸。
他昏睡了过去,却又滴水不进。情况非旦没有半分好转,反而越来越令人不安。
渐渐地,所有的人都变得忧心忡忡了起来。
谢停云跺着脚心急火燎地问蔡宣:“你说说看,他还能挺多久?”
蔡宣回答很干脆:“过不了两天即有性命之忧,现在必须马上送他回谷。那些安神的药他不能多服,很快就会不管用。”
谢停云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那就回谷罢。”
他整整昏睡了六天,才渐渐地清醒过来。一醒过来,发现自己尚在谷中,又把赵谦和与谢停云叫去大发雷霆。
那一天他满脸怒气,一副要把屋顶掀翻的样子。
已有好几年没见过慕容无风象这样发火,两个总管只好一声不吭地站着。
“备船,我现在就要去唐门!”最后他冷冷地命令道。
“谷主息怒。”谢停云道:“属下已派了二十名好手带着人质赶往唐门。相信就算是唐家得手,碍于人质也不敢把夫人怎么样。何况夫人武功高强,吉人天相,她的身边还有顾先生他们协助。就算是拿不到书,全身而退是绝无问题的。”
“你怎么知道绝无问题?嗯?你怎么知道?”他气势汹汹地道。
赵谦和赶紧道:“就算是有问题,谷主亲自去也帮不上忙。倒是倒是冒着一路的风险。谷主的身子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夫人那一片苦心,岂不是白费了?”
慕容无风盯着他的双眼,目光炯炯,感到自己的鲜血正沸腾起来,流向太阳穴:“你知道她杀了唐家多少人?唐家岂会轻易放过她?”
他手指颤抖,呼吸急促,勉强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谢停云避开他的眼光,垂下头,道:“在这种关头,属下们只能恳请谷主节怒,其余的事情由我们去办。”
慕容无风脸色忽变,厉声道:“你说什么?!”
“这几日连天大雨,风高浪急,所有的客船都泊住不行。几处险滩都传来沉船失事的消息。纤工根本雇不到。这还罢了,谷主的身子虚弱,经不起半分颠簸,更令人份外担忧。”
慕容无风长叹一声,道:“我这一生中,除了荷衣,从没有求过别人。”他一把拉住床头的轮椅,使劲地要将身子挪到椅子上去。谢停云吓得连忙扶住他。
他看着他们,嗓音有些颤抖:“这次算我求你们。”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阵踌躇,正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却见他脸色忽紫,身子一晃,倒了下去。
“蔡大夫!”两个人同时大叫了起来。
她坐在屋子里,捧着茶杯,陪着他说了一夜的话。
她好象一辈子也没有和男人说过那么多的话,而唐潜却一直都在微笑地听着。
他是个很安静的人,话并不多。
可他一直都听得很认真。一直都用那双雾濛濛眼睛专注地“看”着她。
那双眼仿佛专为她的灵魂而设。
她不禁笑了笑,烛光闪闪,照在他高高的额头上,他一脸的虔诚与真挚。
不知为什么,她说了很多从来不与外人说的事。
小时候的事,父母的事,在扬州时的事
“你别笑,我至今学不会扬州话。”他微笑着道。
他是一口地地道道的蜀音,与慕容无风十分相似。
“为什么?你妈妈没有教给你?”她笑着,软软地说道。
“我父亲常说,吴侬软语只能是从女孩子的口中说出来才好听。何况我小时和兄弟们一起玩耍,自然说的是和他们一样的话。”
“他们小时候都很让着你么?”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
“让得很少。”他笑:“所以我很早就开始练武,我母亲怕我被人欺负,教给我的都是些厉害招式。很快就没有人敢欺负我了。长大了兄弟们倒是经常让着我,我想主要是因为怕我父亲。”
“你的父亲是个很严厉的人么?”
“大概是罢。”他微哂:“人人都这么说。不过,他对我一直很慈爱,常常偷偷地带我出去吃最辣的火锅。回家的路上却又一个劲儿地叮嘱我装饿,因为我母亲总是做好了晚饭等我们回来。”
“你是说,你常常被迫一次吃两顿?”
他笑了,答道:“差不多。当然,出去吃的时候,我通常不会吃得太饱。”
“那岂不是很不尽兴?”她嫣然一笑。
“总比惹我妈妈生气要好。”他的脸上有一种淡淡的伤感。
她看着他忽然沉默下来,不禁轻轻地叹了一声。想不到自己居然和一个唐门的人拉了一夜的家常。居然整个通宵没有一丝睡意。
思绪迷离开来,她有些怀疑地看了看四周。客房整洁雅致,并没有多余奢华的装饰,和云梦谷里的房间没有什么不同。柚木家俱沉重的阴影投射在地毯上,随着烛光微微晃动。茶炉上的铜壶不时地叫起来,点心很甜,伴着茶吃下去正好。反正他也看不见,她吃了很多块枣糕。
她忽然觉得,在一个瞎子面前她可以很自由,自由到不必关心自己的举止,不必怕失态,甚至于,不必过多地注意自己的容貌。
反正他也瞧不见。在他面前,她竟有一种从未有过的放松。
——难道这真的是在那个传说中阴暗恐怖的唐门?
“你不象是唐门的人。”她捧着茶壶,细细地给他烫了一碗茶,端到他手边,然后坐下来看着他。
他一笑:“我虽生在唐门,但我是我自已。唐门的人很多,各种各样,有的有趣,有的讨厌。每家都有自已谋生的法子,并不是每个人都在江湖上。十几年前,它的名声并不坏。现在虽然开始走下坡路,我对它仍有信心。”
他顿了顿,接着道:“也许这就是亲人与敌人的不同的罢。如果是你的亲人,不论他有多么糟糕,你总是对他寄于希望。如果是敌人,你就只想灭了他,不用讲那么多客气。我是唐门的人,所以总相信唐门可以变好。”
她脸色苍白地听着他说下去。
“许多唐门子弟不好好练武,只因暗器与毒药用起来太方便、太有效。若是暗中出手,根本不需要有很高的功夫。”
她刺耳地反驳道:“你可能并不知道唐门在江湖上有多霸道。就以你们对付先生的那一套,就很下作。”
“你说得有道理,但其中有更深的矛盾。你也许不知道,唐门与云梦谷其实是生意的伙伴与对手。每年两家的交易额都是很大一笔数字。”
她吃惊地摇头:“什么?唐家还与我们做生意?——我不信。”
“这个你以后可以慢慢打听。实际上,那天我们在田记布庄里打得热火朝天,两家的总管在一个酒楼里谈生意,也谈得热火朝天。”
她继续摇头:“这不可能。”
“去谈生意的人是我的六叔,他在船上还和我谈起这件事。”
“那他们一定是瞒着先生的。”她越来越糊涂了。
“我敢打赌慕容无风对此事一清二楚。外面早就传说他做生意非常精明——有一回年终,郭漆园向他报了一整天的帐。那只是每年例行的手续,听的人多半只注意几个大的数字,对于其它的细微末节并不往心里去。——那么多枯燥的数字,就算是认真地听,一趟下来也记不住。他非旦听进去了,末了还说有一个地方错了,应当是多少。郭漆园回去一查,果然如此。以后再报帐时候,他自己要亲自复查三遍无误,方敢去见慕容无风。”他笑着问她:“你是云梦谷的人,这个传说是真的么?”
她点点头:“我也听说过,当时只是觉得他很聪明而已。”
“云梦谷的生意越做越大,原因就是慕容无风的弟子很多,弟子又收弟子,遍布各省。这些人一开方子,从来只写云梦谷的药。他的弟子一入太医院,采药局里便只盯着云梦谷。一入蜀中,唐家的药材收入当年就减少三分之一。”
她默然,知道此言不假。连她自己开方子一向也是以本谷所产的药品为主。一直以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唐潜接着道:“渐渐地,云梦谷已经左右了药材的市场。他们抬价或减价,其它的药商就非跟着做不可,不然就会吃亏。这一带经营药材的地方很多:云梦谷是一处,唐门是一处,还有其它好几家。几年下来,基本上只剩下了云梦谷与唐门。而唐门为维持收入,不得不时时妥协。”
“慕容无风却还在不断地写书公布唐门毒药的配方和解法,致使唐门在江湖上的地位一落千丈。那些不认真练武的子弟一旦手头上的毒药不起作用,很快就被逃汰下来。他们只好干起了更恶劣的勾当。”
他喝了一口茶,道:“这原本只是一场商家的角逐。唐门输了,输得很惨,生意接二连三地垮,总管换了好几个。大家的日子过得大不如前,有气没处发,算来算去,自然就把总帐算到了慕容无风的头上。我们为了抓到他,订过无数个计划,也失败过很多次。”
“可是你们最后还是得手了。”吴悠冷笑。
“慕容无风是个聪明人,知道云梦谷有财力却没有足够的武力。和唐门决战只能是两败俱伤。是以他忍气吞声,从来不和唐门发生正面冲突。断腿那么严重的一件事,几乎要了他的命,回来之后他居然一声不吭,搞得我们都很诧异。当时,我们从各处请了一百多名好手严阵以待,准备和云梦谷决一死战。想不到他却连龙家的拉拢也不参与。唯一知道的是,赵谦和与郭漆园突然猛降药价,唐家在一夜间又失掉了一大半的客户。云梦谷现在是财源滚滚,日进斗金。你想象不到慕容无风会有多富,只要他高兴,完全可以掏钱把唐门买下来。而他自己则隐居深谷,一连数月都不露面。”
吴悠长叹一声:“那是因为他病得很重,卧床不起。”
“俗话说,拿人饭碗者若杀人父母。唐家与慕容家的仇恨原本就是利益之争,跟个人恩怨没什么关系。”唐潜道。
吴悠笑了笑,在这样温馨的一刻,她努力要避开这个令人烦恼的话题:“这些好象者是男人们关心的事情。我只知道先生常常告诉我们,只要好好行医即可。赚钱的事情由他与几位总管操心就行了。所以我进谷以后,从来没为钱发愁过。”
“哈,不为钱发愁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慕容无风的确是个很能干的人。”唐潜道:“六叔一向很佩服他。”
“你这话好象是在涨敌人的志气啊。”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忽然道:“天不早了,我要回家了。”
他愣了愣,脸色微变,道:“你你要回家?”
吴悠道:“当然。你说过,只要我想回家,随时都可以回去,对不对?”
“当然。不过能不能晚几个时辰?今天早上我原本另有安排。”
她脑中闪出荷衣临走时吩咐她的一句话:“明早你替我想法子调开唐潜”
“我现在就要走。”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我害怕呆在这里,你们的人早晚会把我抓到水牢里去的。”
他坐到她的身边,将她拥在怀里,柔声道:“有我在你身边,你不必担心。”
她忽然挣开他的怀抱,站了起来,淡淡道:“你不送我也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走。”
说罢,她真的拉开门,真地大步走了出去。
他只好追了出去,拉着她,从一个僻静的小门走出堡外。
清晨的风很凉,她走得很慢,唐潜只好不紧不慢地陪着她。
“我不知道码头该往哪里走。”她东张西望。
“你跟着我就行。”他淡淡道。
她很紧张,却故意没话找话,生怕他半路会突然停下来。
走了几乎一柱香的功夫,她“啊呀”地叫了一声。
他一把拉住她:“你没事罢?”
“脚扭了一下。”她蹲下来,抚着自己的脚踝。
“你还能不能走?”他问道。
“没关系。”她浅浅地一笑:“你扶着我啊。”
一双有力的手扶住了她,她的整个身子都好象是挂在了他的身上。
她的身上有一种宜人的香气,香汗点点,娇喘微微。柔软的手紧紧地攀着他的手臂,腰肢在他的身侧款款地摆动出一种韵律,不时地叫累,不时地停下来要休息一下。渐渐地,她几乎整个身子都吊在了他的手臂上。总之,他有些不知所措,又禁不住浮想连翩。
然后他们往左一拐,走进了一条林荫小道。
“唐潜,我们进了林子。”她提醒了他一声。
他掏出竹棒往路上一点,道:“你说得不错,我们原本是要经过这片林子。现在很早,路上只怕没有什么人不好象有一个人向我们跑过来。”
“我没看见啊!”她踮起脚往远处一看,过不了多久,就听见跑步声。
她忽然尖叫了一声,一下子缩到了他的背后,蒙住自己的眼睛,道:“那是个男的他他什么衣服也没穿!”
“没穿衣服的男人你又不是没见过。”他哼了一声。
“唐潜,你什么意思啊!”话一说完,猛然想起自己初见他时所干下的勾当,又不免脸上一红,把脸埋在他的腰后耍起赖来:“我不跟你说了。”
说话间那男子已跑到了她们的面前。
“十叔早!”唐潜道。
“早!”
“吃早饭了么?”
“小潜,你借我二十两银子,好不好?”
“又赌输了?”
“手气不好,输得精光。”
“这是银票。”他从怀里掏出来一张纸。
“你背后的那个女娃儿是谁?”
“咳咳一个朋友。”
“抱歉,得罪了。借件衣服。”
他脱下了外套。
那男子将袍子往身上一拢,道:“有空带着你的小朋友到我家里来坐。”
“一定。”
那人立即跑得没影了。
吴悠胆战心惊地道:“这人也是你的亲戚?”
唐潜有些尴尬:“他人不坏,只是爱赌如命。”
她连连叹气。
“我知道你心里怎么想,唐门里没一个好东西,是不是?”他歪过头来对她道。
“不是。”
“那你怎么想?”
“你是唐门的好东西。”她挽着他的胳膊道。
“以免你又瞧见了什么,我还是带着你快些跑为好。”他抱起了她,腾空一翻,在树杪间穿行而过。
不一会儿功夫他们就来到一条大街上,走了半盏茶的功夫,停在一个气派的大院子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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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悠抬头一看,见门上有三个大字:
“松鹤堂。”
唐潜笑了笑,道:“抱歉,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她脸刷地一下白了,道:“这里是哪里?”
“这是一家医馆,云梦谷开的,掌堂的先生叫叶宪,想必你认得。”
她点点头。叶宪是慕容无风最早的一批学生之一,很早就被派往蜀中,总理云梦谷西北一带的所有医务。每年过年的时候,他总要回来几天,一是述职,二是看望一下老师和各位师兄弟。所以他与吴悠也很熟。
“你进去之后,他们一定有法子送你回谷。”
“你你不陪我一起回去?”她颤声道。
“楚荷衣昨天见过你,是么?”他淡淡地道。
她心头一震,道:“夫人怎么会在这里?”
“我是瞎子,并不是傻子。”他的语气很平静,但看得出来,他有些生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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