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春绝(2/2)

房子,蜷大在后宫的一个角落里。

一股霉味很浓的气息飘来,让人感到窒息,是那种莫名奇妙的窒息。

没有灯,没有光,没有皇家那种肃穆的氛围,静静地在那里缩着。

封龙飙走进去,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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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一种奇怪的冲动,驱使他要进去看看。

灰色石头,呆板地支撑着一片屋顶。门,显得特别简陋。

这是什么地方?

“这是我的家。”一个苍老的声音。

家?

没有桌,没有凳,更不用说这座殿里随处可见的金缸、提炉、银盏、玉薰。

这个人是活着?还是死了。

老人怎么把家安在这里?

这里是皇宫,如果她不是皇宫的人,就不会住进来。如果是皇宫的人,又怎么会这般模样?

她是谁?

他老人说话的声音干涩无力,仿佛不是用嘴说,而是从苦胆里往外挤,苦辣辣的。

封龙飙忍不住问道:“灯在哪里?”

老人道:“灯有一盏,但是已经十三年没有点亮过。”

莫非这个人不喜欢灯光?

老人道:“我用不着点灯。”

封龙飙还是把灯点上了,屋里亮了一些,以乎也暖和了一些。

封龙飙向老人望去“哦”了一声。

老人道:“现在你明白了。”

封龙飙叹道:“明白了。”

老人是个双眼瞎,眼框里没有眼珠,枯黄的眼皮深陷下去。

瞎子点灯白费蜡。

老人的脸上又脏又臭,头发像用浆糊刷过,紧紧团在一起,一张看来似乎并不是很老的面孔,皱纹密布,从她身上的气味可以想到,她从没有梳洗过。

可她的脸上又透着一种庄严,一种威力,一种让人臣服的气质。

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种风度?

封龙飙注意过她的胳膊,泥巴崩落之处,竟然一片雪白,那种“清水出芙蓉,天然无雕饰”的颜色。

出色的白,就像玉。

她活在这样的房子里,猪狗不如,却仍然入污泥而不染。

封龙飙不能不多看几眼。

屋里只有一张床。

床上是单薄的棉被。

床头左上方是一个佛龛,上面没有供奉任何神祗,从地上那磨得银亮的方砖来看,老人常在这里跪拜。

到了这步天地,居然有心礼佛,实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那不是佛。”老人道:“那是我祈祷夫君与女儿平安的地方。”

老人仿佛不瞎,说得那么认真,封龙飙忍不住又去看她。

“我是瞎子。”老人道:“只不过一个人在一间房子里,住了十三年,从没离开过一步,这里的一切我很熟悉了。”

封龙飙刚想走过去,离老人近些。老人道:“留步,你的脚再往前走,就会踩着我的碗。”

碗?吃饭的碗?皇宫里的金碗、玉碗、悴碗。

那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凹坑。

方砖上的小小凹坑。

老人道:“那就是我的碗,每天都有人往里倒一次东西。”

东西?这样的碗里,当然不会有人参燕窝汤,更不会是八宝紫米粥。只能称之为东西,而不是饭菜,更不是御膳。她是谁?封龙飙想。“我是谁?”那人道:“你不会知道我是谁,人们把我忘记了,我自己也快把自己忘记了,若不是你进来,我根本不会想起我是谁。”

封龙飙忍不住有了那种奇怪而又可怕的想法,问道:“没人来看过你?”

老妇人长长叹息,道:“有。一个是我丈夫,一个是我的女儿,他们只能偷偷来个一、两次,是看我是否还活着。还有几个人,他们横冲直撞地来,是来看我是否已经死了。”

封龙飙道:“你知道我是谁?”

老人平静地道:“你能从侍卫的监视下溜进来,说明你是名武侠。你来了后,又不知道老妇是谁,语调里充满同情,说明你不是来害我,你身上有一种香,别的香我闻不出来,但这种莲香我一嗅便知,说明你是我的朋友。”

封龙飙不能不佩服老人的判断能力,这么慎密,这么合乎逻辑,这么让人叹服。

封龙飙道:“你知道哪里有这种香?”

老人道:“知道。”

封龙飙道:“哪里?”

老人道:“我女儿身上。”

封龙飙心头一动。

老人道:“你知道我是谁了?”

封龙飙道:“知道。”

老人自豪地抬起头,身子也直了些,脸上更庄重了些。

封龙飙道:“你你是皇后,怜怜的母亲。”老人骄傲的神情升起,道:“正是哀家。”说罢,像病倒似的,又萎顿了下去。封龙飙跪在皇后面前,道:“晚辈拜见皇后。”

皇后仿佛很不满意,道:“就是这些吗?老妇早已不是皇后,不拜也罢。”封龙飙不知说什么好,一时默然不语。皇后道:“我的女儿我知道,她很顽皮,却很淑德。身上的莲香是不会轻易地沾到一个男人身上。老身这话:还不够明白么?”封龙飙大窘,喃喃道:“我们尚未”皇后道:“我知道,这样的事情,纵是风险再大,她也会来告诉我的。只是,我这十三年来,日夜煎熬,不自尽,人让我死我偏要活,不就是为了皇上吉祥,平安么?今日老身见得你,你难道忍心让老身失望。这欢乐也不以给老身吗!”言辞沉重,声泪俱下。封龙飙心尖一酸,脱口叫道:“拜见皇岳母老大人。”说完,郑重叩拜。“儿啊!”皇后一声惨呼,拉住封龙飙痛哭起来。良久,方才止住。皇后推开封龙飙,说道:“你出来吧。”

出来,谁出来?难道这间房子里还有人。是人,不过不在这间房子里,是在这间房子的地下。破床下的方砖移开,从一个很狭窄地小洞里钻出一个保养得非常好,非常有威严,非常尊贵的人来。

封龙飙在朝贺时见过。只不过,那时这个男人坐在髹金雕龙大屏风前面的楼空雕龙髹金椅上,群臣呼,至尊至贵。现在却像一只搬仓鼠那样从地洞里钻出来,钻出这么一间石头房子。

封龙飙趋前跪倒,道:“臣武皇军元帅龙风参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来者是皇上。皇后的寝室在此,皇帝来这里,并不是奇怪的事。只是太惨了些。

皇上大惊,道:“你你怎么在这里?”

封龙飙刚要说话,皇后道:“他是好奇,来看看我的。”

皇上已经镇定下来,恢复了尊严,道:“龙元帅,你是不是还有一个名字?”封龙飙道:“名字?”

皇上道:“封龙飙。”

封龙飙道:“正是。”

封龙飙知道,是德亲王和宫怜怜告诉他的,所以,他并不奇怪。

皇上伸出手来,拉住封龙飙,那双手又沉又稳,又有力。

皇上道:“你愿为朕除奸?”

封龙飙道:“为国效忠,万死不辞。”

皇上道:“朕非软弱,实是乱党逆贼势力太大,他们凭借皇太后恩宠与手中兵权,玩弄朕于掌上,朕名为皇实为傀儡,言行都要受他们摆布。朝中虽有忠臣烈士但多无实权,贸然行事,实有牺牲。十几年来,朕朝朝暮暮盼天降良才于家国,复王权,灭奸贼,振纲纪,兴邦国,看来有望了。封爱卿,朕会重重加封于你,望你不辞辛苦,马到成功。”封龙飙忙道:“谢皇上,不过加封之事,可暂缓。一则我乃草木之人,不惯做官;二则恐奸党起疑,反为不妙,平复叛逆之事,我虽不才,却愿效力。可笑老贼,在青山苦心经营二十年,培养出一批将佐之才,如今尽让我收下,正好做除奸之用。”皇上点头,道:“封爱卿,像我这么活着,是不是死了?”封龙飙道:“如果是我,我绝不会死!再多的苦也吃,再多的屈辱也忍,一定坚持活下去,只要能活着,绝不放弃!”皇上道:“朕正是这么想。”封龙飙道:“活着就会有机会,机会不只是属于大奸大恶之徒。有机会,就有成功的可能。”皇上道:“你理解我。”封龙飙道:“我理解,而且很敬佩。”皇上道:“现在我更有理由活下去了,因为我有了你。”封龙飙道:“我们可以做朋友。”和皇帝作朋友,皇帝没有朋友。

皇上笑道:“好,做朋友,从今天起,朕有朋友了。”二人会心地笑起来。

皇后也笑了。十三年来,她从来没有笑过,笑得很生疏,就像一个布衣闯进皇宫时的那种模样。

皇后道:“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皇上道:“朕的爱卿。”皇后道:“还有?”

皇上道:“武皇军元帅。”

皇后道:“再想想看。”

皇上道:“他很神秘,朕猜他不着。”

皇后笑着道:“驸马,还不快来拜见你的父皇。”

封龙飙只好重新跪倒,说道:“孩儿拜见父皇泰山老大人。”

不伦不类,怪称奇谓。

皇上愕然道:“皇后,你是说,他?”

皇后道:“他正是怜怜择定的郎君。”

皇上眼中滚出泪花,扶起封龙飙着了又看,笑道:“乘龙佳婿,佳婿乘龙,真吾儿也。”

皇后道:“你该满意了吧?”

皇上笑道:“做梦都梦不到的。”说罢,从衣中摸出一串珍珠,说道:“皇儿,这是朕的九九护法珠,善避水火,能克毒虫,赐你收藏,也算个文定之礼吧。”

封龙飙收过,道:“多谢父皇。”

曙光初照。

天已渐渐亮了。

突然,冷宫之门大开,闯进十几个彪形大汉。

当先之人喝道:“好个老乞婆,果然贼心不死,仍在勾搭皇上,来呀,给我砍了。”

正是三国舅。

皇宫内苑,本来森严,但国舅们想来便来,无人敢拦。

三国舅进宫巡查瞥见冷宫亮着灯,便觉奇怪,带人来查,听见了皇上的笑声。

皇上脸色陡变,忙道:“皇儿,这如何是好?”

封龙飙道:“皇上休要惊慌。”说着,从杯中掏出一块黑纱,蒙住面孔,踏出门来。

三国舅见冷宫出来这么个人,喝道:“什么人?”

封龙飙并不答话,从腰间掣出那把黑不黑,黄不黄,绿不绿,剑刃残缺不齐的剑来,剑尖上举。

三国舅感到了一股杀气,像掉进冰窖般,手脚一片冰凉。

剑是真实的,却不太像剑。剑气是冰凉的,让人感到那确是一把剑。

剑在手上,只是没有发动。

三国舅手中也有剑,很锋利、很名贵的古剑。每次三国舅握住这把剑,就感觉很充卖。

这次,他却觉得自己的剑轻飘飘的,若不是这把剑曾经杀过很多人,他甚至怀疑,自己的剑能不能杀人。

剑下丧命,在三国舅看来,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就像猪要挨刀,鱼要入网一样,因为那是别人的命。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命在跟自己说再见。

三国舅很珍惜自己的命,他会不择手段地留下它,不让它再见。

三国舅喝道:“你是什么人?”

封龙飙剑尖不动,也同样喝道:“你是什么人?”

三国舅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封龙飙反问道:“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三国舅道:“我想来便来。”

封龙飙也道:“我想来便来。”

一个人听到别人学自己的话,学一句时觉得很好玩。如果像有个应声虫那样,自己说一句,应声虫就学一句,就实在叫人恼火了。

三国舅的背上滚冷汗了,喝道:“杀!”这声“杀”便有学问。

让别人去杀人,是保住自己命的一个又聪明、又省力,又很有实效的办法。

这个办法,三国舅试验了许多次,每次都很满意,行之有效。

他还很年轻,还有一座山那么重的银子等他去挥霍,一还有一片森林那么多的女人等他去受用,他不能死。

三国舅怒斥一下,十几个彪形大汉一齐出手,杀向封龙飙。

封龙飙动也不动,睃也不睃。

十几件兵器已将他围住,齐齐砸下来。

皇上惊叫:“皇儿!”

皇后也叫道:“皇儿,快”

三国舅得意极了!

这个人是个呆子,不折不扣,无可救药的呆子。

他屏住气息。准备听那悦耳的“咋吃”一声。当然,骨碌碌人头落地的声音也不错。

足当浮一大白。

再进一碗参汤。

再找个女人去泄一泄

三国舅仿佛已钻进绣帐里,享受着那些羊脂玉肉。

“咋吃!”一声,悦耳动听。

“骨碌碌!”倒地而亡,效果不错。

三国舅忽然觉得不太好“骨碌碌”的声音太重了一些,像砸夯。

一个人,就算胖些,五百斤吧,倒地也不会这般沉。

那个小子没有这么重,不会超过一百二。

比销魂宫的那个粉头看来还要轻些。

三国舅定睛看时,吓得屁滚尿流。

那十几件兵器看看就要砸了,封龙飙身形一变,原地转了一圈。

收剑。

束在腰中。

十几个彪形大汉,眉心处十几朵鲜红的杏花,无声地向后倒下,叫也没叫一声。

封龙飙将手一指,喝道:“你!”

晴天霹雳,震得三国舅眼冒金花。

其实,这个字比平常人说话的声音还要小了些,轻了些。

动人词句不须多。

三国舅果然动了,人往前走,命往后退,真要再见了。

他是个爱命的人。

只可惜命不爱他了。

三国舅那把上好古剑的剑尖已经指到了封龙飙的咽喉上,只差半寸。

再往前一送,命就拣回来了。

封龙飙冷冷地看着他,看着他手中的那把剑;眼睛眨也不眨。

甚至还分出一只手去,掸了掸身上那一身宫女的宫装。

三国舅拼命推动宝剑,想一招见效。可是,剑尖竟然不再向前走,像抵在铁板上一样。

这次皇上没叫,皇后也没叫,他们已经知道这位新任驸马武功高得出奇。现在,只不过是在玩玩猫捉老鼠。

三国舅开始颤抖了,拼命从嗓子里挤出一点声音:“你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

封龙飙依然不作声。

三国舅道:“我要杀你了!”

封龙飙不怒,反而笑了笑。

三国舅绝望地嚎道:“我数一二三,你再不往后退,我我就杀了你。”

封龙飙点头,意思是同意这么做。

三国舅的“三”字刚刚出口,便见封龙飙喉头一动。

三国舅觉得一股巨大的反震之力,席卷而来,在他的奇经八脉里乱冲乱撞,搞了个一榻糊涂。

“崩!”

“崩!”

“崩!”

手中的剑,从剑尖开始,一寸一寸地断折,一段一段地落地,一声一声敲击着他的耳鼓。上朝的净鞭投有这么清脆。开道的铜锣投有这么明亮。得胜的金鼓没有那么雄浑。

善舞的娇娃没有这么柔和手中的剑柄,亦已炸开,从手中迸了出去。虎口上滚着血珠。

在这一瞬间,皇上似乎已经振作起来。他知道了,像三国舅这样的人不可怕,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严重。

魔高一尺。

道高一丈。

邪气终究压不过正气。正气是浩然天精地气;是无法战胜的。

皇后虽然看不到,但她也同样感觉了正气的浩荡。

忍受屈辱,不如与屈辱抗争。

封龙飙已经转过身来,注视着他们。

太阳升起来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

一件是冷宫之中,忽然来了一群宫女,带来一大堆衣裙被褥,火炉皮裘,乃至家具器皿的宫中物什。

御膳房送来了很合乎标准的丰盛饭菜,再三脆请皇后进餐。

据说:是新皇后夜梦天神,严责于她,她为赎罪孽,特地差人送来的。并且,以后天天照此办理。

新皇后说:这是避免神灵降罪于她,降罪于舅府,是为了她们全家好。

另一件事,就是人们在午门外的行刑处,发现了三国舅的尸体。

据太医院所有御医诊断,乃肝胆碎裂而亡。

莫非三国舅于入宫途中碰见鬼怪,受惊吓而死?

人们接受了这个说法。

皇后夜梦,国舅遇鬼,不是巧合,是天意。

天意不可违也。

三国舅杀人太多。

冤魂也多。

所以,他毙于午门外。

景阳钟响了。

传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