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盟主裴琰(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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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秋雾海棠
“子明请说。”
崔亮理了理头绪,道:“从火场痕迹来看,起火点是在马槽,但烧得最旺的却是金右郎所在的正房,而我看了一下正房的结构与所用木材,似还不及另几处的房屋那般容易过火。但大火从马槽一路烧到正房,时间极短,逃生的人惊觉时,正房便已被大火吞没。”
“子明的意思,是有人在正房放了助火之物?”
崔亮点了点头:“这是其一。其二,从表面看,起火原因似是马槽的油灯打翻,烧着了草料,但从昨晚的风向和风势来判断,正房西北面的大门纵是被大火吞没,火势也不可能瞬间便将正房的四个面都围住。若从其东南面的小窗逃生,还是来得及的,金右郎大人为何未能及时逃出,大有疑问。”
“使臣团的人说昨夜金右郎饮多了点酒,可能火起时他正处于醉卧状态。”
“那其余丧生的五十余人呢?据桓国人所述,昨夜使臣馆的人都饮了点酒,可我详细问过礼部负责给使臣馆供应生活物资的小吏,他那里都有详细的清单。桓国人善饮,如要令五十余人皆喝醉至无法逃生,至少得二十坛以上的烈酒方行。但礼部并未供应过这么多烈酒给使臣馆。
裴琰陷入沉思:“也就是说,这些人并不是喝醉酒,只怕是被人下了药。”
“酒应当是喝了的,但必不是喝醉,而是喝晕了,喝迷了。”
“那为何还有十余人未曾迷晕呢?”
“总得留些人逃出来,而且最重要的,得让那个雷副使逃出来闹事才行。”崔亮一笑。
裴琰冷笑道:“筹划得倒是周全。”
崔亮道:“其三,也是最明显的一点,所有的死者口腔里都没有烟尘,而真正被烧死的人,因为要挣扎呼救,嘴里一定有大量的烟尘。这足以证明使馆里的人是被迷倒了以后才被烧死的。”
裴琰点了点头:“这些都能证明是有人故意纵火,但现在只是能证明有人纵火,这比失火对我们更不利,到时桓国咬定是我朝故意派人放的火,形势会更糟糕,得找出真凶才行。”
崔亮迟疑片刻,终开口道:“还有一个最大的疑问,我现在没有十足的把握。”
裴琰笑道:“子明但说无妨。”
崔亮右手手指在桌上敲了数下,缓缓道:“我怀疑,正房找到的那具尸首,并不是真正的金右郎!”
裴琰一惊,即刻平静下来,眉头微蹙:“这就很令人费解了。不管是哪方所为,只要能将金右郎烧死在使臣馆,便达到了搅乱局势的目的,为何要费大力气把真的金右郎劫走,另放一具尸身进来呢?”
崔亮摇了摇头:“这个就不得而知。但我详细听了桓国使臣团众人的讲述。金右郎是前年从马上跌落,摔断了右足胫骨。他的马夫在此次火灾中得逃一命,我详细问了他,当年金右郎跌落下马,右足挫于地面,才将胫骨挫断。那具尸身右足胫骨确曾断裂过,但从断裂的骨口来看,挫断的可能性不大,倒象是被打断的。”
说着他到院中拿来两根木棍,将一根竖放在地上,运力挫断,另一根则用手掌边缘横着用力劈断。裴琰低头看了几眼,点头道:“不错,力道不同,断面是不同的。”
江慈收拾好厨房之物,迈入正房,见二人商议正事,便坐于一旁安静听着。听到这处,忍不住插嘴道:“让别人把真的使臣运走,还运了个被打断过腿的尸身进去,这使臣馆的防卫倒是稀松得很!”
裴琰得她一言提醒,想起一事,道:“你让人唤安澄进来。”
江慈行到园门口,长风卫的人一直在外守候,她吩咐之后,并未进屋,坐于院中的石凳上,远远看着正屋之中全神贯注讨论案情的二人。
灯烛之下,裴琰眉头微蹙,原本俊雅的面容有些严肃和冷峻,崔亮或沉思、或疑惑,原本温和的面容也变得格外谨慎与沉重。
江慈默默地看着二人,忽然觉得,这权相名臣,倒也与贩夫走卒没啥区别,都是营营碌碌,费心费力;这江湖与朝堂,也没什么不同,都是勾心斗角,争来夺去。原来,自己以前把江湖、把世上之人,想的真是太过天真、太过美好,这江湖并不是那么好玩,这朝堂也不是看上去那么风光。
只是现在,自己如何才能解去身上之毒,离开这个是非凶险之地呢?看来得想个巧妙的法子,和那没脸猫见上一面,先解了那层毒,然后再设法让大闸蟹给自己解药才行。
一朵秋菊被风卷落,扑上江慈的裙裾,她将嫣红的菊花轻轻拈起,轻声道:“是风把你吹落的,可不是我摘下来的,要怪,就怪这秋风吧。”
她蹲下身,将菊花埋于泥土中,拍拍手笑道:“其实,你红艳艳地开过这一季,又化作花泥,明年还能开出更艳的花来,再好不过了。好比人死后投胎,再世为人,我江慈真要是一命呜呼,大不了跟阎王老子求求情,说几句拍马屁的话,讨他欢喜,下辈子投个好人家就是了。”
她顿了顿,恨恨道:“只是千万别投在王侯将相之家,最好再回到邓家寨!”她抬起头,望着星空,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师姐什么时候嫁人生孩子,要是能投胎做她的孩子,再好不过了!”
安澄入园,从她身后经过,听到她的自言自语,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裴琰见安澄进来,想了想道:“你去查一下,城内可有失踪人口,其中何人与金右郎身形相近,何人曾被打断过右腿。还有,彻查一下这两日京城进出的人员和车马记录。再马上去与姜远知会一声,让禁卫军即刻起盘查进出京城的每一个人和每一辆马车,发现可疑人物,一律拦下。
安澄应了声是,正待转身,裴琰又道:“慢着!”
他再想了想,道:“姜远有些让人放不了心,禁卫军那汪水只怕也浑了。你派四个人,分别带五十名长风卫,守住四个城门,给我盯紧了。再彻查一下城内出现的生面孔和江湖人物。”
崔亮道:“如果真要将金右郎运出去,从昨夜到今日,只怕早已运出去了。”
裴琰摇了摇头:“我倒有种感觉,金右郎还在这京城之内。”
待安澄离去,裴琰望向崔亮:“子明,除去断腿这一点,还有没有办法zheng明那具死尸确实不是金右郎?”
崔亮想了一阵,道:“一来得将服侍金右郎的人再找来详细问话,二来,得再验验那具尸身才行。”
“估计要多长时日?”
“最好能给我三至五日的时间。”
裴琰点了点头:“好,刑部那边也是五日后出验勘结论。我估计桓国的人快马加鞭,将火灾消息传回国内,再派人日夜兼程赶过来,是二十天之后的事情。我们总要赶在这二十天内,先把金右郎并未身亡这件事给确实了,再找人,找真凶。”
他站起身来:“子明辛苦了一天,先休息两个时辰,子时,我们再去验尸。”
崔亮知假‘金右郎’的尸身已经当着雷渊的面收殓入棺,要想公然启棺验尸,只怕桓国之人会有强烈反应,纵是裴琰,也只能做一回‘半夜君子’。遂道:“相爷一夜未睡,今日又忙了一日,也歇息一下吧,常年累月这么辛劳,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的。”
裴琰微笑道:“没办法,在其位,谋其事,食君俸禄,就得为君效命。我这辈子,是不可能象子明这般逍遥自在的了。”
崔亮笑了一笑,将裴琰送出屋外。
二人走至院中,江慈从花丛中冒出头来,笑靥如花:“相爷要走了?”
裴琰淡淡地望过去,此时,皎洁的月光透过藤萝架洒在江慈身上,她手上还拈着一朵海棠花,边说话边将海棠花瓣扯下往嘴里送。
裴琰眉头一皱:“这个也可以吃得的吗?你还真是什么都吃。”
江慈将海棠花往他面前一送:“酸甜可口,相爷试试。”
裴琰笑得有些得意:“我只知道,这世上,有些东西是不能乱吃的。”
江慈也不气恼,摇头晃脑道:“我也知道,今朝有酒今朝醉,管他明日风与霜!这人啊,就是明天要去见阎王爷,今日也得将肚子填饱才行。”
崔亮不明二人过节,笑道:“有些海棠花是可以食用,海棠果实也一直用来入药,小慈倒没哄人。”
裴琰转身道:“子明,我子时再过来。”说着步向园门。耳中却听得身后传来江慈与崔亮的对话。
“崔大哥,子时还要出去吗?”
“是。”
“这么辛苦?”
“事关两国百姓,当然得辛苦些。”
“哦。那这样说来,管着天下所有百姓的皇上,岂不是更辛苦?”
崔亮似停了一瞬,方答道:“你以为王侯将相那么好当的啊。”
江慈笑了笑:“我以前一直以为什么王爷、相爷啊,就象戏曲里面唱的一样,穿个大蟒袍,出来踱几个步子,日日山珍海味,夜夜笙歌曼舞,就象这样―――”
裴琰听得好笑,在园门口立住脚步,回过头。只见江慈与崔亮已步向屋内,她正仰头向崔亮开心地笑着,双眸闪亮,学着戏曲里的袍带小生手舞足蹈,崔亮被她逗得笑容满面,还轻轻拍了拍她的头。
深秋的夜,西园内涌着薄薄的雾,氲氤缥缈,裴琰远远看着屋中暗黄的烛光,看着那二人迈入屋中,这才转身出了西园。
裴相府在京城是出了名的精致府第,裴琰本身又是个讲究享乐之人,他居住的慎园,更是雕梁文砖,画角飞帘,曲廊朱栏,流水垒石,满庭馥芬。
慎园裴琰居住的正屋后有一汉白玉池,夏日引的是相府后小山丘上的清泉水,秋冬沐浴时则由仆人和侍女们轮流将烧好的热水抬来注入池内。池底池岸,俱用一色白玉石砖砌成,池边种着各色时花绿草,陈设着锦椅绣榻,奢靡豪华到了极致。
裴琰进园,吩咐一声‘沐浴’,侍女漱云忙指挥近二十名侍女轮流将池子注满热水,又在金炉内点上一把水沉香,往池中撒上各色鲜花及香熏干花,在池边摆上祛寒的葡萄酒。
裴琰任漱云替自己除去中衣,漠然地看了她一眼,将身子浸入池中,闭目养神。温热与清香让他紧绷了两日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真气在体内流转,不多时便气行九天数圈,顿觉神清气爽,积累多时的疲劳也似乎一扫而空。
脚步声轻响,漱云在池边跪落,柔声道:“相爷连日辛劳,可要奴婢替您按捏一下?”
裴琰半睁双眼,侧头看了漱云一眼,只见她云髻半偏,眉画新月,秋波流动,樱唇凝笑,浑身的温柔与婉转。他转回头,闭上眼,轻‘嗯’了一声。
漱云伸出双手,替裴琰轻轻地按摩着双肩。裴琰双目微闭,呼吸悠长,似是极为舒坦,片刻后,他低低地吐了一口气,猛然反手将漱云拉入池中。
水花四溅,漱云惊呼一声,裴琰已将她的轻纱衫用力撕落,她上身一凉,紧接着后背一阵冰冷,被裴琰按倒在池边。
漱云上半身仰倒在池沿,后背是冰凉的白玉石,胸前却是裴琰修长温热的手掌,她娇柔一笑,也不说话,只是脉脉地看着裴琰。
裴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伸手取过池边的葡萄酒,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手指如同拨弄琴弦一般,轻轻滑过她光洁的肌肤,让她情不自禁的一阵颤栗,发出惹人怜惜的娇喘。裴琰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嘴角轻轻一勾,慢慢地向她俯下身来。
漱云心中欢喜,正待展开双臂将他环住,却被一股大力扼住双手,随之而来的是疾风暴雨般的压迫与冲撞,让她几乎窒息和晕厥。背后的白玉石冰冷而坚硬,身前的人却比那白玉石还要冰冷坚硬,让她的心慢慢陷入绝望之中。
那带着点温热与清香、修长柔韧的手掐上她的咽喉,慢慢地用力、收紧、放松,再收紧、再放松。她痛苦地呻吟出声,不自觉地扭动着身体,换来的却是更加暴虐的撞击和蹂躏。她感到自己就象即将折断的芦苇,在肆虐的秋风中瑟瑟飘摇。
裴琰冷冷看着漱云爬上池边,跪于他身后,依旧替他按捏着双肩。她上池时带起池中的鲜花随波荡漾,一片海棠花瓣飘起,贴在他赤裸的胸口,嫣红欲滴。
他低头拈起那海棠花瓣,看了片刻,缓缓道:“还有没有海棠花?”
漱云努力让身躯不再颤抖,道:“奴婢这就去取来。”说着从屋内端来一玉盘,盘中摆满了刚摘下的海棠花。
裴琰拈起一朵海棠,扯下花瓣,看了看,送入口中。漱云一声轻呼,他却闭上眼,细细咀嚼,片刻后笑了一笑:“倒真是酸甜可口。”
他良久方睁开眼来,将手中海棠花一瓣瓣扯落放入口中,边嚼边道:“从明天起,我不在慎园用餐,你们不用备我的饭菜。”
二一、浩翰棋局
由于对新上任的禁卫军指挥使姜远放心不下,怕他向某方通风报信,裴琰决定暗探‘金右郎’灵柩。
使臣馆被烧后,金右郎的灵柩便停在了礼部前堂内。夜色深深中,换上黑色衣靠的裴琰与崔亮带着安澄等数人由礼部后墙悄悄翻墙而入。
礼部前堂内,有十余名禁卫军和数名桓国随侍值夜守护。安澄早有安排,不多时,相府安插在禁卫军的军官便执着令牌笑容可掬地过来,言道各位使随昨夜受惊,今夜还要值守,实是辛苦,礼部有安排,送上宵夜美酒,让禁卫军的兄弟一起享用。
待守卫之人喝下混有少量迷药的酒,昏昏沉沉睡去,裴琰等人从容步入前堂。
安澄带人守于堂外,裴琰与崔亮揭了棺盖,崔亮小心将那‘金右郎’的尸身搬出,放于白布上细细勘验。
裴琰负手立于一旁,黑色衣靠更衬得他猿臂蜂腰,鹤式螂形。他看着崔亮验尸,心中思忖着数件大事,只觉危机重重,步步惊心。
墙外更鼓轻敲,崔亮直起身,轻声道:“行了。”
裴琰点了点头,崔亮将尸身仍放回棺内,二人将棺盖推上。崔亮俯身拾起放于地上的布包,抬头刚要说话,裴琰面色一变,背后长剑呛然而出,迅捷如电,堪堪挡住射到崔亮面前的一支利箭。
安澄等人训练有素,迅速向院墙外扑去,叮叮声响,院外竟有数人,与长风卫们斗得不相上下。
裴琰知崔亮武功不高,这些人潜伏于此,显然看出崔亮是勘验的关键,故而向他下毒手,他仗剑护着崔亮跃出院墙,细观两方拼斗。
眼见安澄等人将对方步步逼向巷口,裴琰冷声道:“留活口!”
安澄应了一声,身形一拧,刀竖胸前,直劈向对面的黑衣蒙面人。
那黑衣蒙面人也不惊慌,闷声笑道:“要留活口,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说话间身形急转,手中短刃光华流转,瞬息间抵住安澄的‘流风十八路’刀法。
此时天上新月如钩,夜风带寒,街道上这十余人的搏杀,吓得更夫躲于巷角瑟瑟发抖。
见安澄久拿不下,而与他对决的显是这些蒙面人的首领,裴琰身形急腾,手中长剑爆起一团银白色的光芒,直飞向那为首蒙面人。
蒙面人知他剑势不可强捋,耸身后跃,安澄趁机攻上,蒙面人一个铁板桥向后一倒,手中短刃顺势由下而上,挡住安澄的厚背刀。
裴琰身在半空,刚要执剑斩下,却面色大变,长剑挟风雷之势,反手掷出,将正持刃逼杀崔亮的那名‘更夫’刺了个对穿,但那‘更夫’手中的利刃也刺入了崔亮的前胸。
那黑衣蒙面首领见‘更夫’得手,笑道:“裴相爷,失陪了!”右手一扬,银光暴闪,安澄向后一翻,烟雾腾绕,蒙面人们趁乱四散逃匿
安澄手一挥,长风卫们分头追赶,他转身奔到裴琰与崔亮身边,只见崔亮面色苍白,从胸前摸出一堆碎裂的瓷片,笑道:“今日倒让个药瓶救了我一命!”
裴琰撕开崔亮衣襟细看,放下心来。但那‘更夫’一刺之力极大,纵有瓷瓶挡了一下,剑刃也透入了崔亮胸口半寸有余。
江慈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到院中脚步声响,知崔亮回来,忙披衣下床,点燃烛火到了正屋。见裴琰将崔亮扶至榻上躺下,心中一惊,忙举着灯烛扑过去:“怎么了?!”
崔亮见她满面忧切之色,笑道:“没事,一点小伤。”
江慈转身到房中翻出伤药,崔亮接过药粉洒于自己胸前,江慈取过布条,替他包扎起来,见他胸前血迹斑斑,心中一酸,淌下泪来。
裴琰不由一笑。崔亮伸出手,替江慈拭去泪水,笑道:“白天见那么多尸体不见你哭,这么个小伤口,你哭什么!”
江慈回头瞪了裴琰一眼:“你不是自命武功天下第一吗?怎么还让崔大哥受了伤?”
裴琰正想着这事,便未理会她的出言不逊。
崔亮也点头道:“相爷,那为首之人的武功,非同一般。天下能在您和安澄合力一击下逃生的人,并不多。”
裴琰冷笑道:“这京城的水,越来越浑了。”
江慈又奔去厨房,烧来热水,替崔亮拭去胸前血迹。裴琰转头间看见,眉头微微皱了一下,道:“你这毛手毛脚的,明天我安排几个人过来侍候子明。”
崔亮忙道:“不必了,相爷,我只是皮肉伤,这西园若是人多了,我看着烦。”
裴琰一笑:“倒也是,我就觉得你这里清爽。从明天起,我就在你这西园用餐好了。”
早朝后,众臣告退,皇帝却命裴琰留下。
庄王与静王不由互望一眼,又各自移开视线,躬身退了出去。
皇帝望着裴琰,和悦笑道:“朕久闻少君棋力高强,来,陪朕下一盘棋。”
裴琰神情淡静,恭声道:“微臣遵旨。”行了一礼,在皇帝对面斜斜坐落。
上百手下来,裴琰只觉胸口如有一块大石压着,闷得透不过气,手中的白子也不知该往何处落下。皇帝靠于软垫上,长久凝望着他,饮了口茶,微笑道:“你是心存敬意,不敢与朕厮杀过剧,不然,倒也能下成和局。”
裴琰压住心头的不适,起身束手:“微臣不敢。皇上棋力浩瀚深远,微臣万万不是对手。”
皇帝朗声一笑,站了起来,负手望着窗外的梧桐,悠悠道:“年青一辈之中,你的棋力是首屈一指的了,有些象―――”
裴琰额头沁出微微细汗,神色却仍平静,呼吸也仍细密悠长。
皇帝良久方续道:“观棋知人,你心思慎密,处事镇定,顾全大局,性格又颇坚毅,倒比朕几个儿子都要出色。”
裴琰忙跪落,道:“微臣不敢。”
皇帝过来将他拉起,却握住他的手不放,见他神情恭谨中带着一丝惶恐,微笑道:“你不用这么拘谨,这殿内也无旁人。”
他松开手,步到案前拿起一本折子,叹道:“若不是出了使臣馆这档子事,朕本是要派你去玉间府,代朕到庆德王灵前致祭的。”
皇帝似是陷入回忆之中:“当年文康太子暴病而薨,先帝属意由朕继承大统,知朕的那帮子兄弟定会作乱,大行之前召了庆德王入宫,一番叮嘱,命他辅佐于朕。后来‘逆王之乱’,若非庆德王、董学士、薄公及你叔父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天下百姓,还不知要受多久的战火荼毒。庆德王这一离世,朕又少了一位肱股之臣,也少了一位知己。唉―――”
裴琰默默听着,只觉皇帝的话凌厉如刃,刺于他内心最深处,伤口处似有幽灵呼啸而出,却又被那利刃的寒意冻结成冰。
皇帝叹道:“你叔父当年于朕有辅佐之功,后来的月落作乱一案,朕非是不想保他,只是事涉两国,只能让他做了替罪羊。现在想来,朕实是有些对他不住,他在幽州也吃了这么多年的苦,等桓国之事了结,朕会下诏赦他返京的。”
裴琰忙行礼道:“叔父自知有负皇上圣恩,不敢有丝毫抱怨,他在幽州修身养性,颐养天年,倒是他的福气。”
皇帝点了点头:“嗯,子放倒是比朕清闲,当年朕与你父亲、叔父三人笑游江湖,就说过,唯有他才是真正拿得起放得下之人,真是丝毫不差。”
裴琰恭谨笑道:“叔父信中,也一直训诫微臣,要臣做一代良臣,用心辅佐圣上,代他尽未尽之忠,报未报之恩。”
皇帝欣慰一笑:“裴家世代忠良,实堪褒扬。朕想追封你父为‘定武侯’,不日就会有恩旨,你用心查好使臣馆一案,先跪安吧。”
内侍进殿,跪禀道:“启禀皇上,卫指挥使求见。”
皇帝似是很高兴,如春风拂面,眼角也舒展了几分,笑道:“快宣!”又向裴琰道:“你去吧。”
裴琰踏出延晖殿,见卫昭由廊角行来,纵是面圣,他仍是一身白色宫袍,云袖飘卷,秋阳透过廊檐洒于他的身上,似白云出岫,逸美难言。
裴琰微眯着眼,待卫昭走近,笑道:“听庄王爷说,三郎府中进了批西兹国的美酒,改日我定要去叨扰一番。”
卫昭嘴角轻勾,雪白面庞上的双眸神光隐显,笑容清远幽深,道:“少君是大忙人,只怕我下帖也是请不来的。”
二人俱各一笑,卫昭由裴琰身边飘然而过,迈入延晖殿。
裴琰隐隐听到皇帝愉悦的声音:“三郎快过来!”忙疾行数十步,远离了延晖殿,几名内侍正捧着一叠文书由回廊转来,见裴琰行近,都弯腰避于一旁。
裴琰瞥了一眼,闲闲道:“这些旧档翻出来做什么?”
为首太监忙答道:“皇上昨日命方书处将各官员的履历档案呈圣,这是皇上已经阅毕,要送回方书处去。”
裴琰不再说话,急匆匆出了乾清门。长风卫牵过骏马,他跃身上马,回过头,遥望着高峨的弘德殿。殿角金琉碧瓦,殿前蟠龙玉柱,勃发着的,是至高无上的威严华贵气象;隐透着的,是能让江山折腰、万民俯首的帝王骄容。
裴琰猛抽身下骏马,疾驰回了相府。
昨夜那一刃虽然凶险,却只是皮肉伤,崔亮辰时便起床,进了偏房,一直未出门。
江慈颇觉无聊,心中之计也未想定,有些烦闷。见西园一角有块空地,长着些荒草,便取过锄头,将野草除去,翻松土壤。裴琰进园时,正见她赤脚立于泥土之中,满头大汗,双颊通红。
裴琰上下扫了她几眼,淡淡道:“你这是做什么?”
江慈笑道:“翻块花圃出来,将来好种些云萝花,相爷府中奇花异草不少,就缺这个,未免有些美中不足。”
裴琰愣了一瞬,道:“去,换个装束,随我去认人。”说着步入偏房,崔亮正细心查验从火场和尸身上取下的证物,二人相视一笑,裴琰退了出去。
江慈换过装束出来,冲裴琰眯眼笑道:“相爷,我想和您商量个事。”
裴琰边行边道:“说来听听。”
“我还欠着素烟姐姐一件衣裳没还给她,那夜又让她虚惊一场,想上一趟‘揽月楼’,一来向她道歉,二来将衣裳还给她,您看―――”
裴琰脚步不停:“让安华帮你送过去就是。”
江慈心中暗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沉着脸跟上裴琰步伐。
裴琰带着江慈在各部走了一趟,又去了数名官员的府邸,这些官员皆受宠若惊,纵是卧病于床,也挣扎着爬起,直道未能给容国夫人祝寿,又劳相爷亲来探病,实是愧不敢当。
诸府走罢,已近午时,裴琰见仍无结果,知星月教主极有可能是不知去向的那三人中的一个。他将那三人细细想了一番,却觉毫无头绪,沉思中慢慢走着,又走到了失火后的使臣馆。
秋风渐寒,慢慢下起了淅淅细雨,洒在残垣断壁、焦木黑梁上,倍显凄凉。
裴琰带着江慈进了火场,踱了一圈,心中仍自挂念着要尽快寻出星月教主一事,忽听得江慈在身后叹道:“这么大的宅子,怎么拆成这样?”
裴琰回头一看,见江慈正望向使臣馆北面,正是那日火起时,为防火势向皇城蔓延,卫昭命禁卫军拆掉的那所宅子。
裴琰负手向那宅院走去,由使臣馆越过一堵断墙,便到了宅内。两名禁卫军由断墙后出来行礼道:“相爷!”
“没有人进过使臣馆吧?”
“回相爷,没有。”
“知不知道,这里以前是何人居住?”裴琰望向已被拆得面目全非的屋宅。
“这宅子以前是礼部用来堆放文书档案的,后来档案统一调归方书处,这里就空置下来了。”
裴琰点了点头,带着江慈在院内走了一圈,脚步逐渐放慢,凝神思考。
江慈却对那堵断墙上的一带藤萝极为喜爱,向一名禁卫军借来腰间长剑,便欲砍下一截。
裴琰抬头看见,忽道:“慢着。”走上前来,看了这堵断墙一阵,问道:“未失火之前,这处可有人看守?”
一名禁卫军答道:“这屋后是卫城大街,再过去就是皇城,向来由光明司值守,使臣馆其余三面均有禁卫军的弟兄把守,这一面却未派人,怕和司卫们―――”
裴琰摆了摆手,命那二人退去,又步上前细细查看。
江慈心思急转,明他之意,想了片刻道:“要从这处运一个死人进去,然后带一个活人出来,翻过这堵墙,还得避过使臣团、禁卫军和光明司的人,然后再放一把火,这人可真是厉害!”
裴琰点点头:“若是一人所为,此人着实厉害,若是多人所为,这局,就实在是有些复杂。”
江慈又在断墙前后看了数趟,跑到裴琰面前笑道:“相爷,您的轻功,应是天下无双吧?”
裴琰不明她言中之意,轻轻一笑:“这般奉承于我,意欲何为?”
江慈撇了撇嘴:“我可不是拍您马屁,只是觉得这世上高人甚多,怕相爷不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句话。”
裴琰笑道:“你倒说说,有何高人?”
江慈指了指使臣馆,又指了指那堵断墙:“相爷你看,使臣馆那边的屋舍是紧贴着这墙的,那真凶要是从正屋将使臣大人劫出,由这堵墙翻入这边的宅子,非得由屋顶跃过来不可。他带着一个大活人,上那么高的屋顶,跃过这堵高墙,还得避人耳目,这份轻功,我看当世,也只相爷才及得上。”
裴琰忽地眼睛一亮,笑道:“小丫头,你这马屁还真是拍对了。”
江慈得意一笑,转而愣了一瞬,继而捧腹大笑。
二二、策马蓝衫
裴琰起始不明她为何笑得这般痛快,待看到她负着手转到自己身后,眼睛还尽往自己那处瞄时,才醒悟过来,知自己一时口快,承认她是拍自己‘马屁’,竟让这丫头好好的嘲笑了一回。
见江慈满面得意之色,为扮小厮而画浓的双眉还轻轻上下挤弄,口中不时发出‘得得’的驾马声,裴琰瞪了她一眼,转过身,自嘲似地笑了笑,依旧带着她出了使臣馆。
见二人出来,长风卫牵过座骑,裴琰纵身上马,却见江慈正摇头晃脑,轻抚着她那匹座骑的马屁股,口中念念有辞:“马儿啊马儿,我知道,平素是有很多人拍你马屁的,拍得你未免不知道自己是匹马儿,竟以为自己是天神下凡,能主宰众生。我这回拍你的马屁股呢,就是想让你知道,你也不过就是匹―――”
她话未说完,‘啊’地一声,已被裴琰探手拎上马背,他又顺手在马屁股上一拍,江慈大呼小叫,紧拽住马缰,向前驰去。
裴琰策马追上,驰于她身旁,见她慌乱模样,得意笑道:“你记住,东西不能乱吃,这马屁,也是不能乱拍的。”
江慈早有准备,装作身形摇晃,右足足尖狠狠踢向裴琰座骑‘玉花骢’的后臀。‘玉花骢’受惊,长嘶一声,疾驰而出,裴琰未及提防,向前一冲,身形腾在半空,急运内力,勒紧马缰,方未跌下马来。
好不容易安抚住受惊的‘玉花骢’,裴琰勒转马头,面带阴笑,望着慢悠悠赶上来的江慈。
江慈斜睨着他,左手轻轻挥舞着马鞭,右手不停拍着身下座骑的后臀,在马背上一晃一晃,口中还哼着小曲,竟是一首策马谣。
淅淅细雨中,江慈想起终将这大闸蟹狠狠地嘲笑了一番,出了积于胸中多日的一口怨气,十分得意。歌声越发婉转欢畅,笑得两眼眯眯,右腮为装扮而贴上的那颗黑痣,仿佛就要滑入旁边那深深的酒涡。
裴琰看着她慢悠悠骑马而过,举起马鞭,又慢慢放下,在‘玉花骢’后臀上轻轻一拍,从她身边驰了过去。
江慈见裴琰早间说从此要在西园用餐的话竟不是玩笑话,想到每日都要看这大闸蟹的可恶嘴脸吃饭,颇为烦恼。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还是耐着性子做了几个可口的家常菜端入厢房。
看裴琰似是吃得极为痛快,她心中更是不爽,端着碗筷远远地坐在一边。崔亮想起心底那事,怕江慈日后吃亏,有心想缓和二人关系,笑道:“小慈过来一起坐吧。”
江慈闷声道:“不用了,你们是主子,我是奴婢,得守规矩。”
崔亮讶道:“谁把你当奴婢了?你本不是这相府的人。”
裴琰一听,便知江慈没说出来,自己曾威逼她服侍于崔亮,遂夹起一筷子菜,岔开话题:“江姑娘,这是什么菜?倒是没有见过。”
江慈回头看了看,乐不可支:“这是红烧马蹄。”
崔亮大笑:“哪来的马蹄?马蹄也可以吃的吗?”
江慈端着碗坐到桌边,用筷尖指点着桌上菜肴:“这是红烧马蹄,这是马尾巴上树,这是油煎马耳朵,这是―――”她一时想不到合适的菜名,话语停顿下来。
裴琰见她正指着一盘绿油油的青菜,索性放下碗筷,笑吟吟地望着她:“这是什么?还望江姑娘赐教!”
江慈想了半晌,微笑道:“这是翡翠马臀!”
崔亮一口气没顺过来,呛得抚住胸前伤口不停咳嗽,江慈忙扶住他:“崔大哥,碍不碍事,是不是很疼?”说着便欲拉开他衣襟细看。
裴琰过来解开崔亮衣襟,看了一下,知只是伤口迸裂,并无大碍,又转回桌边继续吃饭。
江慈却不放心,还是取过药粉,坐于崔亮身边,替他重新敷过包扎好,端起自己的碗,见裴琰唇边挂着一抹冷笑望着自己,心中竟无端地有些寒意,远远躲了开去。
自被江慈一言提醒,又调来当日笔录细阅,综合各方面线索,裴琰心中有了计较,思路渐渐清晰,吩咐下去,长风卫们自有一番周密布署。
他又带崔亮去找桓国使臣团的人详细问话,崔亮将问话内容与验尸结果一一对应,更进一步确定死者并非真正的金右郎。裴琰虽仍不明那人为何一定要劫走金右郎,但基本能确定是何人作案,遂按定心思,坐等那人自动现身。
转眼已是五日过去,刑部勘验有了结果,证据明显,确定是人为纵火。这结果让朝中上下颇为头痛,在真凶未抓到的形势下,若将此论定直接通告桓国副使,桓国借机咬定是华朝派人纵火,后患无穷。
这日散朝后,重臣们受宣到延晖殿商议使臣馆失火一案,最后在裴琰的提议下,将此勘验结果暂缓通报桓国副使,待寻出真凶后再作安排。
为免桓国副使雷渊咄咄逼人,借机生事,裴琰这位主持查案的相爷便‘突染伤寒,告病休养数日’。但在庄王等人拐弯抹角的追击下,裴琰只得应下半个月内抓到真凶,如若不能,则愿领责罚。
面对庄王幸灾乐祸的笑容和太子关切的询问,裴琰满面愁容,显得一筹莫展,倒让静王急出了一身大汗。
蝶园,桂树下。
裴夫人低首敛眉,轻拍琴首,纤长的手指如长轮劲转,琵琶声竟似有金铁相击,煞气渐渐溢满整个菊园,寒如冰,凛如风,远远站立的侍女们如被萧瑟秋雨狂吹肆虐,齐齐低头。
琴音拔高,穿云破空,如银浆乍裂,又似惊蛰春雷,园中众人齐齐失色。眼见已至云霄,琴音却又忽转轻柔,如白羽自空中飘落,低至尘埃,泣噎呜咽,辗转难求。
待一切尘埃落定,裴夫人又连击琴板,琴音再高,恣肆汪洋,淋漓尽致,众侍女脸色渐转平静,都觉园中百花盛开,华美灿烂。
弱弱的脚步声在园门口停住,裴夫人十指顿住,片刻后抚住琴弦,道:“进来吧。”
漱云低头入园,跪于裴夫人身旁,其余侍女纷纷退回屋中。
裴夫人盯着漱云看了一阵,淡淡道:“听说相爷有几日没有回慎园用餐,日日呆在西园,你为何不早来禀告?”
漱云低头道:“相爷他,他已知道奴婢向夫人暗禀他起居事宜,奴婢怕―――”
裴夫人笑了笑:“我是他的母亲,做母亲的,关心自己的亲生儿子,怕他吃不好,睡不好,这才找你来问问,你怕什么?!”
漱云只是叩头,想起那夜紧扼住自己咽喉那只修长温热的手,浑身轻颤。
裴夫人看了看她,悠悠道:“你记住,你是长风山庄的人,并不是他裴相府的人,他不敢为难你的。你多花点心思,劝他回慎园修身养性,勤练武艺,多读圣贤之书,这方是你应尽的本份。”
漱云叩下头去:“奴婢遵命。”
“还有,他既已知道了,你索性每日光明正大到我这里来请安,我会择个日子,让他正式收你为妾,儿媳妇天天来向婆婆请安,他也不能说什么。”
漱云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口中犹自应道:“多谢夫人恩典!”
“那他在西园用餐,可是大厨房的人帮他准备饭菜?”
“回夫人,西园外有长风卫的人日夜守着,奴婢进不去。听大厨房的人说,园内倒是有个丫头,就是上次被相爷从长风山庄带回来重伤的那个,后来被相爷派去伺候崔公子,备餐之事,应是这丫头在张罗。”
裴夫人一愣,忆起那夜在长风山庄之事,忽唤道:“漱霞!”
侍女漱霞应声而出:“夫人。”
“派人去查查西园那丫头的底细。”
京城西郊七八里处,有一片坟地。这日巳时,一名蓝衫女子提着一篮祭品,在一座土坟前盈盈拜倒。
她身形纤柔,眉眼清雅如空谷幽兰,面容有着一种幽静而抑郁的美丽。她在坟前磕下头去,轻声道:“外公,外婆,霜乔来看你们了。”
她慢慢拔去坟上的野草,边拔边道:“外公,外婆,母亲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要霜乔一定来看看你们,给你们磕头,也要想办法找到小姨。但霜乔实在是不愿意踏入这个肮脏的尘世,霜乔想一辈子留在邓家寨,过平淡而清静的生活。所以一直未能来看你们,还请外公外婆原谅霜乔。”
她身形移到坟的另一面,这才发现坟边竟还摆着一些祭品,一愣过后她面上浮现惊喜之色,喃喃道:“难道是小姨?”眼见祭品中的果品还十分新鲜,她‘腾’地站了起来,四顾望去,忍不住高声唤道:“小姨!”
山野风大,她的声音远远传了开去,却不见回音。
蓝衫女子有些泄气,在坟前坐了下来,忽想起另一个娇丽面容,恨恨道:“死丫头,可别让我逮到你!”
黄昏时分,蓝衫女子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京城的大街上走着,看到酒楼或是卖首饰的店铺就进去相询,大半个时辰下来,毫无结果。
她越想越是生气,眼见天色渐黑,只得寻到一家客栈,正待进门,一阵惊呼之声,一匹骏马由大街尽头疾驰而来,人们纷纷躲闪,蓝衫女子微一皱眉,身形晃动,向旁一避。
那马儿驰至客栈门口,忽然立起前蹄,马上之人‘啊’地惊呼,向旁甩落,重重撞上蓝衫女子。
蓝衫女子猝不及防,被坠马之人撞倒在地,按住左腿痛呼出声。那人爬起,急忙道歉,抬头与蓝衫女子目光相触,又连声告罪。
蓝衫女子左腿剧痛,却也知对方是无心之举,不便责怪,她不愿与陌生年轻男子说话,一瘸一拐,便欲步入客栈。
落马的青衫公子忙追了上去,行了一礼道:“这位姑娘,一切都是在下不对,不知姑娘可愿给在下一个赎罪的机会?”
蓝衫女子侧过身去,冷冷道:“不必了,请你让开。”
青衫公子作揖道:“姑娘,在下害得姑娘受伤,若是姑娘就这样走了,岂不是陷在下于不仁不义的境地。在下愿延请名医,替姑娘诊伤,还请姑娘成全,如若不然,在下便只有一头撞死在这里,以免做那不仁不义之人。”
蓝衫女子觉这人有些迂腐,却也是一片诚心,正犹豫间,旁边的一名大婶开口道:“姑娘,就让这位公子请大夫替你诊治诊治吧,年纪轻轻的,腿落下病根可就不好了。”旁边的人也纷纷附和。
蓝衫女子也感左腿剧痛,便轻轻点了点头。青衫公子大喜,转头见自己的几个仆人赶了上来,忙命仆人寻来马车,蓝衫女子被那大婶扶上车,青衫公子命仆从赶着马车向城西‘回春堂’行去。
裴琰安排好一切,便‘告病休养’,除去夜间回慎园寑宿,其余时间便呆在西园,与崔亮把酒畅谈诗歌词赋、天文地理、子史经集。
他二人聊得十分痛快,江慈却是满肚怨气。裴琰不令其他侍从进西园,侍候这二位公子哥的重任便落在了她一人身上。偏裴琰又是个十分讲究之人,一时嫌茶水不干净,一时道文墨不合规矩,一时又说熏香用得不对,将江慈支使得团团转。不过,裴琰倒是未对她的厨艺挑三拣四,纵是江慈只弄两个家常小菜,他也吃得津津有味,胃口极佳。
几日下来,江慈竟未有一刻停歇,若是依她往日性子,早就甩手而去,临去前还必要狠狠整治这大闸蟹一番。可现在命悬他手,那毒药只他一人能解,也只好忍气吞声,心中盘算如何才能哄得大闸蟹高兴,放松守卫,溜出去一趟,实施自己的计策才好。
这日亥时,夜色渐深,裴琰仍未离去,反而画兴大发,命江慈磨墨。江慈累了一天,强撑着立于一旁,有气无力地磨着墨,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裴琰抬头看了她一眼,眸中笑意渐浓:“江姑娘得练练功了,这个时辰就精神不济,定是内力太浅。”
江慈在心中暗咒,挤出一缕笑容道:“我这懒笨之人,与相爷自是无法相比的,相爷好比是那乌骓骏马,能日行千里,我就是长四条腿,也追不上相爷的。”
裴琰一笑,正要说话,安澄进来,瞄了一眼江慈,束手而立。
裴琰放下画笔,端起茶盏饮了一口,眉头一皱:“你这烧水用的可不是楠竹,倒象是烟木,一股子烟熏气,去,重新烧一壶过来。”
崔亮饮了一口,笑道:“我倒觉得没什么区别。”
江慈见裴琰眼神凌厉地望着自己,只得噘着嘴走了出去。
她自是将大闸蟹骂了无数遍,撑着眼皮劈好楠竹,烧好一壶水,拎着铜壶过到正屋,刚一踏过门槛,见裴琰笑吟吟地望着自己:“我要去听戏,你去不去?”
二三、步步为营
江慈这几天日思夜想的便是如何出一趟相府,闻言大喜:“我去!”
裴琰微笑道:“那你去换过装束。”
江慈将铜壶往地上一顿,钻到自己房中,手忙脚乱换过小厮装束,将头发胡乱塞到小帽里,又抱着个布包奔出来,见裴琰的身影已到了园门口,忙赶了上去。待出得西园,到了相府西门,她才发现崔亮并未同行,忙问道:“崔大哥不去听戏吗?”
裴琰双手负在身后,看了她一眼:“他伤刚好,得静养。”
见西门前停着的是一辆普通的双辕乌篷马车,江慈觉得有些奇怪。随着裴琰登上马车,车厢不大,裴琰上车后见江慈紧抱着那个布包,问道:“这是什么?”
“素大姐的衣裳,我拿去还给她。”
裴琰一笑:“谁说我们要去揽月楼的?”
江慈‘啊’地一声叫了出来:“不是去揽月楼听戏吗?”
“是去听戏,不过不是去揽月楼,你道京城只有揽月楼的戏曲才好吗?李子园的花旦也是不错的。”
江慈大失所望,原还指望着能到揽月楼见到素烟,想办法让她替自己传个要紧话,未料竟不是去揽月楼,转瞬想起崔大哥并未同行,又想到是和这大闸蟹单独相处,遂面上堆笑:“相爷,我有些不舒服,还是不去听戏了。”
裴琰闭着眼,并不回答。听得外面驾车人马鞭山响,马车就要前行,江慈莫名地有些害怕,道:“相爷,我先回西园了。”说着掀开车帘,便欲跳下马车。
裴琰睁开眼,右手急探,揪住江慈的后领将她往后一拖,马车却于此时向前行去,一拖一带,江慈直跌入裴琰怀中。
此时已是深秋十月,白天又下过一场大雨,夜风带着寒意,从掀起的车帘外直扑进来。江慈着的是小厮衣装,有些单薄,被这风一吹,不由打了个寒噤。
裴琰眉头微微一皱,捏了捏她的左臂,有些不悦:“没有夹袄就说一声,自会有人给你置备,穿成这样跟我出去,倒象我相府虐待下人似的。”
江慈从他怀中挣出,瞪了他一眼,怒道:“我可不是你的下人。”
裴琰一笑,悠悠道:“是吗?我怎么记得某人某夜在映月湖边说过,要为奴为婢,以报我救命之恩的。”
江慈心中恼怒,却也知不便逞口舌之利,这大闸蟹无缘无故带自己出去听戏,只怕不怀好意,偏性命捏于他手,不得不从。她脑中胡乱想着,身子慢慢向后挪移,下意识想离这大闸蟹远一些才好。
裴琰轻哼一声,不再说话,靠住车壁,闭目养神。
江慈心中想了又想,终开口道:“相爷。”
“嗯。”裴琰也不睁眼,低沉应道。
“那个,我们能不能去揽月楼听戏?我只想听素烟姐姐的戏。”
“你真想听素烟的戏?”
“那是自然,素烟姐姐人长得美,心又好,戏曲唱得一流,不听她的听谁的?”
“那就明天去揽月楼吧,素烟排了一出新戏,明天上演首场,明天我再带你去听。”
“真的?”江慈一喜,屁股一挪,便坐近了几分。
裴琰睁开双眼,但笑不语。江慈却极怕看到他这种笑容,不自禁地又向后挪了开去。
裴琰笑着向她倾过身来,江慈慢慢向后挪移,直到紧靠车壁,避无可避。眼见裴琰靠得极近,心中打鼓,紧闭双眼,听得他在耳边笑道:“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怎么也知道怕我了?”
江慈睁开眼,见裴琰面上满是戏弄的浅笑,心里不服气,脱口而出:“我哪是怕你,我倒还觉得你有些可―――”
想起那夜荷塘边裴琰醉酒后的失态,想到他无意中吐露的某些隐秘,江慈不自觉地露出一丝怜悯之色,话语渐渐低了下去。
裴琰唇边笑意渐渐僵住,冷哼一声,坐回原位。片刻后,右足运力一顿,马车一滞一摇,江慈猝不及防,身子向前一冲,眼见头就要撞上车壁,裴琰手如疾风,将她一把拉住,扔回原处,冷冷道:“坐稳了,可别乱动。”
江慈头晕目眩,觉自己就象是裴琰手心中的面团,被他揉来揉去,又象是被他拴住的蚱蚂,怎么蹦跳也逃脱不出他的控制,心中又羞又怒,泪水直在眼中打转,又不愿在他面前哭出来,死命咬住下唇,满面倔强之色盯着裴琰。
车厢内仅挂着一盏小小红烛灯笼,摇晃间烛火忽明忽暗,映得江慈饱含泪水的双眸如滚动着晶莹露珠的海棠,美丽、清纯中略带凄哀。
裴琰看了她片刻,半晌方又闭上双眼,不再说话,车厢内仅闻江慈沉重的呼吸声。
待车停稳,江慈跳了下去,这才发现马车竟停在了一处院子之中,院内灯烛较为昏暗,看不清周遭景况,只隐隐听到空中飘来丝弦之音。
裴琰下了马车,一人迎上前来:“相爷,已经安排好了,请随小的来。”
裴琰带着江慈穿堂过院,丝弦之声渐渐清晰,江慈见果然是去听戏,心中安定了几分,东张西望间,侍从拉开雕花木门,二人步入一间垂帘雅间。
侍从打起垂帘,奉上香茶和各式点心,躬腰退了出去,江慈见雅间内再无旁人,欲待说话,裴琰却做了个禁声的手势,只是专心听戏。
台上,一花旦正伴着胡琴声婉转低泣地唱着,眉间眼角透着一种伶仃清冷,碎步轻移间自有番盈盈之态。
江慈忍不住赞了声‘好’,裴琰微微一笑,拍了拍身边黄木椅,江慈边看着戏台边坐了下来。
裴琰瞥了她一眼,笑道:“你倒还真是爱看戏,当初在长风山庄,为了看戏,差点把命都丢了,怎么就不长记性?!”
江慈扬了扬眉:“爱看戏有什么不好?我本就爱吃爱玩,不比某些人,吃饭睡觉还要惦着算计这个,算计那个,那样活着多累!”
裴琰转回头看向戏台:“你个小丫头,懂什么!这世上之人,都是算来算去的,你不算计别人,别人就会算计你,等你被别人算计了,后悔可就晚了。”
江慈冷哼一声:“就算你现在算计别人成功,可你也终有一天会被另外的人算计的。”
二人正斗嘴间,听得旁边雅间门被推开,一个青年男子彬彬有礼的声音隐隐传来:“燕姑娘,请!”一女子低低地应了声,不多时,又听到那青年男子道:“燕姑娘,这李子园的点心,也是不错的,你试试。”
那女子似是说了句话,江慈用心听戏,也未听清楚。裴琰却忽地将两雅间的隔断一推,笑道:“我说有些耳熟,原来真是继宗。”
旁边雅间中的青年男子转头一看,慌忙站了起来,行礼道:“相爷!”
裴琰微微摆手:“继宗不必拘礼,我也只是来听戏,这位是―――”望向他身边的一位蓝衫女子。
“这位是燕姑娘,燕姑娘,这是裴相。”
那燕姑娘并不抬头,淡淡道:“邵公子,我还是先回去好了,您自便。”说着站起身来。
邵继宗忙站了起来:“还是听完戏再回去吧,你腿脚不便,我怎能让你一人回去。”
裴琰微笑道:“倒是我冒昧了,继宗莫怪。”
邵继宗忙又转向裴琰道:“相爷您太客气,折杀小人。”他看了看,讶道:“相爷一人来听戏吗?”
裴琰左右看了看,竟不见了江慈身影,凝神一听,不由一笑,掀开桌布,看着抱头缩于桌底的江慈,笑道:“哪有蹲在桌子底下看戏的道理,快出来!”
江慈哪敢出来,只是抱着头缩于桌下一角,只盼着旁边雅间内那人赶快离去才好。
裴琰伸手将她拖了出来:“你的坏毛病倒是不少。”
江慈无奈,只得背对那边雅间,心中焦虑,只求菩萨保佑,千万不要被认出来,却听得裴琰冷声道:“江慈,你给我老实些坐下!”
惊呼声传入耳中,江慈眼前一阵黑晕,万般无奈下转过身去,面无表情地望着戏台。
隔壁雅间那蓝衫女子盯着江慈看了一阵,冷笑一声,一瘸一拐,走了过来。江慈心中焦急,面上却仍装作若无其事,只是一心看戏。蓝衫女子怒极反笑:“你倒是出息了,连我都不认了。”
江慈面上惊讶,道:“这位小姐,你认错人了吧?我可从未见过你。”
裴琰侧头笑道:“燕姑娘,这是我府内的下人江慈,你认识她吗?”
蓝衫女子望着江慈,缓缓道:“她是我的师妹,我和她一起生活了十余年,她就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裴琰讶道:“敢问燕姑娘,可是邓家寨人?”
“正是。”
江慈一惊,望向裴琰,裴琰笑得十分得意:“安澄说听到你自言自语,要回邓家寨,还有一个师姐,倒是没错。”
江慈见无法混赖过去,只得望着那蓝衫女子,脸上挤出如哭一般的笑容:“师姐!”
蓝衫女子冷笑数声,也不说话,便用手来揪江慈。江慈听师姐冷笑,心便怯了几分,再见她面如寒霜来揪自己,‘啊’地惊呼一声,跳到裴琰身后,颤声道:“师姐,我错了!”又指着她的脚道:“师姐,你,你的脚怎么了?”
蓝衫女子不便越过裴琰来逮人,只得柔柔笑道:“小慈,你过来,你老实跟我回去,我什么都不和你计较!”
江慈见师姐笑得这般温柔,更是害怕,躲于裴琰身后,口里一边求饶,面上却向师姐不停使着眼色,只盼师姐燕霜乔能够看懂,速速离去。燕霜乔却未明白,道:“你眼睛怎么了?快过来让我瞧瞧!”
江慈心中哀叹,苦着脸从裴琰身后走出,燕霜乔一把将她拉过,往外走去。
江慈自见到师姐,想着的便是如何不拖累她,不让她知道自己中毒之事而踏入这是非圈中,所以才装作不认识她,见无法混赖过去,又频使眼色、让她速速离去,不料均未如愿。此时见师姐拖着自己往外走去,身形移动间瞥见裴琰唇边的冷笑,心中一急,定住脚步,哀求道:“师姐,你先回去吧,我,我,我是不能和你回去的。”
燕霜乔一愣,又见江慈身上装束,最初的惊讶与气恼过后,逐渐冷静下来,道:“到底怎么回事?”又转过头望向裴琰:“他是何人?为何你会和他在一起,还穿成这样子?”
邵继宗忙过来道:“燕姑娘,这位是当朝左相,裴相裴大人。”
燕霜乔眉头一皱,心中恼怒师妹平白无故去惹这些当朝权贵,面上淡淡道:“我们山野女子,不懂规矩礼数,也不配与当朝相爷一起听戏,先告退了。”
裴琰微笑道:“燕姑娘要走请自便,但江慈得留下。”
“为什么?”燕霜乔将江慈拉到自己身后护住,冷冷道。
“因为她现在是我相府的奴婢。”裴琰看着戏台,悠悠道。
燕霜乔转过身,盯着江慈,话语极轻,却透着担忧:“说吧,怎么回事?”
江慈万般无奈,又不能说出自己身中剧毒一事,以免连累师姐,想了半天,也只能顺着裴琰的话说,遂垂头道:“我,我欠了相爷的银子,已经卖身到相府做奴婢了。”
裴琰一笑,悠然自得地饮着茶,吃了口点心,道:“你这师妹倒不是赖帐之人。”
燕霜乔放开江慈,走至裴琰身前,轻声道:“她欠你多少银子?我来替她还。”
裴琰抬头看了她一眼,觉她人如秋水,气质淡定,黑晶晶的眸子中,透着丝丝寒意,心中将她与那人相貌比较了一番,微笑道:“她欠我的银子嘛,倒也不多,不过四五千两,在我相府中做奴婢做上五六十年,也就差不多了。”
燕霜乔眼前一黑,师父虽留了一些田地和银两,够师姐妹二人衣食无忧,却哪有四五千两这么多。她冷笑一声道:“我师妹年幼无知,必有得罪相爷的地方,但想她一个年幼少女,无论如何也没有要用四五千两银子的时候,就怕她是上了当受了骗,被人讹了也不知道。”
裴琰笑道:“我倒也没有讹她,是她自己说要为奴为婢,来还欠我之债。”
燕霜乔转头看向江慈,江慈知她必不肯丢下自己离去,也知裴琰绝不会放自己离开,偏又不能说出实情,万般愁苦露于面上。
燕霜乔只道裴琰所说是真,心中烦乱不已,愣了半晌,走至裴琰身前盈盈行了一礼,柔声道:“相爷,先前多有得罪,望相爷原谅。只是我师妹她自幼没吃过什么苦,又笨手笨脚,实在不会伺候人。还请相爷高抬贵手,放她离去,我们家产不多,但会变卖一切田产房屋,来还欠相爷的债的。”
裴琰却只是架起二郎腿悠悠晃着,似陷入思忖之中,也不说话,那邵继宗犹豫片刻,走过来向裴琰施了一礼。
裴琰忙将他扶起:“继宗切莫如此,有话请说。”
邵继宗看了燕霜乔片刻,面上一红,终开口道:“相爷,继宗有个不情之请。”
裴琰看了一下燕霜乔,又看了一眼邵继宗,忽然呵呵笑了起来:“继宗,你知我向来是愿意成人之美的,你说吧,我能帮的话一定会帮你达成心愿的。”
邵继宗更加扭捏,迟疑了许久方道:“相爷,这位小姑娘既是燕姑娘的师妹,她又是年幼无知,继宗愿先代她偿还相爷的债务。还望相爷能高抬贵手,放她一马,继宗在这里谢谢相爷了!”说着长揖行礼。
燕霜乔感激地望向邵继宗,二人目光相触,她颊边也是一红,赶快移开视线,默然不语。
裴琰悠悠饮了口茶,又看了燕霜乔数眼,想了片刻,道:“好,看在继宗的面子上,我放这小丫头一马,银子不银子的,就不用还了。你就把她带走吧,我正嫌她笨手笨脚的。”
“多谢相爷。”燕霜乔与邵继宗同时喜上眉梢,行礼道。
江慈惊讶不已,有些摸不清头脑,张大嘴望着满面春风的裴琰,不明他今夜行事为何如此奇怪。正张口结舌间,裴琰又道:“不过她在我相府中呆了这些时日,我有几句话得嘱咐她,你们先出去等着吧。”
待燕霜乔和邵继宗出去,裴琰步到江慈身边轻声道:“你听着,继宗是我要拉拢的人,看在他的面子上,我今夜让你随你师姐离去。我也会派人暗中守护你,不让那人杀你灭口,但你别想逃走,该让你认人的时候你得听话,那解药,可只我一人才有。还有,你不想连累你师姐的话,就管好你那张嘴,老实一些。”
二四、华堂相会
江慈一头雾水,随着燕霜乔和那邵继宗回了邵府,总感觉事情并不是表面这么简单,可偏又想不出那大闸蟹究竟想干什么。难道,他真的只是为了拉拢示好于这邵公子吗?或者他是想再度利用自己引星月教主出来,故意放自己自由,实际上派人设了陷阱?
回到邵府,燕霜乔自是要逼问江慈,江慈也想问个清楚,二人互使个眼色,摆脱了那过分客气、讲究礼数的邵继宗,回到燕霜乔居住的厢房。
将门关上,燕霜乔揪住江慈耳朵,将她拉入房中,恨恨道:“死丫头,到底怎么回事?”
江慈眼泪直流,欲待说出真相,可想起裴琰临走前的威胁之言,怕他用同样的手段对付师姐,抽泣半天,只得轻声道:“是我贪玩,欠了相爷的银子,只好以身抵债。”
燕霜乔心中一痛,细看江慈,见她颇有些憔悴,少了些往日的圆润娇美,也知她吃了不少苦头,想起她自幼受到师父宠爱,何曾懂得人世沧桑、世态炎凉,怜惜之情大盛,将江慈揽入怀中,又替她拭去泪水,道:“好了,别哭了,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别再胡闹便是。”
江慈依在她怀中,既感温暖,又觉无助,索性嚎啕大哭,哭得累极,又抽噎着问燕霜乔怎么会到京城,如何认识这位邵公子。
燕霜乔细细说来,江慈才知自己偷溜下山后,师姐大急,恰好师叔从外游历回来,二人合计一番,师叔向南,师姐向北,一路寻找于她。
燕霜乔记起江慈曾夸下海口,要到京城繁华之地见识一番,虽极不愿回到这令母亲魂伤心碎的地方,也还是入了京城。不料甫入京城,便被那邵继宗撞伤,邵公子又十分真诚的延请大夫替她诊治,大夫言道她的腿数日内不能走动太多,无奈下她才住到这邵公子家中,还拜托他替她寻找于江慈。
这夜,邵公子来邀请她往戏园子看戏,她一时心痒,禁不住劝说,便随他到了李子园,未料竟机缘巧合,与江慈相会。
至于这位邵继宗,燕霜乔听他说他是兵部尚书邵子和的二公子,却不爱武艺,好读诗书,曾中过探花,现为国子监博士,掌全国儒学训导之政,监管着全国的士子与科考事宜,倒也是不可小觑的人物。
江慈听了稍稍安心,看来那大闸蟹确是为了拉拢这个兵部尚书的公子、国子监的博士,才肯卖他面子,放自己随师姐离开。只是如何哄得师姐再在这京城呆上一段时日,自己想办法拿到解药后再与她离去,着实令人头疼。
不过她天性拿得起放得下,想了一阵想不出万全的方法,索性便不再想,加上先前哭得太累,又得脱相府那个牢笼,与亲人相会,心中安宁,不过一会,便依在燕霜乔怀中睡了过去。
次日清早,燕霜乔就拖着江慈过前厅,用过早饭,见邵继宗面带微笑望着自己,面上微红,犹豫良久,终步到他面前,裣衿行礼。
邵继宗手足无措,又不好相扶,连声道:“燕姑娘快莫如此,在下实是受之有愧。”
燕霜乔垂下头,轻声道:“邵公子大恩大德,我师姐妹实是无以为报,唯有日夜诚心祷告,愿邵公子前程富贵,一生康宁。只是我们离家很久,也不习惯呆在这京城,需得尽早回去,特向公子辞行。”
江慈一惊,正要说话,邵继宗忙道:“燕姑娘太客气了,继宗实不敢当。只是―――”
燕霜乔心中对他实是感激,柔和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轻声道:“邵公子有话请说。”
邵继宗站起身来,作了个揖:“继宗不才,想请燕姑娘和江姑娘在我这府中多住上三日,让我略尽地主之谊,三日过后,我再为燕姑娘饯行。”
燕霜乔有些犹豫,邵继宗又道:“昨日看来,燕姑娘和江姑娘都是爱看戏曲之人,可巧,这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揽月楼的素烟大家今晚要上演新的曲目,听说是根据真人真事改编的,剧名为《误今生》。继宗已订了位子,不知燕姑娘可愿给继宗这份薄面,一同前往听戏?”
燕霜乔正待婉拒,江慈却大喜,她正心想着要往揽月楼见见素烟,想办法确定她与大闸蟹及没脸猫的真实关系,再让她传个话。加上她现在根本无法随师姐离开京城,听邵继宗这般说,忙凑到燕霜乔耳边道:“师姐,素烟的戏曲,唱得着实不错,倒与你不相上下,我们就给邵公子面子,去听听吧。”
燕霜乔犹豫片刻,终轻轻点了点头。邵继宗与江慈同时露出欣喜的笑容。
这夜的揽月楼,灯火辉煌,人流涌动。京城的公子哥们听闻素烟编了一场新戏,精彩绝伦,要于今夜首演,纷纷订了揽月楼的位子,是夜揽月楼的一楼大堂与二楼包厢,座无虚席。
江慈知今夜能前往揽月楼看戏,整日都十分兴奋,也知大闸蟹派的人时刻盯着自己,便不急着出邵府,与燕霜乔絮絮叨叨说了一日的话。待晚饭过后,三人登上马车,往揽月楼而去。
三人步入揽月楼大堂,在一楼靠西的桌前坐定,自有伙计奉上香茗点心。燕霜乔细看台上布景,想起含恨而逝的母亲,心中凄然。江慈却是一心想着如何溜去与素烟见上一面,可知这大堂内必有大闸蟹的人,素烟又忙着准备上台,便按定心思,饮茶吃点心,坐等好戏上演。
戌时三刻,琴音忽起,铮铮数声,揽月楼内人声顿歇,人人屏神敛气,望向大堂正北面的戏台。
“华月初上,灯光如流,簪花画眉下西楼,摆却小妹手,去往闹市游―――”锣点轻敲,琴声欢悦,素烟花旦装扮,凤眼流波,娇羞婉转,由台后碎步而出,将一约十岁幼女的手轻轻拂开,在一丫鬟的搀扶下,面带欢笑,迈出府门。
她莲步踏出府门,似是看到街上盛况,满面憧憬向往之色,兰花指掠过鬓边,向台下飞一个眼波,将一闺阁小姐上街游玩时的兴奋之情展露无遗,引起台下一片叫好之声。
江慈也随众人鼓掌,赞道:“师姐你看,我没说错吧,素烟的戏,唱得着实不错。”
等了片刻,不见师姐答话,江慈侧头望去,只见燕霜乔神情不安,紧盯着台上的素烟。
江慈心中惊讶,伸出手来摇了摇燕霜乔的右臂:“师姐,你怎么了?”
燕霜乔只是呆呆地望着台上素烟,喃喃道:“真象,实在是太象了!”
“象什么啊?”
燕霜乔猛地转过头,望着江慈道:“小慈,你还记不记得我母亲的相貌?”
江慈想了想,摇了摇头:“柔姨去世的时候,我还小,真是记不太清她的模样了。”
燕霜乔转回头看着素烟,轻声道:“也是,那时你还小,记不清了。可我,这些年,梦里面想着的都是母亲,这个素烟,与母亲长得太象了。”
锣音渐低,月琴音高,素烟提起裙裾欢快地步上一小桥,似是专心看着桥旁风光,一阵风吹来,将她手中丝帕高高吹起,向桥下掉落。
锣音忽烈,一武生翻腾而出,潇然亮相,于桥下拾起那方丝帕,又跃于素烟面前,低腰作揖,将丝帕奉至素烟面前。
素烟娇羞低头,取回丝帕,婉转唱道:“看他眉目朗朗,看他英姿飞扬。因风相逢,因帕结缘,这心儿乱撞,可是前世姻缘,可是命中骄郎?”
那武生身形挺俊,嗓音清亮:“看她柔媚堪怜,看她横波盈盈。灯下相识,月下结因,这心儿跳动,可能蝶儿成双,可否心愿得偿?”
这一段唱罢,众人仿佛见到双水桥头,千盏灯火,翩翩儿郎,娇柔女子,因帕结缘,两情相许,暗订终生。
江慈看得高兴,忍不住又拍了拍燕霜乔的手:“师姐,她唱得真好。不过若是你来唱,也定是很好的。”
她的手拍在燕霜乔的手上,只觉触手冰凉,侧头一看,燕霜乔面色苍白,紧咬下唇,满面凄哀惶然之色。
江慈正待说话,燕霜乔已望向另一侧的邵继宗,颤声问道:“邵公子,这位素烟,多大年纪?”
邵继宗想了一下,道:“素大姐好象有三十三四岁了吧,具体是乙丑年还是丙寅年的,我就记不太清了。”
燕霜乔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定心神,又问道:“她的来历,邵公子可曾知晓?”
“不是很清楚,听说也曾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只因家遭变故,入了教籍,充了官妓,后来遇到大赦,被叶楼主看中,收到这揽月楼―――”邵继宗还待再说,见燕霜乔面色不对劲,遂停住了话语。
此时戏台之上,风云突变,边塞传急,小姐的父亲乃边关大将,武生欲出人头地,投到未来岳父的帐下。
这边厢,小姐情思思,意切切,花前月下,思念慈父与情郎,却发现已是珠胎暗结;那边厢,边关烽火渐炽,金戈铁马,杀声震天。
却不料,那情郎,临阵叛变,将重要军情泄露给敌方,小姐之父惨败,退兵数百里,虽侥幸活命,却被朝廷问罪,一纸诏书,锁拿进京。
龙颜震怒,小姐之父终被刺配千里,多年忠臣良将,不堪此耻,撞死在刑部大牢,小姐之母,闻夫自尽,一根白绸,高悬横梁,随夫而去。
凄凄然琴声哀绝,昔日的官家小姐,刚牵着幼妹的手,将父母下土安葬,又在如狼似虎的官兵的环伺下,收入教坊,充为官妓。
琴音如裂帛,笙音如哀鸣,鼓点低如呜咽,琵琶渐转悲愤,小姐在教坊画舫中痛苦辗转,生下腹中胎儿,幼妹守于一侧,抱起初生女婴,姐妹俩失声痛哭。揽月楼大堂内一片唏嘘之声,有人忍不住痛骂那负心郎,忘情负义,泯灭天良。
鼓声更低沉而急促,那女婴生下不足一岁,教坊管监嫌她碍事,令小姐不能专心唱戏,欲将女婴掷入河中。小姐为救女儿,奋力投河,幼妹舍身相随,却被人救起,只是滚滚洪流,滔滔江波,再也不见了姐姐与甥女的身影。
幼妹伏在船头,哀哀欲绝,童音凄怆入骨:“恨不能斩那负心之人,还我父母亲姐,天若怜见,当开眼,佑我姐姐亲人,得逃大难,得活人世之间!”
幼妹尚哀声连连,台下低泣声一片,却听得‘咕咚’一声,燕霜乔连人带椅向后倒去。
江慈大惊,扑上去呼道:“师姐,你怎么了?”
邵继宗忙将燕霜乔扶起,掐住她的人中,燕霜乔悠悠醒转,挣扎着站起,推开二人,缓步走向戏台。
堂中之人不由纷纷望向燕霜乔,只见灯影之下,她面色苍白如纸,眉目凄怆若霜,似在用尽全身的力气向前行走,仿佛前方是让她要拼尽全部生命去获取的珍宝。
台上,素烟见这年轻女子神情激动,紧盯着自己,莫名的一阵颤栗,望着那越来越近的面容,忍不住开口道:“这位姑娘,你是―――”
江慈追上,扶住燕霜乔,连声向素烟道歉:“素烟姐姐,真对不起,我师姐不是有意搅您的场―――”
燕霜乔含泪一笑,低低问道:“敢问一句,您,可是燕书婉?!”
素烟身形摇晃,向后退了数步,手抚额头,良久方回过神来,猛然扑至台下,紧握住燕霜乔的双肩,缓缓道:“你是何人?怎知我昔日闺名?”
燕霜乔泪水如断线一般,慢慢拉开衣襟前领,从脖中拽出一根红丝织就的绦绳,绦绳上空无一物,那红丝也象是年代久远,透着些许暗黑色。
燕霜乔取下那根红丝绦,看着如冰人般呆立的素烟,泣道:“当年我生下来时,您和母亲都是身无长物,您为求菩萨保佑于我,用教坊画舫锦帘上的红丝织成了这根绦绳,挂于我的脖间。二十年来,我一直都系着,不敢取下。”
素烟眼前一黑,二十年前,那教坊画舫之中,至亲的姐姐诞下孩儿,自己亲手织就的绦绳,她将婴儿抱在怀中,与姐姐失声痛哭。那一幕,二十年来,她又何曾有一刻忘却?
素烟颤抖着伸出手来,泣道:“你,你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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