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2)
据说本朝大诗人苏东坡年轻时借读于金山寺,穷极无聊在床下乱挖,竟挖出了一大瓮银子。洛中地区尤其盛行此俗,买卖房地,若是未经掘过的“处女地”买方依例要出“掘钱”神宗朝左丞张文孝便曾出高价购得一栋宅邸,后来翻修时,果真在地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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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在地里掘出一方石匣,内有黄金数百两,恰值购屋与“掘地”之额。
至于疑心病重的富豪,仅只窖藏犹嫌不安稳,索性将银两熔化,一古脑儿倒入地窖,使之凝结成一大块,小偷即使发现,也只有干瞪眼的分儿,自己要用时,再一块一块的凿下来——只是没料到有朝一日若要逃难,便须劳师动众,煞费苦功了。
桑仲笑道:“风习如此,难怪师父一听‘大夏龙雀’有关宝藏,便深信不疑。却不知赫连勃勃乃东晋匈奴人,可不作兴跟咱们宋人一样挖地窖呢。”
师兄弟三个围着那地洞取笑,忽见正房走出一个略胖的人来,一身富泰打扮,必是此间主人无疑,远远瞥着梁兴等人,忙将身一转,就待回返屋中。
梁兴心中有气,大步赶上,嘴里一边骂道:“兀那鸟货,恁地无礼!咱们兄弟一世豪杰,跑来作你的保镖护院,倘没嫌腌臜,你倒处处避着咱们,难道还怕咱们咬掉了你的鸟不成?”一把抓住那员外后领,扳过身来,顿时浑身一震,撒手后退两步,桑仲、燕怀仙随后跟来,也都愣住了。
原来那员外竟长得跟师父叶带刀一模一样!
只见那员外满脸堆笑,打躬作揖,连声道:“老汉叶生财,不知冲撞了各位好汉,望乞恕罪!望乞恕罪!”
梁兴等人那还答得出话?眼巴巴的楞看着那员外一步一哈腰的退回房内,燕怀仙才道:“还真个是师父的双胞兄弟咧?相貌长得一样倒也还罢了,怎地声音也一模一样?”
梁兴更呆呆的道:“连左边额头上的那颗痣,都长得跟师父一样呢!”
桑仲但只冷笑连声,默默而已;梁兴、燕怀仙互望了一眼之后,也都不再说话,只脸色变得比狗屎还难看。
又过几日,金兵攻陷太原府的消息,如同轰雷一般传至城中,使得满城百姓都变成热锅上的蚂蚁。太原府乃是西北重镇,自去年年底被金兵围困,总共坚守了九个月,一旦失陷,金国西路粘罕大军便可长驱直下东京,与东路的斡离不会师,正如一柄利剪的双股,狠狠绞向大宋命脉,眼看半壁江山就要不保。
“叶生财”老爷再顾不得尚未搬完的零碎家俬,就在隔天上午吩咐骡马车队浩浩荡荡出了城门,直向南行,自己则坐着一乘八人大轿紧随在后,梁兴等人亦只得无精打采的跟着大队行走。
沿途只见逃难人群一波接着一波,好象真已被金兵在后面追杀一般。燕怀仙心中烦闷,一股郁结之气积胀于胸腔间,蓦地连打了几十个寒颤,面色一片煞白。
桑仲怪道:“五郎,这些日子怎么老看你打哆嗦?”燕怀仙苦笑道:“都是师父传给夏姑娘的‘寒月神功’”话才说了一半,就见前方尘头大起,一彪人马撞开人潮,直扑叶生财的车队而来。
桑仲拍手笑道:“果真有毛贼趁火打劫,大约是可怜老爷这些日子闷得慌!”翻手就要去掣流星锤。
梁兴凝神望去,却不禁大皱其眉,只见来人约有三、四十骑,俱皆头裹红中,竟是出没于太行山区,往昔最令官府头疼的“红巾贼”一伙人疾风也似卷列车队前面,正要动手,当先二骑却倏地勒住马缰,高叫道:“且慢,那不是梁小哥么?”
梁兴无奈,只得缓缓从随行人群之中走出,行礼道:“二位头领,不想竟在此处碰面。”
那两人连忙滚鞍下马,伏地翦拂。原来叶带刀师徒在太行山一带素受各路绿林豪杰的敬重,尤其梁兴急公好义,恩怨分明,最得人心。这两名红巾头领,一个叫“草上飞”
武渊,一个叫“铁秤钝”齐实,都是“红巾七十二伙”中较有势力的头目。
武、齐二人行礼既毕,复又翻身上马,脸色可不一样了,沉声道:“小哥,咱兄弟早打听得实,这叶生财盘剥高利,囤积买卖,眼里只认得钱,不认得道义公理,咱们想刮他已想了好久了。不料今日小哥竟与这土豪劣绅同行,莫非小哥己受了他的收买,做了他的狗腿子不成?”
武渊更又添道:“小哥,莫忘了令师叶带刀一辈子不求名、不求利,专好劫富济贫,替天下百姓出气,你们做徒弟的可别污了‘流星飞龙’的名头!”
梁兴脸上一阵青,一阵白,直若哑巴吃黄莲,心底更翻涌不定,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桑仲恰走在叶生财的八人大轿旁边,此刻不禁摇摇头,伸手拍了拍轿帘,低声道:
“师父,别再装了,事到如今,还是你老人家自己拿个主意吧。小哥一世清名马上就要坏在这里,以后叫他怎么做人哪?”
却听轿内的“叶生财”打了几十个结巴,嗫嚅着道:“老汉咳咳老汉不是”
燕怀仙又觉胸腔一阵紧抽,连串寒颤发自丹田,赶紧掉头走开,不愿再听轿中人说话。
蓦闻一声狂啸起自头顶,不知从何处窜出一个人来,陨石般坠向叶生财的八人大轿“喀喇喇”一阵响亮,竟将大轿压得粉碎。只见那人发长过肩,身着一袭宽大黑袍,脸色却白得吓人,恍若刚从冰窖中走出一般,眼神更似两柄冰剑,刺得众人直打哆嗦。
燕怀仙只一接触那眼光,不知怎地,竟全身一震,楞在当场。
桑仲喝道:“什么鬼东西?”流星锤抖手击向那人胸口。那人“嘿嘿”冷笑,偏身避过锤头,掌缘如刀,直切铁链。几在同时,一道破天银芒猝然冲起,径劈那人后脑。
没有人看见过如此灿丽眩目的刀光!
“大夏龙雀”之光!
黑衣人暴声狂笑:“好个叶带刀!”鬼魅也似闪出五尺,突地回转过身。
刀光顿时熄灭,代之以一响不若人声的惨嚎:“是你?”兀自一身员外打扮的叶带刀,浑身颤抖,连连后退,龙雀神刀都差点把持不住。
黑衣人阴森森的道:“我找你已找了好久了,我的好”叶带刀猛发一阵喊,掉头没命奔去,黑衣人“叽叽叽”的笑个不住,身形蓦然一起,宛若一只大蝙蝠,紧蹑在他身后。梁兴、燕怀仙生怕师父有失,赶紧跟上,弄得武渊、齐实等红巾党徒面面相觑,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叶生财”的婢女僮仆、执事人等更一个个大眼瞪小眼“老爷老爷”的叫个不停,怎奈“老爷”愈去愈远,竟至没了踪影。
桑仲向武、齐二人抱抱拳道:“俺师父乔装改扮成叶生财,正是为了那黑衣怪人。”
伸手指了指骡马车队。“这些全都是叶生财的不义之财,二位头领只管往太行山上运,有多少拿多少,休得客气。”
一番鬼扯,直教武渊、齐实摸不着头脑,只当是真,忙道:“刚才言语多有冒犯,改日必上‘鹰愁峰’向梁小哥请罪。”
桑仲哈哈笑道:“那也不必,都是自己人嘛。”匆忙拔步奔往师父逸去的方向,只闻身后齐实大喝“动手”剎那间哭爹叫娘、鸡飞狗跳之声不绝于耳。
桑仲暗暗好笑,愈发加快脚步,赶过两座土丘,才见叶带刀、梁兴、燕怀仙三个和那黑衣人战作一处——此时方才看出那怪人身手之高,简直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以一敌三,犹自绰绰有余。
桑仲三两个箭步窜上前去,人还未至,七八件暗器已先直取那人要害,就地一滚,锤随人进“哗啦啦”枯树盘根,没头没脑的卷将入来。
黑衣人早已取出兵刃,却是一柄软钢长刀,丝毫不现慌乱的将他攻势接下,刀身一抖,游蛇般闪动起来,薄如纸片的刀刃划破空气,发出令人类耳膜无法忍受的尖锐声音。
叶带刀此刻已毋须再装出那副窝囊样相,愈斗愈上劲儿,红赤双眼,厉吼连连“大夏龙雀”逐渐展露威力,光射风腾,催火吐电,直将一丈方圆之内化作了天地未开的浑沌世界。桑仲等人已无插手余地,只得退出圈外,仍遭神刀刀风割得颜面生疼。
梁兴低声道:“五郎,觑个空,从头上给他一下子。”
燕怀仙早在留意,只见那人又和师父走了十几招,虽在神刀的压迫之下,都还能紧守慢攻,不失章法。燕怀仙凝气于胸,冷眼逮着了个破绽,当即施展绝世轻功,一缕轻烟也似溜上半空,纵刀下击,宛若一记天降霹雳,狠狠劈向对方顶门。
黑衣人临危不乱,反刃格开叶带刀的进逼,起手一掌,竟从燕怀仙刀下穿过,拍向他胸膛。
燕怀仙乃是左撇子,左手收刀不及,忙竖右掌硬封,只觉一股透骨寒意,从对方手掌上传来,顺时运打了好几个寒噤,自然而然的运起“寒月神功”心法,将体内的阴寒之气硬推而出,顿势一个倒纵,跃出两丈开外。
那黑衣人脸色一变,看了看燕怀仙,又看了看叶带刀,忽然“叽叽”大笑。“好!
很好!”一个转身,飞掠而去,眨眨眼就没了影儿。
燕怀仙师徒见他走得蹊跷,都不由一愕。叶带刀抹抹额头汗珠,恨声道:“这个老混蛋逃得过今日,须逃不过明日。”
燕怀仙尚未从惊诧之中回神,暗自忖道:“当今之世,师父的身手已属拔尖,这人究竟是何来头,这般厉害?又怎地从未听说江湖上有这号人物?”
叶带刀又咕咕噜噜的低骂了几句,忽地一惊,嚷道:“你们三个都跟来了,却留谁在那边护卫车队?”桑仲笑道:“护卫什么?恐怕早被武渊他们搬得精光了!”
叶带刀勃然大怒,人跳起脚来就想骂人,但一眼瞥着梁兴等人冷漠且稍含敌意的神色,又不禁硬生生的咽下话语,拚命拔足奔回原处,只见满地狼藉,衣物、器皿丢得到处都是,骡车、马车更连一辆都不剩,僮仆人等早已惊散,只余下几名年少姬妾窝在一处角落嘤嘤哭泣。
叶带刀脑中一阵晕眩,险些栽倒在地。梁兴等人随后赶到,眼见他这副模样,自不好再多说什么,将残余对象胡乱收拾了一下,便也跟着师父一齐发楞。
叶带刀抱头坐在地下,不断喃喃:“二十年的心血!二十年的心血”
梁兴忍不住道:“你既然喜欢过这种豪富生活,当初又何必每隔半年就苦哈哈的呆在山窝子里,调教我们这些徒弟?”叶带刀霍然抬首,眼中射出恶毒的光芒,大叫道:
“我教你们难道错了么?你凭良心,我教你们难道错了么?”
梁兴叹了口气,不再言语。桑仲笑道:“师父,现在不是斗气的时候,依我看,咱们还是照样先回太行山去做土地公,再想个办法,把那些财产家当从武渊他们那儿要回来。”
叶带刀虽然明知这只是哄骗小孩的话儿,眼中却仍燃起一丝希望,不料那几名侍妾又“老爷老爷”的声声叫喊起来,桑仲才在心中喊了声“糟”就见叶带刀摇了摇头道:
“不成,先不能回太行山,那些娘儿们好歹也跟了我好几年,总不能将她们撇在这里不管。”说时眼望徒弟,竟露出几分哀恳之色。
梁兴胸口一冲,又强自按捺下去,默默听凭师父处置。燕怀仙寻思道:“怪不得师父这回只带咱们三个下山,还是经他深思熟虑挑选过的哩。若换了泼李三、杨老么他们,早在大名府时就已闹翻脸了。”
冷眼只见叶带刀硬拦下一辆大车,将那几个娘儿们扶了上去,仍旧取道应天府,一路上对她们嘘寒问暖,呵护备至,若逢其中任何一个使起小性子来,更是陪尽笑脸,百般哄慰。
燕怀仙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瘟吞吞的软骨老汉,就是平日威风八面,黑白两道闻风丧胆,管教徒弟异常严厉,而且还是自己从小看到大的“流星飞龙”叶带刀。
两种截然不同的面相纠杂在一起,阻梗在燕怀仙胸腔之间,使他产生一种窒闷作呕的感觉。“究竟那一面才是真的呢?”
以往那严峻而又不失慈祥,处处以“忠义”为先的形影,在燕怀仙心中逐渐模糊、逐渐远去。燕怀仙心头茫然,只觉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定准,原本就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劲儿的懒散情绪,因而愈发浓厚起来。
他猛然记起自己当初为了“大夏龙雀”化名燕五,卧底金营,而后又突然翻脸,挟持夏夜星,逼她父亲交出宝刀的事儿来。“大约在夏姑娘眼中,我也是个跟师父一样的人吧?”燕怀仙苦涩的想道。“但那只是一时权宜之计,师父却伪装了大半辈子”
燕怀仙的胸口忽然紧抽了一下,从八月出谷到如今的三个月里,他经常会不由自主的想起那个小姑娘。“她现在正在干什么呢?‘寒月神功’练得怎么样了?”
不断的思念活像一根线,绑住了他“铁翼银鵰”的翅膀,他极不愿自己陷入这种处境,却又无可救药的被这根线愈绑愈紧。
寒冬缓缓降临,天地间只剩下了一种单调的色彩,雪花飘在空中、落在树梢,更彷佛将他整个人都掩埋了一般,体内那般莫名所以的阴寒之气则一天天加重,有时一觉醒来,竟以为自己的身躯已凝成了一个大冰块。
好不容易捱到应天府,才刚赁了间小屋住下,金兵攻陷汴京的消息便已传来。梁兴等三个师兄弟心焦如焚,叶带刀却似浑然不觉,成天忙进忙出的为那几个姬妾张罗吃喝,要不就独自抱着“大夏龙雀”喃喃自语,将刀鞘、刀身、刀柄翻来覆去的瞧了又瞧,活像那“二十年的心血”都能再从这把刀上寻回。还经常逮住燕怀仙,急急问道:“五郎,你说实话,那日在金营之中,”大树’和‘枯木’两人果真说这刀与宝藏无关?”
燕怀仙不知将他俩的对话覆述过多少遍,但隔不多久,必定又会被叶带刀逼着再说一次,弄得燕怀仙实在不愿面对师父,镇日价在城内外各处走动。
坏消息接二连三的传入耳中,各路勤王之师俱被金兵杀败,金人盘踞汴京,需索无餍,搜刮民间财富,大宋首都顿成鬼域,老百姓牵老携幼向南逃窜,每天都有数以千计的难民涌入应天府。
梁兴看着实在不对,几次催促叶带刀回太行山去组织抗金队伍,叶带刀却一再拖拖拉拉,像条牛皮糖似的黏着那几个娘儿们不肯放。梁兴本想一走了之,又不忍眼见师父的后半生就此完结,只得捺着性子与他周旋。
如此熬至四月,金国竟将皇上与太上皇劫掳北去,另册立张邦昌为帝,中原局势立刻乱成一团。
梁兴不得不向二位师弟商议道:“师父堕落到这种地步,咱们可再顾不了他了,就让他在这里自生自灭算了。”
桑仲轻笑两声,道:“要逼师父回山,还不简单得很?只是以前咱不愿意这样做罢了。”
翌日胡乱编了个借口,叫梁兴、燕怀仙陪叶带刀上街转了一圈,回来时,只见桑仲笑嘻嘻的站在门口,边向师兄弟挤眼睛,边道:“师父,你干的好事!还不快跑,还有闲情上街溜达怎地?”
叶带刀楞了楞,道:“你说什么?”
桑仲把门一堆,只见四、五具女尸躺在房内,鲜血流了一地。
叶带刀叫苦不迭,竟想上前和桑仲拚命,梁兴、燕怀仙极力劝住:“先莫动气,赶紧出城才是正经。”
叶带刀横竖无法可想,只得收拾了些细软,一行人匆匆奔出府门,只见左首新近筑起一个土坛,正不知有何用处。
燕怀仙低声道:“宋室亲王只剩康王一个未被金兵掳去,去年年底己受命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近日又听得传闻,太后已命康王受宝,即日就要在此登基为帝了。”
桑仲把眉一扬,尚未说话,忽闻背后有人高叫:“壮士请留步!”
梁兴等人以为事发,俱各吃惊,扭头回望,却见两名内侍从后赶来,边走边道:
“圣上有旨,请众位壮士入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