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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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怀仙提着盛饭竹篮,走向夏夜星居住的窑洞之时,心情异常复杂。

三个多月来,夏夜星几乎天天待在洞里苦练“寒月神功”用功之勤,用心之深,直令一向以苦功自豪的“神弹子”梁兴都自叹弗如,桑仲的评语则是:“那丫头失心疯了!”

此时已是盛夏季节,山坳内纹风不兴,闷热难当,连声虫鸣都听不见,好象暑气己将大地蒸熟了一般。燕怀仙轻敲几下木门,将竹篮放下,就待转身走开,却闻夏夜星在屋内道:“五师哥吗?可否请你进来一下?”

燕怀仙颇感意外。自从夏夜星来到这儿之后,统共也没跟他说过几句话,练功余暇只和桑仲瞎扯胡拉,连正眼都不瞧他一下。燕怀仙原只当她小女孩心性执拗,并未在意,但近来见她练功愈勤,才开始觉得有点不对劲儿。此时听她呼唤,便重又提起竹篮,推门走进洞内。

只见夏夜星盘腿坐在炕上。洞内虽比外头阴凉一些,却仍酷闷异常,但小姑娘的脸庞欲如同透明坚冰一般,甚至可依稀看见丝丝寒气从她浑身上下透体而出。

燕怀仙不由一怔:“这‘寒月神功’确是厉害得紧,才不过练了三个月就有如此神效。”边将竹篮放在右侧的土桌上。

夏夜星连吁几口气,脸色逐渐恢复红润,抬眼看了他一下,笑道:“五哥,又是你送饭来?这些日子真是麻烦你了。”

她说话愈是客气,燕怀仙就愈觉不妥,干咳一声道:“那有什么?”把手在身上擦了两擦,硬梆梆的屈身坐在土凳上,又咳一声道:“日子还过得惯吧?”

夏夜星道:“很好啊,大家都对我很好。”步下炕来,立在燕怀仙身前,瞬也不瞬的盯着他瞧。

燕怀仙一阵慌乱,垂下头去,窒了半晌,方才嗫嚅道:“小师妹嗯,夏姑娘,有句话我一直想跟你说”夏夜星仍旧挺立不动,银铃也似的笑道:“五哥,大家都是自己人嘛,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燕怀仙又被她堵了一堵,挣扎着道:“说错了你休怪并不是我小心眼,但我实在明白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忽然抬起头来,眼中又射出往昔惯于嘲弄,又易于厌倦的光芒。“索性摊开来说吧,你恨我骗你、欺负你,你想杀我,没问题,我就坐在这儿,乖乖的让你杀,你也毋须再练什么功夫。但你若还想要弄回那把刀,我可老实告诉你,想都甭想,师父的能耐你还不太清楚,师兄的心性你也还不太了解,只怕你到头来弄不到刀,反而赔上一条小命。”

夏夜星又定定的瞧了他一回,蓦地转身坐在他身旁的土凳上,冷笑道:“五哥,你只猜对了一半,我确实想杀你,而且这心意这辈子决不改变。”语中透出一股寒意,恍若刚才由身上沁出的“寒月神功”一般,直钻人心底。“但是五哥,你要知道,咱们女真人是非分明,恩仇快意,我纵要杀你,也必等到我能够杀你的那一天。你坐在这儿让我杀,对不起,我不能如你的愿。”把头一偏,又回复了少女天真活跳的样态。“至于那刀嘛,那刀干我什么事?师父对我好,梁小哥、桑二哥、泼季三、杨么哥他们都对我好,难道我还不记在心里,我又怎会跟他们作对?”

燕怀仙见她说得爽快诚恳,心头便似放下了一块大石,点点头道:“你这样想就好。”

站起身子,举步便向外走。

夏夜星却又叫道:“五哥,你再等等,该我有话对你说啦。”燕怀仙只得重又坐下。

夏夜星道:“五哥,你可有什么仇家?”燕怀仙愣了愣,道:“没有,你问这个干什么?”夏夜星道:“有人在暗地里想杀你,你晓不晓得?”

燕怀仙大感奇怪,歪头想了半天,始终想不出自己曾与何人结怨。

夏夜星道:“那天晚上你们抢了刀跑走之后,我独自一人追出营盘,不料路径不熟,竟在山区迷了路”

燕怀仙又觉一阵愧悔翻上胸腔,暗忖:“那夜她可真是吃足了苦头。”

夏夜星续道:“后来我就迷迷糊糊的趴在一块大石头上睡着了”燕怀仙奇道:

“睡着了?你居然还睡得着?”

夏夜星咬着下唇,半天不说话,忽然踢了他一脚,道:“人家哭累了嘛!”

燕怀仙不由尴尬万分,却又被那娇憨模样弄得双眼一花,竟盯盯的望着她愣住了,边自寻思道:“她口口声声的说要杀我,这却那是对仇人的态度?真是小孩子办家家酒嘛?”

夏夜星白了他一眼,又道:“结果,恍惚中听见一个声音对我说:‘小姑娘,你是不是想杀那个姓燕的?我倒可以帮你。’我惊醒过来,只见一个人就站在我面前”

燕怀仙忙问:“那人怎生模样?”夏夜星摇了摇头道:“他用一块白布包着脑袋,身体非常非常的胖,看样子恐怕是故意撑出来的。”

燕怀仙脑中愈乱,直猜不出这人蒙面假扮的用意何在。

夏夜星续道:“我那时真想马上就把你杀了,当然连声说‘好’,那人就把我带到一处绝崖边上,又替我弄来了一块几百斤重的大石头,用根大木杆支住,然后告诉我说,几天之内,你们一定会经过这里,到时只须把木杆一翘,将大石翻下山去,你就”

作了个扁扁的手势,摀嘴笑个不住。

燕怀仙苦笑道:“这人的行径当真不可思议,既想杀我,又何必假手于你?他既搬得动那块大石,显然功夫不低,又何必用这种笨法子?还有一点,他又怎知咱们会经过那地方?”

夏夜星笑道:“就是喽,你猜猜看嘛。”

燕怀仙道:“他大概对咱们非常熟悉,晓得咱们的老窝在那里。但他蒙起脸来却又何为?怕你认识他不成?”

夏夜星道:“你这一猜,也对也不对。怎么说呢?他如果是你们的熟人,怎会不晓得你燕五郎轻功天下无双,用这种笨法子又怎能伤到你一根汗毛?除非”冷笑两声,不再继续往下说。

燕怀仙瞪眼道:“除非什么?”

夏夜星又把头一偏。“你再猜吧。”

燕怀仙知她难缠,便也不再多问,耸耸肩道:“世间多的是希奇古怪的人,他若真想杀我,也随他的便,再猜他的意图更是无聊。”

夏夜星不禁笑道:“五哥,我发觉你真有点怪怪的,好象对什么事情都提不起劲儿一样。”

燕怀仙搔搔头道:“怎么会?”然而多看了小姑娘几眼之后,却又叹口气道:“我也晓得我这个毛病,但我实在不知该对什么事情上劲。师父从前就常骂我说,如果我能多给把劲儿在武术一道上,进境当不止于此而已。但我我也不是不喜欢练武,却总是练着练着就唉,谁晓得怎么回事?”

夏夜星沉默半晌,淡淡道:“人还是单纯一点的好。像梁小哥、泼李三他们,一辈子就只认定了追求一样东西”

燕怀仙悚然一惊,不知怎地,沁出一背脊冷汗,脑中更加混乱不已:“她这话不错。

我呢?我在追求什么呢?我活在这世上为着什么来的呢?”只觉一阵茫然无从,好象走入了一片党莽无际的白雾中一般。

却听夏夜星道:“五哥,不说这些了。师父教我的‘寒月神功’,你们当真不曾学过?”

燕怀仙回转神来,笑道:“连听都没听过哩。”

夏夜星眉头微蹙,似有不少困惑。“我从未学过内功,根基太差,师父虽将口诀细细传授,但我还是有许多地方解不通”眼波一转,一股温柔的情怀轻灵灵流泻而出。

“五哥,请你帮帮忙好不好?帮我趁早练成这门功夫,也好早点杀掉你。”

燕怀仙啼笑皆非,却觉一种从未经验过的新奇刺激涌上心头,当即笑道:“好哇!

我一定帮你帮到底!”想了一想,又道:“怎不叫小哥他们帮你?”

夏夜星睨了他一眼,道:“你忘了,那天我说如果我将来炼剑炼不成,你就要给我跳到炉子里去?嗯,燕五?”故意把“燕五”两字说得极重。

燕怀仙想起那些天与她同行的种种,心上不由一阵激荡,更不知这丫头的心意究竟如何,七想八想竟想得怔住了。

夏夜星盘腿坐回炕上,笑道:“这门功夫确实适合女人修练,你小心不要走火入魔了喔?”燕怀仙一耸肩道:“就算走火入魔,也随它去吧。”

夏夜星便将疑难不解之处,一一提出,燕怀仙悟性本高,内功根底又厚,不消多久就已摸着深入“寒月神功”的路径,边听夏夜星将心法口诀从头到尾念诵出来,边将自己的心得仔细告诉给她。

从此之后,燕怀仙天天助她练功,简直比自己练功时还要认真几分。两个多月下来,果觉“寒月神功”奥妙非常,一个教,一个学,不但提拨得夏夜星大有进步,连自己都逐渐受到神功影响,经常会在盛暑天气里不自禁的连打几个寒颤。

一日中午正提着竹篮往夏夜星那儿走去,忽见叶带刀匆匆忙忙的走入谷内,边道:

“五郎,跟我走。”不由分说,一把扯住,又将梁兴、桑仲二人一齐叫来,也不多作解释,只一径催促大家快点动身。

叶带刀十几年来的习惯,都是每年只有一半时间待在谷中调教徒弟,另外半年则外出游荡,谁也不知道他到过那些地方或干过什么事,而且从不带徒弟随行,此次破天荒之举,自令梁兴等人大感意外。

“泼虎”李宝怔怔问道:“师父,怎地只带小哥、老二、五郎三人,大伙儿一齐跟去不好么?”

叶带刀不耐道:“莫问,我自有道理。”又吩咐“翻江豹子”张荣:“那个小姑娘就交给你督促,千万则让她荒废了练功。”

几句话的时间里,梁兴、桑仲、燕怀仙俱已收拾妥当,叶带刀却啥也不带,只背着那把“大夏龙雀”当先领路,马不停蹄出了太行山区,直向西行。

梁兴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咱们要去那儿?”

叶带刀道:“北京大名府。”望望徒弟,叹口气道:“大势不妙了,朝廷两次往援太原府,都被杀得大败。上个月粘罕、斡离不又兵分两路,夹击而来,这回东京还守不守得住,只怕难讲得很了。”

梁兴忆及今年年初金兵刚退,满朝文武便又嬉游无度的景况,不禁咬牙切齿,破口痛骂。桑仲道:“大宋覆亡只是迟早的事。年初运气好,逃过一劫,年尾就算再躲过,也只是苟延残喘罢了。”

师徒四人长吁短叹,不数日来至大名府,只见满城人心惶惶,都在作逃命打算。

梁兴眼见这些人一心为己,全无御敌抗侮之意,自是老大看不惯,走一步骂一句,又忍不住道:“师父,咱们不上前方打探消息,却来这里作什?”

叶带刀干咳两声。“莫问莫问,到时自见分晓。”东拐西弯,却来至一所气派异常豪奢的大宅之前,门口僮仆方才哈着腰迎过来,叶带刀便急声道:“老爷在不在?”

只见那几名仆人立刻面现困惑之色,迟疑着道:“老爷”

叶带刀忙不迭大啐一口。“都是些蠢材!”一把推开仆役,领着徒弟走了进去,却不上正厅,将三人领至东厢房后一处僻静偏房之内,嘱咐他们暂勿乱跑,反扣上房门,自己却往前面去了。

燕怀仙狐疑道:“把我们从太行山上弄来这里干什么?”

桑仲东瞅瞅西瞄瞄,扳着窗户向外望了一回,笑道:“从不知师父竟有这等豪富朋友,瞧这宅院,主人怕不有万贯家财?”又道:“照说师父应该不喜结交权贵,这个员外老爷莫非有与众不同之处?”

梁兴摇头道“师父生性淡泊,不好名利,断不至与此处主人有何瓜葛。”桑仲笑道:

“小哥,你忘了?当初师父一听‘大夏龙雀’藏有宝藏,就赶紧支使咱们去东京盗刀?”

梁兴瞪了他一眼,皱眉道:“师父近一、两年来确实有些不太对劲,但那次派咱们前往东京,主要还是为了打探军情”

正自揣测不定,又见叶带刀返转入来,照旧紧闭上房门,大蹙着额头在房内走来走去,似有无限心事一般。隔了好半晌,才忽然问道:“老二,局势如此,何处方才安全些?”

梁兴、燕怀仙一听之下,都楞住了。桑仲却笑道:“东、西京都去不得,只有往南走啦,南京应天府应当暂时无虞,要不然就过江,到江南去。”

叶带刀摇摇头道;“江南咱又不熟,连话都听不懂,去那儿作什?还是去应天府好了。”眼见徒弟都面露奇怪之色,又忙添道:“这家的主人就是我弟弟,此番金兵再来,河北路难保,非搬家不可,又怕路上不靖,所以才叫你们来帮忙护送一下。”

梁兴等人愈发面面相觑,脸色阴沈得如同乌云一般。叶带刀干咳几声,胡乱咕噜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语,最后道:“我另有要事,先走一步,你们事完之后赶紧回山,咱们再好好商议一个痛击金兵之策。”话刚说完,人已闪出房外,一路干咳着去了。

梁兴等三人兀自箭穿雁嘴,钩搭鱼腮,发了老半天傻,却还是桑仲回神得快,悠悠笑道:“只当师父是个孤儿,从不知他竟还有这么阔气的弟弟。”燕怀仙搔搔头道:

“说不定是位的结义兄弟,也未可知”

梁兴黑着脸,两只粗大手掌直劲在腿上摩擦,憋了半日,终于重重吐出一句:“这算什么?”

怀仙只觉胸中胀闷闷的,好不难受,结巴着道:“其实嘛,就算师父有个财主弟弟,也没什么不对;就算他从未告诉我们,也没什么不对,只是”只是怎样,却又说不出来。

桑仲笑道:“大约师父每年都有一半时间在此受他弟弟的供养,可真令人意外。”

师兄弟三个心中一样别扭,又一样不知为了什么别扭,坐在房中气闷,一齐踅出门外,不料满厅满院的管家执事、僮仆人等,一见他们三个就好象见着了鬼一般,缩颈噤声,闪躲不迭。梁兴想找个人问问话儿,却没人敢应他半句;想要见见家主人,那“员外老爷”却又始终避不见面。

梁兴本想发作,终究顾及师父情面,只得隐忍在心,镇日闲站在天井旁边,看着成群仆役将偌大家俬,一件一件的往骡车上搬,一连十几天下来,只觉那些家当愈搬愈多,竟不知屋中还藏着有多少。

桑仲则四下溜达,到处探头探脑,每到晚间,便贼笑兮兮的向师兄弟报告今日所见:

“乖乖,又被我瞥着了一个姨太太,年轻得很呢,大概只有十五、六岁,师父这个弟弟可真会享艳福,二十多个姨太太,怎么消受得了喔?”

一日闻得后院“叮叮咚咚”之声大作,燕怀仙心下纳闷:“莫非要把房子拆了带走不成?”伙同梁、桑二位师兄踅到后头,只见一群仆役围着一个大地窖,人手一柄凿子,朝地下乱凿。燕怀仙益觉奇怪,走近前去探头一望,一阵白花花的光亮顿时闪得他两眼发昏,原来那五尺见方、不知有多深的地窖,竟是一整块大银子!

宋人最喜窖藏,动辄在家中挖个地窖,将金银财宝埋藏在里面,却像狗藏骨头,往往在几年之后忘却了埋藏地点,或是死得匆忙,未及交代后人,便都成了无主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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