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当年(2/2)

畔响起:“何苦?”

时若闻汗毛倒竖作势欲扑,却猛地记起这声音属于何人,握紧的拳头缓缓松开,化作一丝苦涩笑容。

周庭,或说周庭的幻象此时是一身墨色长袍,腰间挎着一柄横刀,正是他身为巡捕司指挥使时候的打扮。但时若闻仍旧看不清他的面容,记忆中温和儒雅的容颜仿佛裹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仿佛一吹就会散去。

但时若闻深知这是幻觉。

周庭的幻象缓缓走到时若闻身侧,温和道:“无论当时情景、真相究竟如何,周庭已死,靖王伏诛,太子发配,一切都被记载在大理寺的卷宗中,清清楚楚,永无再改之日。你冒着风险来这儿,又到底想知道些什么呢?”

纵然知道这是幻象,时若闻却还是忍不住答道:“为了真相。”

“真相?”周庭温和地笑了笑,反问道:“你怎知这不是真相。我当初入宫,说不得就是去揭发靖王,否则我何苦披囚衣枯坐书房一夜,第二天不加反抗便随他们去了呢?以我的武艺谋略,莫说长安城在戒严,纵使我被关在紫禁城,也自有办法出来的。”

时若闻沉湎在幻象中,心中答道:“周大人心系妻女,这种孤身逃窜的行径,他绝不会做出来。”

“哦?”周庭的幻象背过手去,时若闻虽看不清他被雾气遮掩的脸,却直觉他在笑。

“如你所说,我心系妻女,尤其爱怜我那年幼的女儿,那我更应当带着湘儿逃才是。我曾教过你,人死如灯灭——万事俱休。我一死,我追捕过的犯人、追查过的高手、亲手杀过的匪寇自当一一找上门来,到时候没了我庇护,他们母女二人如何能在群狼环伺之下存活?我救不了妻子,难道连女儿也一并放弃吗?”

时若闻神色平静,心道:“人死如灯灭的道理,周大人是教过我,但他也曾教过我,心中坚定才不会被心魔所扰。你有周大人的一切,但你终归不是周大人。”

周庭的幻象仰天大笑,轻轻解下腰间横刀,笑着道:“你怎知我不是?若闻,你着相了。”

时若闻默然。他原以为借赵稼的剑破开魔障后,这种情况或有所好转,但万万没想到,那诡异灯油带来的幻象竟越发逼真。时若闻心中深知面前不过心魔,两人的谈话也不过是他心中的自言自语,但他却不知如何使其散去。

周庭的幻象听到了时若闻在想什么,于是笑着给出一个答案:

“拔刀向我,我自会消失。”

时若闻稍一皱眉,冷声道:“我的刀并未戴在身上。”

周庭的幻象笑着道:“这把吗?”说着把手中的横刀抛向时若闻。这一切本是幻象,弄晴刀被时若闻放在文库外,周庭的幻象扔过来的自然也是幻象。但这幻象太过真实,横刀的刀鞘之上花纹甚至都清晰可见,时若闻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弄晴刀的刀鞘了,但他还是记得。

他下意识抬手想要接住,五指微拢,却只握住了空气。

周庭的幻象背着手,一言不发,缓缓消散在昏黄的长明灯火中。

时若闻心头先是一楞,随即一惊,当即运功于灵台,却并未察觉有什么问题,他体内经脉运行流畅,穴位即无胀痛也无滞涩,一切都正常的有些不正常。但幻觉历历在目,由不得他大意。

最后看了一眼幻觉站立的地方,时若闻撇净杂念,细细读者靖王手书的述罪文书。依照大理寺记载,这文书是靖王在伏诛后亲手所写,文末还有他的手印,只是时若闻此时已经不敢再信大理寺关于这件事情的任何记载。

亲手所写?天牢之中不见天日,谁知道?手印更是敷衍,靖王习武并无大成,几个健壮武夫一拥而上,画个押不过小事一桩。

但接下来,他看到了一卷明黄绢布,饰以龙纹,盖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印章,不是别的,正是天子手书。

时若闻眼前一亮。这,却应当做不得假,也无人敢做这个假。

他急忙打开,看到了一排并不工整的字迹,这也难怪,无论谋反之事真假,太宗皇帝身患重疾却是真,一个垂危病重的老人,又能写出多么好看的字。

“朕闻古时,禹弃家治水,而大同废于启;祖龙残暴,二世不仁;汉武昏老,株连及戾。然朕自问治国无愧先皇,一生虽勤勉不足,然幸而朝局鼎盛,自有天助。朕于世人无愧,何而临此劫难?”

“宣禾为庶出,平日于朕多有敬爱,朕不知其真假,今亦无力过问,权当是真罢了。宣禾贡鸩一壶于朕,朕为天子,当以三还:一还白绫一匹,绝皇恩,二还美酒一壶,洗旧事,三还长剑一柄,绝父子情谊。”

“钦此。”

隔着久远岁月,时若闻仿佛都看得到先皇写这些东西时的字字悲苦。

按照这圣旨上写出的意思,太宗皇帝的想法是:靖王吴宣禾是庶出的皇子,按理自然不能继承大统,才起了贪心歹念,但终归父慈子孝过,赐你三种死法,任君挑选。

话说尽,事也做完。据说当时靖王默然不语,接过旨意后,饮毒酒自刎,死时白绫覆面。这三样,他终归全部选了。

圣旨字字辛酸跃然纸上,但时若闻仍有不解,先皇只点明了一个“靖王为庶出”的身份,也算是个理由,但余下的都与案件无关。这既可以理解为先皇悲哀不愿多言,但靖王又是否只因这一个理由而谋逆呢?

时若闻理解皇子对皇位的渴求,但靖王又哪里来的勇气呢?

他继续往下翻找,找出了一件当时的大理寺卿所写的状辞,当中有一段写道:“逆贼觊觎皇位已久,时太子贤德,逆贼苦无助力。逢圣上龙体抱恙,朝局不安之际,歹人挑拨,勾连恶贼,欺瞒太子,酿成其祸。”

当时的大理寺卿支持太子,这份状辞之中也多有替太子周旋的味道,之后还有:

“逆贼素日以清闲平淡示人,实则为虎狼之心,暗中常与江湖匪寇交好,以金银财帛经营势力,又以勋爵高位引诱,细查之下,其势以河朔为基,遍及岭南三道直达海外国,令人心惊。”

读到此处,时若闻发觉一丝不对劲。大理寺卿再怎么心向太子、夸大靖王,也不会将靖王吹捧到隐然一方霸主的地位,这河朔为基、遍及岭南三道的字眼,可不是张口就来的。大理寺卿再怎么也是掌刑的重地,不至于如此轻率才是。

但要说靖王真有如此大的基业,那未免有些太过骇人听闻。先皇有十五个皇子,靖王排第九,如今的皇上排第十三。但除了太子以外,别的皇子并没有过太大权力,也没有什么结党营私的传闻,最多不过些纵酒闹事、一掷千金的纨绔行径,靖王更俨然与世无争的样子,整日游山玩水罢了。

时若闻觉察到异样,匆匆翻过这页,直接找到最末的几册文书中,找到了自己想要的——靖王的详细“布置”。

这册子着实厚地很,翻开来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看得人心慌,时若闻本就不是读书人,此时更觉头疼,强忍住不适读了几页,不料越读越是震惊,最后干脆几页几页地粗略读过,待到读罢,眼神之中满是凝重。

这册子里,详细描述了河朔及岭南三道诸多门派的信息,许多隐秘到只有碧落楼中记载的信息,这儿竟也写着,更有些时若闻未曾听过的事情。

详尽至极,绝非随意可以捏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