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春风迎远客(2/2)

他呆呆地坐着,忽地看到石砖上的火纹,伸手摩挲片刻,便又想起那一坛坛骨灰,以前一直以为骨灰是纯白色的,后来才发现是灰色,心如死灰的灰。

他陷入对往事的走马观花之中,但始终只是些片段,零零散散,各自交织,不成体统。忽而又想起来,要去长安找一个叫时若闻的人。

这醉鬼摇摇晃晃站起来,畏畏缩缩走到先前那两个兵卒身前,谄媚着开口道:“两位官爷,可知道巡捕司时若闻这号人物?”

他久不说话,一时竟有些生疏,也不知喝了那许多酒,为何嗓子还是如此沙哑,难听的很。其中一个魁梧兵卒有些惊讶道:“你会说话啊,”随即厌恶道:“也太难听了,和那被阉了卵的公鸭似的。”说罢,两人一齐大笑起来。

这醉鬼奉承似的点点头,弓着背,姿态低微,“两位爷说的是,小的废物一个,说错话做错事,实在不该长这张破嘴。还请两位爷指点指点,那时若闻在哪儿?”

另一个瘦削些的兵卒冷哼一声,语气之中满是不耐烦,“巡捕司的爷也是你见得着的?”说着,指了指城门里两个黑衣捕快,语气之中带上三分羡慕七分妒忌,“瞧见没,那两位就是巡捕司的,坐在那儿乘凉的大官。你个死要饭的,还巡捕司,我都不认识什么时若闻。”

先前那兵卒倒是摇摇头,提醒他道:“那两位爷不是说过嘛,新神捕就姓时,说不准就是那什么时若闻。”

那醉鬼面露欣喜,急切地问道:“可是那时辰的时?”

那瘦削兵卒没好气地踹了他一脚,“死要饭的,嘲讽大爷我不识字是吧,我告诉你,石头也好时辰也罢,巡捕司是和江湖干仗的,关你卵事。”

这醉鬼却点点头,煞有介事道:“关我事,关我事,我有东西在他那儿。”

两个兵卒见他这幅认真样子,哈哈大笑,那魁梧一些的扶着长枪,笑着道:“你只死鸭子,嘴倒是硬的很,巡捕司那是什么地方,你有东西在他那,怎么,你是那周章,还是宁苦寒,哎呦,我瞧您疯疯癫癫,莫不

是关漠吧。”

这醉鬼倒是很认真地回道:“周章喜欢穿红衣,我不是他;宁苦寒在云州修行,我也不是他;关漠杀气太重,我亦不是他。”

那瘦削兵卒玩也玩够了,冷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也配指指点点那些个高手,想去巡捕司啊,好办,你去把那两位乘凉的爷打趴下,保管去那传说中的‘镇魔楼’里,到时候,想见谁就见谁。”

这醉鬼略一思索,竟感激道:“谢谢两位爷,明白了,明白了。”说罢,抬腿就要进去。那魁梧兵卒持矛拦住他去路,讥讽道:“你真是脑子糊涂?再不滚我一枪戳你个痛快,省的在这世上受罪。”

那醉鬼叹一口气,深感赞同:“是啊,世上真难活。”

他拔下头上那不伦不类的草簪,轻轻一挥,把那熟铁打造的长枪拦腰斩断。

野草禁不起内力,四散而飞,他轻轻一抓,掌心生风,草屑随风,散而不落,随手拍向被吓呆了的二人。半截枪身落地,哐当一声,惹来几处注目。而那两个兵卒身上沾染些许草屑,穴道受制,一时不得动弹。

这醉汉脚步逐渐平稳,只是神色依旧有些痴傻,有士卒发觉这边动静,持矛执盾,将走出城洞的汉子团团围住。巡捕司那两位倒不慌乱,只是有些好奇,这邋遢汉子以寸余野草削断铁枪,足以显出内力之深厚、劲道之巧妙。只是他这等破烂装束称得上标新立异,为何没听过这号人?碧落楼的谍子尽吃干饭。

这边两位捕快静观其变,并不急着上前,毕竟多少年没人敢闯长安城了。而那汉子被十余名披甲士卒团团围住,亦没有半分惊慌,而是轻声道:“请给位让一让,我要去找巡捕司的那两位。”

他语气倒是诚恳,士卒可不觉得轻松。能守长安城的士卒,自然不是窝囊废,或修习粗浅功夫,或体格天生强健,也有好杀之人,投身军伍混个功名。如今天下武道蔚然成风,军中技击之法自然不少,可是这形容猥琐、衣着邋遢的醉汉,轻易拿下守城二人,纵使是趁其不备,但那一手折断长枪的功夫做不得假。

领头的兵卒拔出长剑,剑指这来路不明的“客人”,呵斥道:“擅闯皇城,可是死罪,还不束手就擒!”

那醉汉身上的酒气散的差不多了,只是神色萎靡,被呵斥也不动声色,而是沉思片刻,对那持剑的士兵道:“握剑不是这么握的。”

说罢,缓缓上前,似乎是要教教他怎么用剑。那持剑士兵当即神色大变,一剑挥下,那一圈持盾士卒立即上前,手中长刀自盾牌缝隙间刺出,颇有刺个马蜂窝出来的势头。

这还不止,城头的床弩不好对准城下这片地方,却有数十柄铁胎长弓,箭头寒光闪闪,蓄势待发,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不知死活的江湖高手。城门处剑拔弩张,那两名巡捕司捕快却并未下令要别处支援,只是仔细盯着城门处,要看这人到底什么路数。

那醉汉见着四周紧张兵卒,摸了摸自己许久未曾打理的胡子,神态好奇。

朝廷与江湖多年明争暗斗,除却顶尖那一撮高手,来去如风不可轻敌外,军伍中对于如何击杀寻常高手,也有不少经验。遇着练外功的最为轻松,箭头淬毒,厚甲长枪,以伤换死;遇着主修内力的,就难了不止一倍,首先是毒箭不可用,因修习内力者,牵一发而动全身,到时候被护体气罩什么的折断算好的,遇上心思毒辣的,这箭打哪来回哪去,针对武夫的毒药制造不易,杀人可方便。

毒箭不可用,便要换破甲箭,常为三棱白羽,靠的是一个劲力足,或用寻常弓箭,专攻下三路,哪里恶心射哪里,咽喉什么的想也不必想,武夫练一口气,上半身最牢靠。再者,近处则靠铁蹄长槊,城内则是长枪列队,靠一手“磨”字诀,耗尽内力,或是乱了心神,自然能胜。

这法子简陋朴素,重在实用,可也只是对付二流武夫好用,若是遇着高手,就要靠堆命了,或是床弩五十步内直射,大罗神仙也得死。而眼前这位爷,说他不是高手,谁信?

起码这城上城下二十余名士卒不信,他们大多练了粗浅功夫,拳脚武艺不俗,内气就可以忽略不计,城头鼓声大作,远处兵甲碰撞声传来,这醉汉有些担心,若是押进京兆府,可就不好见时若闻了,自己既要谢他,也要和他取回那东西,着实已经在路上花了太多功夫了。

他忽的打了个酒嗝,喉头一股酒香,让他有些怀念云天佳酿。

这邋遢醉汉摸了摸腰间,记起那木剑没了,哀叹一声,随手拾起地上半截枪身,平静道:“早年有种钝剑,剑身可以做钝,只以剑尖对敌,注重刺挑,倒是和这个很像,我教教你,何为持剑式。”

说罢,抬手,作持剑姿势,手腕微斜,肩与肘合,形与意合,如春风渡上一株迎客青松。霎时间,炎炎夏日下,如沐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