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师父(2/2)
察觉到有脚步声,段胥立刻站起来转过身?去,便看见了去而复返的路达,他缓步走进牢房之中,神情复杂地看着段胥。
“十?七,你还活着。”顿了顿,路达补充道:“你是?段胥,大梁的段帅。”
段胥沉默了一瞬,偏过头笑得灿烂:“多年未见别来无恙,大司祭大人。我说过我们最好再也不要见面?了,这真是?不巧。”
黑暗中传来吱呀呀的声音,仿佛轮子在转动,段胥握紧了破妄剑目光转过去,木质的轮椅从黑暗中慢慢显露出来,进入月光照亮的区域里。轮椅上的人穿着黑袍,腰间?挂着胡契特有的以骨头和银子所做的饰物。光芒一寸寸爬上来人的脸,那是?年近六十?的布满皱纹的脸,仍然可见坚毅的轮廓和威严的气势,只是?他双目处只余紫红色的疤痕,满头白发编得整齐。
段胥慢慢睁大了眼睛。
他的师父穆尔图,他七岁之后,十?四岁之前的“父亲”。
有那么一刹那,他不知自己身?处何处。
他仿佛听见了从过去席卷而来的树木焚烧的嘲哳,鲜血喷涌的汩汩,刀剑撞击的叮当,戒鞭划过的爆裂声,骨头折断的脆响。哭泣,尖叫,有人嘶声力竭地喊着绝不饶他,有人悲苦地求他放过,还有人在似真似假地笑。
这笑声无比刺耳,仿佛从血海里长出的尖锐荆棘,将所有人连同自己刺个稀烂。是?谁在笑?
似乎是?十?七。
是?他自己。
那时面?前的老者耳聪目明,有着傲慢而睥睨天下的神情,俯下身?来握住他沾满鲜血的双手说——你果然是?个天才,是?苍神的赐福。
——你做得好,不愧是?我看中的人。
段胥后退了两步,在那些?山呼海啸般的血腥之中,面?前的老者偶尔也会?露出别扭的温和。
——西域进贡了些?瓜果,甜得很?,只有你们这些?小孩子才喜欢这种东西。你拿去吃罢。
——又受伤了?许你休息三日。偏爱又怎么,他们要是?都像你这样,我也偏爱他们。
段胥的眼睛渐渐红了起来,那些?平日里被?他掩藏的疯狂逐渐涌现,他像是?立起所有尖刺的刺猬,笑着说道:“师父,别来无恙。恭喜您,终于埋伏到我了。”
这个令人厌恶和畏惧的,总是?用他最恐惧而厌恶的东西来称赞他的人,在漫长的时间?中把他摁在泥潭里的人。
也是?用另一只手托着他的后脑,让他浮出泥潭呼吸的人。
那个老者沉默着,他们之间?隔着两丈距离,九年光阴,师徒之情,夺目之恨。
他淡淡地说道:“你救了他一次,还来救他第?二次。为什么?”
段胥似乎认真地想了想,道:“为什么?为什么……大概是?和当年我没有杀您是?一样的原因吧,因为被?您所唾弃的恻隐之心。”
“你的武功,你的一身?本事?都是?我教你的。”
“我杀的所有人,也是?您让我杀的。”
“人也分三六九等,你为了那些?低贱的人背叛我?”
段胥笑起来,他摇摇头,意?识到穆尔图并不能看见他摇头,他才说道:“师父,我们有从骨子里生出来的根深蒂固的分歧,我们没办法互相理解。”
事?到如今他突然恍然大悟,明白了他一直在逃避的是?什么,他心里渴望一个永远不与穆尔图再相见的结局。
他们之间?的仇恨是?没有办法说清楚的,就让所有难以言明的愤恨、痛苦、感激和背叛隐没在十?七背后的阴影之中,永远隐没在阴影之中,以死亡为最后的终结。
他出逃的时候料想师父这样强硬又高傲的人,在遭遇背叛和失明之后大约一辈子都不会?离开天知晓山庄,将他狼狈颓唐的样子隐藏在他光辉的姓名之后。他没有想过这辈子还会?看见他。
“汉人低劣,不可相信。”十?四这样说道。他站在穆尔图身?后,推着穆尔图的轮椅,一双警惕的眼睛鹰一样地看着段胥。
段胥低头笑了笑,将地上的韩令秋提起来,道:“听见了吗,你还不跟我走,要留在这里当奴才么?”
路达却对?韩令秋说道:“凡是?献身?于苍神的都是?苍神的子民,你是?丹支人。你不是?韩令秋,你的父母都是?苍神的忠实信徒,他们把你献给天知晓,希望你能够脱颖而出为苍神效力。时至今日,你的父母仍在丹支翘首以盼等待你归来。你还有个妹妹,你记得吗?”
十?四幽幽地说道:“原本你才应该是?十?七。那家伙是?个居心叵测的叛教者,他根本没有参加暝试的资格。他毁掉了你的人生,让你与父母亲人离散,误入歧途为敌国效力,你最该恨的人是?他。今天你们一个人都不要想走。”
韩令秋发出近乎疯狂的喊叫声,他挣脱了段胥的手,双手捂住脸剧烈地颤抖着。他突然把段胥压在墙上掐住他的喉咙,双目赤红地吼道:“你当初为什么,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你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要救我啊?”
段胥环顾着这坐牢狱里站着的人,路达,十?四,穆尔图,韩令秋还有暗处无数的士兵。
这可真是?群狼环伺。
“实不相瞒,我现在有点后悔来救你了。”段胥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