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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自从他出事, 村里亲戚好友谈虎色变, 躲得远远的, 夜深人静时, 他又不禁想,女儿在村里没有依靠被人欺负了怎么办,他不在身边,再也没人能护她周全了, 想到这些,他又后悔当日行事太过冲动,没有为女儿将来考虑,两种情绪交织, 他像在迷雾中走失的老人,布满皱纹的脸满是怔然。
“谭老爷若是我会如何?”怔怔地问出这话, 他惊觉不妥, 抿着唇苦涩地笑了, “谭老爷乃文人儒士, 如何会与人动武, 是我冒昧了。”
语声落下,但听谭盛礼低声道, “我不会与他计较, 子女过得不好, 父母亦会心存愧疚,而愧疚会滋生更多情绪,或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或委曲求全既往不咎,我虽饱读诗书,却不知怎么做个好父亲,换了我,大抵是领了女儿归家,忘却过往,重新过日子。”
猎户眼底闪过狐疑,“重新过日子?”回想自己在监牢的几年,他不是没幻想过自己当时手下留情,兀自领女儿家去,如今会是什么模样,他张了张嘴,声音嘶哑,“谭老爷,我是不是错了?”
“你没错。”谭盛礼掷地有声的告诉他,“错的是打人的人,而你只是出于爱女发泄心中的仇恨而已...”虽然谭盛礼不认同他的做法,然而他毕竟不是猎户,无法想象猎户那时滔天的愤懑,猎户没错,错的是伤害他们的人。
“谭老爷...”猎户难以置信地看着谭盛礼,“我坐监已有六年多了,事情发生到现在,人人都骂我凶残,断人命根如挖人祖坟,然而从来没人和我说这样的话...”还是以这样温和温暖的方式告诉他,他没错,或许只是他用错了法子。
他埋下头,低低呜咽起来,谭盛礼拍拍他的肩,“熬过去就好了,她们在客栈等着你,望儿还为你准备了礼物,他很崇拜你。”
每个为女儿挺身而出的父亲都值得人敬重。
他走出牢房,又与其他人谈天聊心,多是因发生口角而冲动伤人的,谭盛礼让他们遇到事别急躁,多想想家里人,自己坐监,留下父母妻儿怎么办,人活于世,赡养父母抚养子女是重任,多为他们想想,能减少很多矛盾冲突。
离开监牢已经是傍晚了,张县令邀请他去府里做客,顺便考察考察孙子功课,儿子听闻谭盛礼回县里,火急火燎地带着孙子赶来,就为让谭盛礼点拨几句,以往自己和谭家人交好,他们言之凿凿的说谭家人趋炎附势抱自己大腿,如今恨不得自己时常和谭盛礼书信往来,聊些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事儿也行。
“我照你的吩咐,天天差衙役去街上转悠,碰到地痞无赖欺负人就出手帮忙,你别说,街上风气真的好了不少。”公务上的事他不好请教谭盛礼,但谭盛礼若有好的提议,他作为父母官,为了百姓安稳义不容辞,张县令又道,“咱们桐梓县穷,衙役补贴少,我吩咐他们外出巡逻,每个人都懒洋洋的,告诉他们是你的意思,倒是心甘情愿的去了。”
张县令没有嫉妒的意思,纯粹钦佩谭盛礼品行,高洁名士,忍不住的让人想靠近,他带谭盛礼沿着街道逛了几圈,有认识谭盛礼的,纷纷上前和他打招呼,其中有对老夫妻,更是提着篮子鸡蛋要谭盛礼收下,两人的儿子挑着担子去村里卖货,留下他们摆摊,常常有地痞来找茬,自从衙役在街上出没,那些人收敛了很多。
生活不易,谭盛礼哪儿能收他们礼,况且他什么都没做,是张县令功劳,他不敢居功。
老夫妻过意不去,又要把鸡蛋送给张县令,张县令忙推辞,“作为桐梓县县令,哪能公然收受贿赂,你们留着自己补身体吃罢。”
他每个月有俸禄,还有其他收益进项,算不上大富大贵,真不缺钱,况且他都这把年纪了,钱财方面早看淡了,比起钱,他更好名声。
老夫妻看两人不肯收,又连连道谢,转身离去时,老妪想起什么,回眸小声提醒谭盛礼,“那些地痞狠毒,你出门在外小心点,恐怕会对你不利。”
谭盛礼两句话,县里风气就变了,那些地痞不会放过他的,谭盛礼颔首,“无碍的。”
当晚,谭盛礼歇在张府,翌日,带着乞儿回府城时,马车在城门外被几个穿破烂衣服的地痞拦住,他们手里拿着棍子,指甲剔着牙,看模样就不是好惹的主,谭盛礼是随商人进货的马车回府城,见状,他撩起车帘下地,朝众人拱手,“见过诸位。”
几人是来收拾教训谭盛礼多管闲事的,他们是县里出了名的地痞,靠敲诈勒索过日子,以前不告到县衙张县令不管,而如今,张县令听从谭盛礼的意思竟然遣衙役巡逻,慢慢的,摊贩和商户知道有衙门撑腰,越来越不怕他们了,甚至扯着嗓门吆喝故意引衙役来,以往他们是霸主,无人敢招惹,眼下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念及此,最中央的彪形大汉问,“你就是谭老爷?”
看着就是个文弱书生,竟敢惹他们,活腻了啊,他抖了抖宽厚的肩,斜嘴露出阴狠凶悍的表情,谭盛礼面不改色,再次拱手,“是。”
乞儿坐在车上,很是担忧,谭盛礼是受张县令邀请回县里的,谭振业在客栈温习功课并没跟上,他不动声色地拍了拍赶车商人的肩膀,示意他掉头回去搬救兵。
前边,彪形大汉吐了口水,“就你还敢和我们为敌...”
“谭某无意和诸位为敌...”谭盛礼明白几位找他的原因,他道,“诸位身强力壮,何以欺负老弱孤寡?”
地痞无赖欺软怕硬,受他们欺负的多是没有还击之力的妇孺亦或者不想生事端的人,闻言,彪形大汉冷哼了声,“老子欺负谁干你屁事,识相的就写信给张大人让他撤回巡街的衙役,否则,别怪兄弟几个不客气了。”说着,最边上的男子挥着棍子就冲上前,谭盛礼俱不闪躲,只叹气,“谭某的命不值钱,死了就死了,把你们也搭进去划算吗?”
谭盛礼打量着几人,年纪都不算大,最小的和谭振业差不多,他感慨,“世道如果不好,诸位以此讨口饭吃谭某许是能体谅一二,可世道这般好,为何偏偏这样呢?”
这几年绵州风调雨顺,亦不曾有战事发生,百姓说不上富裕,但不至于饿死人,在场的都是四肢健全身体刚健的汉子,怎会沦落到做地痞无赖,谭盛礼道,“不知诸位家中可有父母...”
看他临危不乱,和百姓口中说的并无出入,男子杵着棍子,抖着腿洋洋自得,“老子娘早已不在。”这语气在说‘没有人管得住我’。
谭盛礼又问,“不知可有妻儿?”
年纪稍大的两位神色僵了僵,谭盛礼看清他们的神色,便道,“为人父,多希望子女成材,老百姓在地里辛苦刨食,存了银钱后想方设法的送子孙读书,渴望他们入仕为官,商人走南闯北,不过奢望多攒些银钱让子孙过得轻松些,武将日日操练其子孙,文官日日督促子孙功课,众人皆认为,文官的子孙读书厉害,武将的子孙功夫厉害,而你们呢....”
抖腿的男子不屑道,“老子连媳妇都娶不上,哪儿管子孙的事...”真有儿子,也是他孝顺自己的份儿,他爹都没为他操过心,他凭啥要为儿子操心。
但年纪大的两个男子皱起了眉头,但听谭盛礼问他,“以后娶妻生子了呢?”
“老爷给他吃给他穿就不错了,还要老子咋样?”
谭盛礼摇头,“父母之爱子则为计之深远,可想过他的将来?”
“别给老子拽文...”男子的话未说完,被年纪最大的人打断,“让他说,我看看他能说出什么花样来。”
官道上陆陆续续有马车来,俱目不转睛地盯着谭盛礼看,有人认出谭盛礼,跳下马车怒斥几个地痞,谭盛礼拱手道谢,说道,“无碍的,我与他们说说罢。”
谭盛礼想告诉他们的道理很简单,人活下去的方法有很多种,换种活法照样能活下去,尤其作为父亲,更该给孩子做好表率,要不然孩子出门,许是只能换来旁人的那句‘就是他,他父亲是地痞...’,言语伤人六月寒,于孩子而言,父母是他们的天,天塌了,他们又该怎么何去何从,是像世人嘴里那般‘继承父亲的衣钵’,还是拨乱反正活成被人尊敬的人?
“谭某以为,人生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不要因为父母待你不好就自甘堕落,不要因为世上没了亲人就自暴自弃,不要因为孩子不懂事就漫不经心不引导,不要因为......”谭盛礼说得很慢,着重看向那两个有家室的男子,“不要因为靠着不义之财能给家人带来好的生活。”
家人宁肯活得堂堂正正,而非出门受人指指点点。
“呵呵...”抖腿的男子回眸看向身后的人,“不愧是读书人,能说会道堪比茶馆说书的,说这么多,还不就是怕死。”
慢慢地聚集过来许多人,谭盛礼安抚住他们,声音仍如往常般清润,“谭某觉得几位给我陪葬不划算罢了。”
“牙子哥,你说怎么办?”抖腿的男子刚问出口,但听中央的彪形大汉道,“咱们走吧。”
抖腿男:“......”
“就这么算了?”不好好教训教训谭盛礼,再过不久,他们在桐梓县就没法待下去了,彪形大汉沉眉,声音低沉有力,“走。”
话完,扔了手里的棍子,朝谭盛礼拱手,掸掸衣衫,头也不回的走了,分外潇洒,其余几人不敢造次,恶狠狠瞪了谭盛礼好几眼,不情不愿的跟上去,“牙子哥,是不是太便宜他了?”
“咱们输了...”彪形大汉道,“仅凭言语就能煽动摊贩不受我们威胁,我们输了。”
“怎么就输了?”男子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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