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的物语. 法厄同疾行于天幕(1/2)
◇A.D.2019◇
“我们不能再继续教导下去这孩子了”——这是这一年暮春时节的收梢时,长老们冷冷地向一对无奈的夫妇下达的宣告。
这场不愉快的谈话依旧是发生在落满了花朵的,古色古香的庭院中。
自诩为依旧保持了某些旧时代的优雅品性的家族,虞家宅邸的每寸角落都透露着一丝不苟的气息。这足以从永远散发着木质香气、抛光后的淡淡光辉的考究的家具看出。而难得地散落了满地残花尚未扫除的地面,似乎也从某种角度上明示着长老们的急切和不悦。
无关的园丁杂役都被遣开,只余下了几名须发皆白的年迈长老、以及那对保养得宜的夫妇对坐于茶桌前。
“长话短说吧。相雅的确是我等未曾见过的好资质。”
“那么,莫非是她已经学无可学?”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似地,妇人怯怯地低声发问,又赶紧低下了头。
坐在最上首的长老不悦地扫过一眼。
“某种角度上来说的确如此。可是仅仅是我等的授业有何用?她不愿将那些术式施展出来,一点也不。我很纳闷,你们究竟都是如何教导的这个孩子——”
妇人不安地瞟了一眼丈夫。然而只能看见他蓄了些胡须的侧脸上同样茫然的神情——他们都不怎么了解这个女儿,她哀叹着这样想。
“沉迷于与魔术毫不相干的旁门左道也就罢了,至多算是玩物丧志。可是听听这说的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
隐隐能听见从门缝间飘来的呵斥声与父母唯唯诺诺的回应,相雅百无聊赖地仰头看着高处,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膝盖有点发麻,腿是已经被压得毫无知觉了。比起第一次遭遇惩罚时的羞愤,现在更多的是判断肢体状态的冷冷的感想。
具体来说,她以一种颇为古典的、乃至陈腐到令人作呕的动作,被迫地向祖宗们并不能确认是否客观存在的幽灵表达顺服和认错。
“想明白道理纲常了再起身”——原话是这么说的,是像古装电视剧里一样烂俗的挨罚桥段,她撇撇嘴。
“唉,不就是随口拿祖宗开了个小玩笑嘛。”
用小到只有自己能听清的声音,相雅平视着面前某个不熟悉的先祖的牌位,抱怨起来。
小心翼翼地瞟了一眼四周,确信此刻并没有被任何人、或是使魔看守着,相雅偷偷地往前挪了挪身子,伸手以满不在乎的姿态戳了戳牌位。
——百闻不如一见,汉白玉的质地比想象中更粗粝。相雅撇撇嘴,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移动着手指,数落似地戳着,语气里也毫无恭敬的味道,满是嫌弃。
“你们的品味真的很差劲啊,老祖宗们。给自己的定位像皇帝一样,从修习的道术来看,倒像他们身边劝诱炼丹、修道、求神拜佛的奸佞。这实在太割裂了,会让我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和你们是一家人的。”
“——所以说,人家才做了个小小的违背祖宗的决定嘛。”
风从祠堂中间吹过,她隐约想起常常光顾的食肆中的老妇人会将这种风称作穿堂风。那本是吴地的老人们对状况不太良好的老建筑中瑟瑟作响的现象的诙谐称呼。然而,在那样的常世中,她看着周遭的喧哗、吵闹、匆忙地饮食生活的每个片段,感到的是安心而松弛下来的情绪。不像此刻——
在这样雕梁画栋的建筑里,她抬头被迫瞻仰着高居庙堂、被描绘得宛如神灵的列祖先人,只能感到阴冷乃至畏怖的情绪。
她知晓他们的所作所为,发自内心地感到畏惧,而长老先人们,却视之为至宝。
“要我说,如果不是在这个时代,你们保准还会在家里养几个药人,替你们试试丹药术式,再替你们去死一死,对不对?——真是白问一句,这件事在家族史上不是早就有所记载嘛。”
“倘若的确如此,你打算怎么做?”
老人诮冷的话语从背后传来,相雅挪开腿,忍不住伸手锤了锤小腿肚。
“这不好说,或许给警察叔叔送个大礼吧,毕竟在这样的好时代应该很难再见到如我们这样,愚不可及又抱残守缺的人渣家族了——咳呜!”
老人没有动作,钻心的痛却从脊背传来,针扎般侵入骨髓。相雅咬着牙稳住身子,拼命露出个笑来,转过头去。
“我说错什么了吗?爷爷,您又不是始皇帝,神秘在退去,就算放在十几个世纪前我们也未必是什么能造就大功业、道成肉身、足以位列仙班的天选之子!先人以为是魔法的东西,如今也一点一点在变作最稀松平常的俗物——放下道术去像平常人那样生活,对您来说就这么难以接受?”
长老不可置信地盯着依然跪在腿上不能起身的女孩,长久无话。
曾几何时,随着神秘的消退,越来越多的宗族最大的恐惧是血脉中代代传承的秘密也随之一同淡化退却。
“科学”是“神秘”之敌,不乏这样认定的古老家系。二者并行的道路并非不存在,只是大多家系从未考虑过踏上此途。因此,背离神秘、选择人世的这个女孩,根本就是离经叛道。
——而资质优异的天性,只能加重这种叛离的罪责。
◇◇
“那之后呢?”Caster眉头紧蹙。
相雅轻轻摇了摇头,晃动着饮料杯。只剩下了些许还未融化的冰块,她垂下眼,用吸管拨弄着。
“古人说先敬罗衣后敬人,这话用来形容我的长辈们也很贴切。”
相雅的脸上浮上了凛冽的笑意,“他们需要的是一个能延续作为求道者的血脉的继承人,一个能接着钻研神秘的信徒。我不是这样的角色,所以我就没有了存在价值。”
“但是另一方面呢,”冰块在杯中被搅动出咯咯的碰撞声,慢慢融化下去,她凝视着渐渐被稀释得无色的一泊液体。里面映着个缩小的自己,看不清面目,但可以想见不快乐。“虞家的长辈们子嗣艰难很多年了,一时半刻也找不出第二个能继承思想键纹的孩子。我们就在许多年里保持着这种心照不宣的敌对,直到……”
Caster的表情变得锐利起来。“他们原本计划参与圣杯战争?”
“也许吧。但我想,并不是为了什么‘许愿机’之类的东西。我很早就偷听到,这并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圣杯。或许他们也有什么其他的计划也未可知,比如那个来路不明的……”她深吸口气,“英灵阿基米德。现在我们已能将他的假名和真身交叉印证了。回想起在教堂找到的那些信件,他应是在更早前就被提前召唤的英灵。”
这并不很令人意外。Caster思索着,一丝阴翳笼罩上年轻的脸。“大小姐觉得,他与大小姐的族人更早以前就有关联?”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许多异常。相雅抿唇不语,恍惚地看向凌晨时分仍然人影幢幢的街道。
——一条条扭曲的人影渐渐在她眼里失了颜色,变成条条苍白无色的纤维盘桓成的模样。她捂住口,用力别过头盯住Caster,急促地呼吸起来。
“我……我不想的,Caster。可我们只能相信这种推测,否则这就意味着,世上还有第二个掌握着这种术式的家传,这实在太可怕了!”
她仍然摆脱不了这可怕的幻觉——人类行走的双足似乎时刻都会变成缠绕着的腕足,躯体兴许每个下一刻都会幻化成不可名状的模样,双手也许会不受遏制地去扼住另一个人的喉咙。不安定感缠绕着每一个人。
她不敢想象这可怕的可能性,颤抖着声音向Caster发问。
“Caster,作为英灵的你还会做梦吗?你还会梦见那些施救时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目睹死亡的人吗?”
“啊,这是最常见的梦之一了。”
Caster只是平淡地回应。他伸出手,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掌纹。
“大小姐知道在下为何一直不愿被人称为神医吗?”
因为你是个不愿承认自己留下的美名的死傲娇——烂俗的玩笑话被她咽了回去。她摇摇头。
“万物的起源与终结——究竟起于何处,又将终于何处呢?”
这并非已将一身寄托于人理的陶弘景能够目睹的真实。
不,就算并未成为英灵,那亦是自己无法见证的开始与最后。
“在下过去并不曾告知御主,以这青年模样而非通常而言被认定为声名最盛的时期现界的真正原因。云游于蓬莱仙境群山的传说并非捏造,甚至并非传说,于在下而言,只是寻常景致而已。”
他如自己所期许的那样作为人类度过了活着的时光,也如祈望的那样作为人类结束了生命。
——然后,周而复始。
并非无法目睹结束,而是每段结束都只是新生的楔子而已。直到无数岁月之后,连「厌倦」的感情都不愿再寄托于这无可救药的生与死的螺旋之上。
“大小姐,在下并不是什么不图一报的圣人。在下医治病患时也有着私心。譬如,战乱中受了重伤的兵士,在下总是在想,究竟是将他们拖离了阎罗殿,还是将他们朝那个方向推得更近了一些?”
他轻轻按着额角,面露一丝疲惫的苦笑,“然而,不得不承认……在下痴迷于这样的观察。在下总是渴盼看到他们在每一次暂时远离了‘死’之后,会做出的选择,与随之而来的结末。”
相雅纤眉微扬,“你喜欢观察人类的举动?好恶劣的爱好。”
“就当这是在下收的诊疗费吧。所以在下说了,永远成为不了毫无私心的圣人。所以……”他微微一笑,“实话说,在下也很想看到大小姐您以及其他人会行往何方。”
“这就是你的愿望?”相雅扯扯嘴角,“你对圣杯许下的愿望就是这样?没有人会因为这样的原因成为英灵吧。”
营业到凌晨的露天咖啡馆已经散了客。不快的记忆带来的眩晕作呕的感觉渐渐退去,Caster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不妨换个地方说话吧,大小姐。在下倒是想到了一个绝佳的去处。”
◇◇
双手在不受控制地颤颤巍巍,双腿也哆哆嗦嗦地打着晃。
雪白的高跟鞋这会儿不在脚上而在手上,被小心地拎着——在不算太凉的夜风里赤着足,小心地顺着透明的、温度适宜的台阶,一级一级地走上去,向着伯拉孟特、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的杰作的制高点。
基督教世界的顶点、中心、永世被顶礼膜拜的屋脊,被踏在脚下的触觉并没有比一个普通的屋顶更加特别。
“还跟得上吗?”似乎很是有闲情逸致,一同以实体行走的Caster微微转过身来,带着笑问她。
“还好,就是不敢低头去看,有点恐高。”相雅喘了口气,苦笑着老实回答。
138米高的大殿穹顶制高点,坐在那上面——真是乱来的主意,一同临时起意时一定是她和Caster都疯了……想到自己没头没脑地采纳了他的提议,她更加有些郁闷。Caster的笑意里一定也带了点看笑话的含义。
但是错过今天的话,就需要再等一年。双子座法厄同的一期一会,仅仅在这个恰好有着晴朗天空的北半球的夜晚。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命运,驱使着有满腹的话不知如何向Caster吐露的她,恰好在此时看见了这条偶然被推送在手机主页上的信息。
“绝佳的去处”。这是Caster的形容,的的确确没有一丝夸大的成分。
所以,唯独是今晚,也必须是今晚。她都还不知道若是再睽违一年,那时两人的去路会在何方呢。郁卒地想着,面前却终于除了十字架以外再无他物。
……好窄小的空间。要怎么坐下呢?迟钝地想着,Caster却已经悠然在十字架的左侧坐下,无形的空气像是被聚拢了实体,托住了Caster的身躯。
慢慢在右侧坐下,感觉着严丝合缝贴住身体、托住了全部重量的无形的座椅,相雅慢慢缓过呼吸,笑了起来:“在基督教史上最雄伟的教堂顶上使用魔术?真有你的风格,Caster。”
虽然有些恐高,一开始几乎令人呼吸不畅,但……举目看向百米以下的地面,圆形的圣伯多禄广场连带着方尖碑一共呈现在眼前。仅仅为了这样的独好风景也算值了。
……只要没有虔诚的代行者来搅局。希望没有。但迄今为止,代行者一直忠实履行着自己的角色义务:只要没有必要,就绝不在任何事态下现身;即使在她看来,原先的监督者父女已故就是足够“必要”的恶性事件了。
——相雅满心嘀咕地想着,微微撇嘴。
至于大教堂的文物管理人员的抱怨,不被列入考虑范围。这座在十六至十七世纪间才缓缓建成的教堂,要说起来,年龄还不如她身边坐着的这个家伙大呢——这甚至还是忠实地将这建筑的年份有一年算一年计入的情形。文物造假的风气盛行的宗教领域总给她以不靠谱的印象,可不像身边的神医先生一样货真价实。
慢悠悠地向悬浮在面前的丹炉中一味一味地增加着来路可疑的、不知道是药材还是配料的东西,Caster舒了舒袖,不紧不慢地接过御主的话头,“只要这一秒没有代行者冲上来围剿我们,这一秒就还是安全的。”
——这附庸风雅的男人不知何时有变回了宽袍广袖的打扮,莫非仅仅是猜到她这登高的馊主意,先前才改了便装?
相雅托着腮,专心致志地看着他时不时从空气中变出些工具,搅动一下丹炉里微沸的液体、或是添进两味作料。这动作像是有奇妙的催眠力量,让她在圣伯多禄大殿顶上微拂过面颊的夜风里竟然有了醺醺然的困意。
关于Caster所说的这一秒之后的下一秒、关于不知潜藏在何处逡巡,如同毒蛇一样会伺机来咬上一口的Assassin、关于神出鬼没的假主教的真实身份,以及所有其他的纷杂念头,她此时此刻都用力赶出了思绪。
她要暂时忘记圣杯战争、令人不齿的族人、无法推卸的罪责,如此林林总总,什么都不想地度过这个夜晚,在这座建筑的顶上。
“Caster……”慵懒的声音,难得温和地唤他。
“随您吩咐,大小姐。”终于加完了最后一样东西,Caster收回手,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毫无形象地瘫坐到了背后那紧贴着十字架左臂的空气座椅上。
于是十字架上多了两个葛优瘫的人形。相雅笑起来,以一模一样的姿势懒洋洋地仰面瘫坐着,眼神都有些涣散地望着头顶毫无遮挡的天空。
——如此晴朗的夜空。
没有令浑身感到针扎一般的可怕的、无孔不入的视线窥伺。
没有铺天盖地的残焰灼烧和人们无法遏制的哭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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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从陌生的世界夺路而来的、Caster一人面对着生灵所化的兽潮的可怕记忆。
分明是虚假的记忆,分明是在自己身处的这个“当下”没有经历过的事件,那段忆质的触感却那样真实,仿佛早已上演过,早已是Caster的真实经历。
她绝对不想再见到一次那段记忆,更遑论在眼前的当下再成为一次现实。
不想见到的,也不只是将自己的全部耗尽到一丝不剩的Caster的最后。
——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想象,看起来什么都不在意的Caster,为何会为一个素昧平生的世界、为相处未久的御主,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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