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的物语. 身化白昼(2/2)
雅各是这样眼睁睁地看着属于早已死去的记忆和过往中的哈特谢普苏特,毫不犹豫地走向末路的。
他早该知道、早该了解,她从来是如此性格的人。
霸道、专横、驷马难追的倔强,他恨恨地想着,因他太能理解这为自己已经谱就了最后一舞,不愿再让旁人干涉这告别演出的心情。
所以,只能双目圆睁着、绝望地看到其后所有,无论愿意与否——
——他并没有抹大拉那样的,“拒绝洞见”/“关闭视觉”的能力。
故事的末尾,冷酷地向他宣告着冥神的裁决。
◇◇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是与努比亚人打交道时,哈特谢普苏特唯一的道德标准。
努比亚与埃及向来是有怨无恩,哪怕是图特摩斯的那些对她态度冷淡的亲卫们都无法否认这一点。而对于早已挥师此地多次的哈特谢普苏特而言,更是除了全歼敌军以外没有其他的意愿。
图特摩斯没有哄骗她,她对此总算松了口气。向来消息灵通的努比亚人们如同嗅到了鲜血气味的食腐动物般,在听闻了底比斯御座动荡时,就直扑赛维纳而来。
强打起精神布置了阵地,她无视了亲卫们警惕而不善的目光,只是在帐中补眠。
说好撑到第三日,她就绝对不会在前两日里白费力气。
……然后在第三日,便是意料之中的敌袭。
幽幽的两丛焰火照亮了这座不大的边境城市,努比亚人的战吼声令人心烦意乱,伴随着不出所料的战力悬殊、以及几乎刻意地袖手旁观着的亲卫队。
如此精准的天时未、地利弊、人和乏,大概也全在小家伙所掌握的军情之中。不如说是他一手促成。
——她仍然下意识地称图特摩斯为小家伙。不管如何,那是将要继任的她的后来者,这绝不会变,也本是她所亲手选择。
小家伙就是授意了她来送死的,不是么?至少那意味着她的教导卓有成效。
就像她也是这般洞见了小家伙的用意,含笑接受了一样。那是她需要传授给还不成熟的小家伙的最后一课。
悠然观望着逐渐扑来的火焰,她敛目垂首,对呼啸而来的命运表达着无声的顺从。
——她并非毫无机会将这盘塞尼特翻转,而是主动将清空了的棋盘交托给了小家伙,因她知晓那是于需要不断注入新鲜血液维持运转的埃及而言,已然最佳的选择。
所以,她从未、也不会全盘皆输。
“百余年前的先祖,估计就是这样把喜克索斯人赶出去的吧。”
等到终于结束时,望着堆积如山的尸体,哈特谢普苏特疲倦地摘下头盔,随手扔到一旁,大口呼吸着头盔外的空气,喃喃自语。
她懒得再去检视被牢牢缠裹住的伤口,不用看也知道会是什么模样——还是少给自己剩下的有限时间添堵了。
胸口的感觉已经从原先的隐隐作痛变成了火烧火燎的剧痛,不过因为不会持续很久了,她已经不太在乎。
——已经没有必要再戴着头盔了。
深有同感——她想象着森穆特装模作样地附和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可惜那个在孟斐斯督工的家伙,大概眼下没办法感受到和她一样的心情。
不来也好,她从怀里摸索着某件物事,暗暗嘀咕。
不是很想让这个家伙看到,昔年能在弹指间将数以千计的古实大军碾作齑粉的自己,眼下仅仅是独自阻挡数百乱兵,就狼狈成这副尊容。
大魔术师,颜面扫地。
视线不太清晰,附近四处仍然燃烧着的狼烟也让她呼吸有些不畅,索性直接凭着触觉找还方便些。
……从离宫出发时怎么带了这东西。
痛楚地、费力地呼吸着,她却带着微弱的笑,珍惜地摩挲着刚刚摸索到的,充满慰藉的回忆——平平无奇的一枚莎草绕成的指环,小心地套上尾指。
妮斐鲁碧提、森穆特。
……真是的,真是一段孽缘啊。
不能再挑剔什么,她仰面倒卧在尸山血海之上,困倦地眯眼。分明周围是炼狱一般的景象,她却无可救药地陷入了属于童年期的美梦幻想中。
——也是在一样的花园中,还没有被后来的她镶嵌上更多的名贵珍宝、但同样美景常在的王室花园中。
她也曾经像图特摩斯一样,形单影只地仰倒在花园的草地上,望着远处开满睡莲的水池发呆。
为什么父王母后总是那么忙碌啊、为什么兄弟姐妹都不敢与她交流呢、为什么天上那么远的太阳是法老的化身呢,为什么法老的化身偶尔还会成为法老本人、或者是法老的父亲呢——真是混乱又复杂的问题。令她无法理解,却又十分痴迷。
后来身边多了个怯生生地从花丛里钻出来,来与她搭话的小女孩,面容与她几乎一致。她自称妮斐鲁碧提,而哈特谢普苏特隐约记起了,自己似乎是有这样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欣然接受了这出生以来的第一个玩伴,妮斐鲁碧提似乎很高兴,某一天便赠给了她这个有些粗糙的,用莎草编成的指环。
后来,她又带来一个玩伴,是个衣着朴素到寒酸的地步、但模样精明的男孩,总是带些稀奇古怪的玩具,但异常精巧。他能只在几息之间,将泥土塑成微缩的建筑;或是将薄薄的金箔变形成动物的形状,短暂地让它们具有形体。她一眼便知,那也是一种魔术;她因此才感兴趣起来。
她就这样与妮斐鲁碧提、森穆特度过了整个童年时代与少年时期,三个身影如此穿梭在宫宇、神庙之间,直到他们密谋着,终于有一日触及御座。
谁也没有想到过的这种可能性,竟然变成了现实——原先只是作为“血统纯正”的一把钥匙的法老女儿,有一天也成为了法老。
最初也并非出于她的本意。然而,当她那总是苍白孱弱的王夫,遗憾地辜负了所有人的期待、如此年轻就在御榻上咽下最后一口气时,她抱着尚在襁褓中、还未通晓世事的图特摩斯,坦然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她是注定了要接过沉重负担的人。
四方边境因为看似柔弱的女君和年幼的继承人而重燃战火;国库因此而开始空虚;神官们审视着获得了新的头衔的她是否足以担当重任。
太多的事情要从头开始做起,而她几乎分身乏术。
因此,拥有着与她一样的面容的妮斐鲁碧提,放弃了作为自己的名字、身份,毫无怨言地成为了她暗处的眼、明处的靶。
森穆特则义不容辞地作为她忠实的第一大臣和私人建筑师服务。
然后,安抚神庙、教化民众;开辟新航道,将从前只辗转于人们的传说之中的花果、树木、矿石,各种各样的奇珍,一船一船地运回埃及;靖平犯边的迦南、努比亚,毫不留情地将首恶们用绳子串着俘虏起来、倒悬在战船上扬威……
漫长的时间里,她像名为埃及的花圃中,耐心极佳地培育着花朵的园丁,直至有一日可以骄傲地炫耀着如此明媚夺目的,已然遍布芬芳的庭园。
——虽然森穆特偶尔会装模作样地在新的建筑落成后提出退休,然后被她毫不留情地驳回……结果总是以他赔罪着,亲手在建筑上郑重其事地刻下她的名字收场。
辞呈当然被扔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每每想到此处,哈特谢普苏特都对管理她的宫室的书吏满心同情。
他们三人就像游玩着什么扮演某种角色的游戏一样,直到这样的时间终于走到尽头。
◇◇
……真是、好长的一场梦啊。
耳边有模糊的脚步声,她怠懒于睁眼,大抵能猜到来人的用意。
“图特摩斯让你们来的?好执着啊,小家伙,”她闭着眼睛,嗤嗤地笑着,胸口微弱地颤动着,“看看余这副模样,他应该不用担心什么了吧……唉。”
静悄悄的,没有回答的声音,她把那当做了对她话语的认可,翘着嘴角斟酌着语句:“告诉图特摩斯,如果还有点良心的话,就不要为难森穆特和妮斐鲁碧提了——他们对他不能再有任何威胁了,就让他们接着当孟斐斯的水利大总管和卢克索神庙的冒牌祭司吧。”都如他所愿的那样消失了,不能什么回报都不给吧,她微恼地想着。
咳嗽了两声,她尝试着回忆是否有遗漏的要事,又勉强想起一件。
大概会被小家伙清算吧……就算他本人没这个意思,也会有人提议那么做的。
“……就告诉图特摩斯,余原谅他。”
……现在真的没有再能交待的事情了吧。困意袭来,哈特谢普苏特毫无形象地蜷缩起来,小声咕哝着。
“太阳船啊,明天可别忘了到尼罗河东岸去接我。”
——然后到神庙接受祭拜,晚上返回西岸陵墓安息,周而复始永生。每个法老在冥世,传说都有这样盛大的,比生时更恢宏的每一日。
“……哎,那不是好像更糟了,还是不要不要。……还好没提前准备死者之书那种东西。”
“所以,欧西里斯神啊……求您了,这种比法老的工作日程还要过分的冥世生活就免了,冥世……我不要这些排场与祭奠,只要给我个森穆特那样的美男子陪我玩闹,也尝试一次阳世没能度过的日子就好啦。”
带着个如同回归童年时代一样的笑,她对自己的愿望盖棺论定。
终于不再有动静时,原先一直蹲在哈特谢普苏特面前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胡言乱语的神秘人,这才摘下头盔来,静静看着她,长叹一口气。
“连冥世都要……你这贪心的家伙。”
掏出块亚麻手绢来,他伸出手去,耐心地替她擦拭脸上的污迹。
因为四处燃起的焰火而粘上的炭灰、浅浅的烫伤痕迹、敌人身上洒下的血、扬起的嘴角边属于她自己的血迹……惨烈成这副模样,还能笑得出来?森穆特气恼地拧起眉头。真是个到死都不让人省心的家伙。
他知道,图特摩斯的亲兵很快便会“姗姗来迟”地来完成他们早已被叮嘱的任务。她不会长久地被遗弃在凄惨的战场上,而他也必须在这岔路上与她分开了——但无论如何,他都无法就此决然地起身离开。
……比起过去的每时每日,他现在能为她做的竟这么少。
像是害怕弄疼了她一样,森穆特小心地将她的右手牵引至胸口,放在心脏前的位置。如此将她的手握作唯有法老才能使用的姿势。
唯独到了此时此刻,他才心痛地被迫接受了事实。
终于,他默默估算着时间,又俯耳去听地面的震动,这才起身。
“好了,小哈特——遵命,我的法老。”
她的遗言被他确实地听见了。
“我要走了,小哈特,如果运气足够好的话……”
——而他仍然不能如她那样坦然接受。他已经在来路上见到了被铲去她身姿的神庙、雕像、立柱,他无法忍受关于哈特谢普苏特的一切都被遗忘的那个未来。
所以他还不能像妮斐鲁碧提那样,毫不犹豫地去向死而生,只为了几乎没有成功率的复仇而赌上所有。他仍有未竟之事,无论从图特摩斯的党羽的巡猎中保护属于他的法老的记忆,是多么困难的任务。
“……就在帝王谷的某一处再度相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