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的物语. 身化白昼(1/2)

◇B.C.1458◇

『敬畏伊西斯,西方之女主人。

我们拜请她的慈爱,

因她诞下白昼。』

——成排成列的祭司和歌女正如指示的那样,虔敬地排演着祝祷的歌舞。

黄金圆盘折射出太阳的光辉;从尼罗河畔的花园快马送来的鲜花还沾着未干的露珠;刚刚宰杀的牲畜几乎还在蒸腾出热气;从敌国边境,由一队亲兵护送来了战利品珍宝,以及……念及此处,莫名其妙升起的、近乎恐惧和悲郁的情绪让法老的扫视戛然而止。

所有贡品恰如其分地被安置,这将是一场盛大的祭仪。为了歌颂他,新的法老的威光——也像是为了安抚她,已经一去不回的旧君主的魂灵。

品味着悲喜交加的情绪,年轻的法老站在被晨露沾湿的庭院里,视线却总是模模糊糊被一个虚无的纤细身影、和她身后的烈焰挡住。将那念头十分费力地赶走,他才终于能清晰地打量面前这座奢侈的庭院。

蓝色的青金石,雕成了河马模样,向水池中悠然吐水;散落的金砂在开满睡莲的池中折射出粼粼的光,在晨间的阳光下几乎令人目眩;再远一点的位置,立着根打造得很是巧妙的方尖碑,能在正午时分与日头平齐,据说是“她”钟爱的那建筑师森穆特的名作……眼下已经勒令工匠们铲去其上所有纹饰,正保持着空白,但假以时日,上面自然会雕满属于他,图特摩斯的威严仪态。

太阳升起来了,在祭司歌女们不断重复的一声声『因她诞下白昼』中。法老冷峻的神情松弛下来,感受到身后一股劲风传来时,仍然保持着一样的悠暇。

以卵击石一般的徒劳无功,但都在他的意料之中……或许也在姑母的意料之中,但她仍然期冀着避开了这种可能性的另一条道路,才会那么殚精竭虑地替她的部下们周全吧。

等到背后兵戈相交的声音终于平息,图特摩斯示意已经打算带着袭击者的遗骸离开的卫兵暂时止步,饶有兴致地伸手去揭开蒙住了袭击者面容的白布,扫过一眼。

——果然是不出所料的一张苍白面孔。端详了片刻这张与姑母几乎别无二致的面孔,他嘴角挂上了没有温度的一抹笑。

——看吧,姑母。

世界并不会如您所说的那样;您并非照彻埃及的太阳,永远沐浴着阿蒙神的宠爱的人也并非您。

您与任何法老的陨落都只是自然规律,尽管身为法老的我们从不会承认;您那屹立在尼罗河西岸的神庙,将为您迎接每一天的日落,而您,只能永远目睹夕暮的景象,唯我此时此刻是永恒日出国度的君主。

您的安眠之处……又会被安置在帝王谷的哪一处呢?

◇◇

听闻被侍卫十万火急递来的讯息——用于祭典的太阳船方才三度停在图特摩斯面前之时,哈特谢普苏特正在专心地削磨着面前一片已经几乎完成了造型的金箔。

锻打成薄薄一层的金箔,雕刻成了栩栩如生振翅欲飞的神鹰造型。

这是原本计划用于下个月的尼罗河祭典,她的“上下埃及之主”礼冠上的装饰物……听见消息,哈特谢普苏特托着腮走神片刻,眼神恋恋不舍地看向那片金箔,有些遗憾地撇了撇嘴。

可惜了森穆特为她特地设计的纹样,现在大概也用不上了。

像是提前预见了如今的窘境一样,数月前,从再一次大举犯边的迦南回师后,为了养伤,她便搬入了远离底比斯的离宫暂居。

无论是闷热的气候,还是同样精通魔术的敌国军师,都极大程度上损害了她的健康。

最初她以为,仅仅是一道躲避不及的、来自崩塌魔像的余波,至多一旬便能恢复如初。直到发现反复崩裂的伤口像是被诅咒缠绕一般敞着,毫无一点要愈合的意思,如同流泪至盲的眼一般,断断续续地流血、恶化着,她才后知后觉地感觉到被狠狠摆了一道的无力感。

带着这种深重的不安,尽管是凯旋还朝,她仍然无法安心处理诸事。

不知道是不是那时不祥的预感所致,她比平时更敏锐地嗅到了群臣间躁动的气息……无视了森穆特故作幽怨的眼神,她果断将他遣去了正在整修年久工程的孟斐斯,权且当做督工。

但眼下看来……哈特谢普苏特抿着唇,眸光微闪着看向放在趁手位置的塞尼特棋盘。

棋盘早已空了,因为常常坐在对面一侧与她握槊不辍、每每含笑望向她的人,已被派遣离宫。

或许棋盘也将一直这样空下去了。

不过,还好也已经把他打发到了孟斐斯……还在慢吞吞地整理着思绪,身旁的侍女们都已经心急火燎地奔忙起来。

“慌忙什么?”低低咳嗽一声,她漫不经心地呵斥着,周围立时又噤若寒蝉。

“法老……”一个侍女怯生生地开口,她淡定地将终于雕完了最后一道纹路的金箔收进怀里,抬了抬手:“不必说了,先送妮斐鲁碧提,去——”她愣神了片刻,“去西岸吧,送去卢克索神庙,找那里的祭司。”

侍从们都慌忙应了,但又不得不露出艰涩的神情,继续问下去。

“那么,您……”

她低低地笑了一声。

眼下适宜哈特谢普苏特做的事屈指可数,不适宜哈特谢普苏特做的事却有很多。

她当然只有一条路可走,也绝对不会选择别的。

只会在御座上等着新君的觐见而已。

所以,当浩浩荡荡的人群到来时,她并不觉得很奇怪。她只是在御座上支颐看着,视线渺渺地穿过了两排巨扇,含笑看向正襟危坐在被高抬着的座椅上的青年。

那个当年与她一样一个人在花园里形单影只玩耍的孩子长大了,所以,理所当然地将要从她手中接过御座,初尝执掌一国的醍醐味。

真是就如日出日落的规律一样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有点恍惚地捧着脸想着。

还不觐见法老吗,牝鸡司晨的魔女——耳边渺渺的有些阿谀者的叫骂声,她置若罔闻,只是继续有些恍惚地看着正对面的图特摩斯。然后不知为何,这些声音便小了下去,再然后是这些人鱼贯退出室内的脚步声。

宫殿里重新安静下来。

她打了个哈欠,慢慢开口:“你比余第一次来到这里时要从容多了,小家伙。”

“天命所归的人,来到命定之地,总会比名不副实而心怀惶恐的人从容一些。这也是姑母您教会余的事情。”图特摩斯已经走到了近前,伸手施礼,“很久不见了,姑母。感谢拉神庇护您的健康,伊西斯神保护着我们埃及的白昼。”

她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继而引袖盖住嘴角,深深皱眉了片刻。

等到气息终于平复过来,她才若无其事地起身走下御座,从一旁的几案上随手拿起个酒壶,看也不看地注进了配套的两个小巧酒杯里。

“来一杯?”她拿起其中一杯,向图特摩斯挑了挑眉。图特摩斯毫不犹豫地拿起另一个杯子,轻轻一嗅:“伊尔普……如今连远在西奈的农人,也并不需要太昂贵的代价,便能尝到这样的宝物。这是您的功劳,姑母。”

“那么,这一杯就敬献给欧西里斯神。埃及因他才能如此丰饶繁荣。”哈特谢普苏特淡笑着接过话头,和图特摩斯碰杯,将杯中嫣红的酒一饮而尽。

第二杯酒随即满上。

“这次该敬献给哪位神祇呢?或者说,该祝愿什么呢?”图特摩斯依旧是淡淡的语气,带着微微嘲讽、但不含恶意的笑音,“法老司掌大地,而您,太阳的女儿,注定了司掌天空。这一杯,就敬献给盖布神和努特女神,为我们守护埃及的大地和天空吧。”

两个酒杯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

饮完第二杯,图特摩斯又拿起酒壶,端详了片刻:“余倒是很喜欢这酒壶的样式……看着不像是埃及出产,莫非是异国名物?”

“眼光挺好,小家伙。这是从庞特进来的贡物,”她眼波流转,伸手拨弄了一下灿烂如日光一般的金发。

养病的这些日子里,这头长发终于能不必藏在法老的冠冕下明珠蒙尘了,她突然想到这不着边际的念头。为了能以“人们愿意见到的法老姿态”示人,同时又保住这一头洒满了阳光的瀑布般的,她一直引以为傲的秀发,她和森穆特可不知道在衣着上费了多少心思。

……而这还只是最不足为道的,仅仅是她私心的事情而已。

将双手交叉在腹前,哈特谢普苏特转过身,意味深长地看着图特摩斯,“并非令敌国俯首称臣便已经是胜利,能让这胜利达到实处、能令万民共享,才是这胜利的目的。”

图特摩斯抚摸着酒壶的雕刻,沉吟着。“姑母可否割爱?”

“有何不可,”她笑意加深,斟出第三杯酒,“上下埃及都是余,阿蒙大神之女的庭园——以后便是你的,图特摩斯。区区一酒壶而已,但……”竭力压抑着胸口烦恶,她低低咳着,没有说下去,只是抬手接受了图特摩斯的碰杯。

“……那么,最后这杯酒,就敬献给赛特神。愿从此往后,就如往昔,埃及拒战他国,依旧无往不利。”图特摩斯斟酌着词句,眼神却幽深地看向哈特谢普苏特。

她微笑不语,只是缓缓地饮下最后一杯酒。

“对了,西岸卢克索神庙的祭司递来了辞呈……或许为了照拂那里年轻的王族孩子们,以及其他托付在那里的成员,换个新的礼官会是个好主意呢。姑母觉得呢?”

近乎随意的语气,却让她的血管都几乎结了冰。

当年那个小小的孩子,他的声音如今也有了作为法老的冷酷感了——到这个时候,微仰着头不去看他的眼神,她才有了这样的实感。

“不错,”她最后还是用平淡的语气回应,“既然是初掌大小一应诸事,当然是以便利为最优先。”

欧西里斯神,丰饶与冥界之神。

赛特神,战争与混乱之神。

他方才特地咬重了语气来提及……甘甜的葡萄酒在口中也留下了苦苦的余味。

真是就如日出日落的规律一样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有点恍惚地执着酒杯想着。

这就是循环吧,是凯布利、亚顿和阿图姆的交替,是已经走到结束的哈特谢普苏特,和刚刚开始而无法对眼前的危险释然的图特摩斯之间的更迭。

伤重难愈、心衰力竭的年长女君,与刚刚在沙场崭露头角、如初升朝阳般年富力强的新君,在二者之间该选择哪一人追随,对于强者为尊的朝臣们而言,也是一目了然的议题。

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话说回来,”她笑着看向这集了侄子、继子与女婿身份于一体的年轻法老,“如今各处边境,还是否太平?”

“正要禀报姑母,”他露出忧虑的神情,“努比亚正在蠢蠢欲动。但,大军正驻扎在迦南,一时无法赶到。”

“——那么,这个麻烦,就交给余来处理吧。”她只是淡淡地回答。

这次轮到图特摩斯不知道如何接口——为何?他几乎要开口询问,还好止住了这种冲动。

这分明是请君入瓮的陷阱,他也并未给出只此一项的选择。

……他的原意,不过是将早已接手了大军的现状如实相告,使姑母甘于从此软禁离宫不问世事而已。至于卢克索神庙中的另一人,他早有耳闻,除却小小的威胁意味,他也并没有打算真正用于胁迫姑母。

“如此,余就将亲卫队交给姑母了,”最后还是冷硬下来了心肠,他像是逼迫着自己说出来这番话,“劳烦姑母能够抵挡数日——三日就好。”

“好,”哈特谢普苏特没有看他,只是从几案上又拿了把流转着淡淡幽香的羽扇,掩住面容、只露出了一双眸子,幽邃地将他盯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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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扇子后面传来有些闷闷的语气,“记住你的承诺,余也最多只能拒敌三日而已。”

◇◇

无法动弹、无法劝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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