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的物语. 无可降临的弥赛亚(1/2)
◇A.D.2010◇
卡耐基·阿其波卢德在东京的居所位于酒店式公寓的41层,一个稍微有些尴尬的层数。
从日常俚俗的角度而言,一座最高可达88层的公寓中,41层是个无论上下楼都要苦等许久电梯的位置;从形而上学的角度而言,按三点三米的常规层高、加以功能性楼层的额外高度来计,一百四十多米高的建筑,离天堂太远,离人类双足应该匍匐的地面也不太近;从数学角度而言,质数的楼层数,也不知道怎样能让了悟这种独特美学的艺术家感到平静安宁。
最终仅有的一点便利,仅剩下了从这样的层高一跃而下时的某种确定性:一种能保证绝不拖泥带水、也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定数。但就算是这仅剩的一点值得赞许的属性,也没有被两名住户中的任何一人认可,被理所当然地忽略了。
——男孩用打量着无机物一般的眼神,机械地扫过这间在此之后要长久停留的居所。
足够高,足够宽敞。房间像是刻意地被妆点得五彩斑斓,全非一般刚刚搬入新住户时的毛坯模样,不会落下哪怕一寸令人怀疑装修经费的无效空白;有着直达天花板高度的博古架上,以深思熟虑过的陈列方式,错落着似乎年代和地域各自参差的装饰古物。草草地瞟过一眼最熟悉的那一件——垂头的、被穿胸而过的钉子固定在了十字架上的神像,他甚至没有多余的意愿去关心那神像的神情是否足够生动,一只手搭在了口袋里。
——小小的被皮革包裹的盒子,装着寥寥几件对他而言存在价值的物件。
并非承载了珍贵回忆的物件,也并非喜爱,甚至称不上属于自己的物件。似乎只是在提醒着他,“秋村雅各”这一人类客观存在于世界上的,像是身份证件、出生证件,或者是死亡证明一样的东西。
无所谓。在他眼中具有毫无差别的概念。就如同此时此刻装点了博古架的每一件装饰品一样,不能留下任何的印象,像是汤汤流水一样,毫无痕迹地流淌了过去。
把盒子向下倾倒在了地面上,几件物件毫无生命地落下。手掌大小的缩印本圣经倒扣在了散发出清淡的草木气息的地面上;已经被灼烧变形、烛泪斑斑的劣质的数字形状蜡烛,顽固地没有断裂;织物绣成了花纹、背后用不知道是马口铁还是更加坚硬耐磨的金属支撑的徽章,在地面滴溜溜地打转了两圈,最后还是停留在了他的脚边。
他俯身去捡,但打定了主意要再仔细看上一眼那枚徽章。保持着蹲在地面的姿势,大拇指和食指有力地持着徽章,他目不转睛地盯着。
覆盖了皑皑白雪的高山为底,背后升起旭日,红黑两色的鸟居与国土的形状为题,星条和红日交错于前。
毫无变化的景象,印象鲜明的画面——他已经有许久没有再确认过这画面,让这套住了生母的、有着诱人芬芳的致命陷阱只是停留在了记忆中,而不曾再加确认。
◇◇
“诶。他不会恨他的生父生母吗?”
已知人事的少年少女们的窃窃私语,在不长的时间里曾经不止一次,带着点甜蜜的恶意,缠绕在他的耳畔。
“谁知道呢。对别人而言只是简简单单地快活一次,不做任何措施,嘿。但我们就是如此诞生。好像也没什么人询问过我们的意愿……每一天,每一天,我们都在煎熬——”
言行粗鄙的少年少女,嚼着差使跑腿的孩子们买来的鲷鱼烧,斜着眼珠看他,快活放肆地大笑,神情与口中唱着的愁苦歌词大不相类,似乎并不以此为苦;他毫无表情变化地扭过头去,在杂乱地铺了遍地劣质玩具的游艺室里,缩到了墙角。
“让我知悉那是什么样的滋味,生下我们的人这样沉迷,吃得津津有味——”但他们的声音和气息还是会迫近,无可扭转、也无处可逃。
——那是索多玛,是蛾摩拉,是他一旦离开就不能回视的地带,而他并无任何回视的意愿。
因此、新的神谕在一切恰好的时机降下,让他坦然地、无从抗拒地接受被名字刻写下的命运,从一处失乐园奔向下一处失乐园。
“神的使者都要拜他……”
有些发哑的声音正在靠近。
男孩机械地转过身,幽邃的紫色瞳孔大而空茫地注视着他。
无法思索、无法去尝试解明这是如何的陷阱、像是受了强制的命令一样——尽管并非如此——他无法做出任何的举动。如同每个以往一样,被人摆布,身体麻木。
“所以神就是你的神,用喜乐油膏你,胜过膏你的同伴……”
祈祷一样的、满是欲望的语气在蔓延,一幅丝绸一样的东西铺天盖地地裹了下来,恍惚的感觉开始贯穿全身。吐出晕眩的气息,他只有一个冷漠的反应:用希伯来书描述自己的语言的这个人,表达的能力真是无可救药的差。
甚至还不如那些坦率放肆地表达着欲望的少年少女呢。
但他却无法将这种祈祷抛却,只能毫无感情地、受本能驱使地承受着。
……他要活下去。
从不同的角度斜射的太阳的光线从窗帘穿过、或者寒冷或者炽热的风扑面而来、搁置在窗台上的花草随着他的气息飘近而枯干、连鲜妍的气息都蒸发得一干二净。
那不是季节的流转而导致……房间如同小小的隔离于宇宙洪荒以外的区域,时间显得黏滞到近乎凝固。他机械地感受着生命的焕发和枯萎——然后换取更加渴求的回应。
“惟有你永不改变,你的年数没有穷尽——”
对他的喃喃的祈祷年复一年,炽烈而令人近乎窒息的愿望贯彻始终。
“Prostitute”。那是情绪所至时,随着扬到他的面孔上的用力的一巴掌一起,被又像是愤怒又像是欢愉地喷向他的字眼。这是他曾见到的熟悉的字眼,但他仍未能理解这词汇的含义,只晓得,这似乎精准地描述了,身兼多角的他被迫担任的其中一个角色——
——再一次被狂乱的气息堵住、感到呼吸不畅时,他茫然地举目,看向一直作为背景板、沉默地点缀着他迄今以来的每一日的风景。
他的身份究竟是什么呢?
闭上左眼,看到的是男人欣赏着珍贵的珠宝、油画、或是新酿造成的灵药时会露出的眼神。
闭上右眼,看到的又是男人鄙夷、厌恶、像是看到了什么顽固的污渍一样的神情。
他拿不准哪种是针对自己而来,所以在下一次的、电流通过一般的痛觉中,只能呆滞着神情,让视线越过肩膀,去看那博古架上一座一座的雕塑装饰。
依旧是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那个男人,用垂死的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带着捉摸不透的神情——那眼神在雅各看来非常险恶。旁边翩翩起舞的三只彩色蝴蝶,带了生机勃勃的异国色彩,翅膀上的花纹巧妙地勾画着三个高鼻深目的女子的倔强面容。他无从得知这三只蝴蝶各自象征着谁人,只是本能地揣测着含义。
它们看起来带着要在即将结束的时刻翩翩起舞的架势,虽然生动鲜明,在他看来却仍是比起生更接近死。
再把视线挪高了一点。鎏金点染,沉重地相拥着的、男女莫辨的两幅躯体。正对着他的那一个,眯着眼睛,神情满足,像是宴飨之后已无任何更多欲求的模样——全然不同于他所见的,曾无数次效仿过这副姿态的任何人。
无论是他的生父、生母、还是这个男人,都绝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这样想着,他又寄希望于那个背对着他的,塑像上的另一半。柔韧十足的肢体曲成了不堪入目的姿势,却像极了母亲和他的模样。
因为如此相像——他打心底希望看见那背对着他的雕像,面上也一样是他那般木然的神情。他迫切想要论证的就是这样的东西,而非正对着他的那样的满足和欢喜。
他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变成那种模样。
但雕像执拗地不肯转过脸来让他观瞧。雕像是确确实实的死物,和旁边那个金发少年的雕像一样:那雕像的翅膀惟妙惟肖,几乎要让人以为他会随时振翅飞起——不,或许相反。
或许他将坠下,因为那翅膀上融化皴裂的痕迹。雅各纳闷那究竟是故意为之,还是保养不善导致。卡耐基·阿其波卢德从不费心去收拾这些无法引起他兴趣的外物。
所以、只有他去费心打量了。越打量便越感受到像是被灼伤一样的痛楚,像是被夺走了什么原本属于他的东西一样的焦躁不满;因此他只有痛斥自己,咽下并未成熟的无花果一般的酸涩,因为——
——“忍耐也当成功,使他成全完备,毫无缺欠。”
◇◇
……仍在继续、仍在流逝。
他的每一天稍微变动了一些,但如同钟面的时针微弱地挪动着,悄无声息地发生着规模微不可见的改变。质变似乎仍是不可企及的遥远未来。
至于那似有若无的期盼究竟为何,如同一只行迹忽隐忽现的蛾,雅各也无法从意识中成功捕获。
他的身躯好像比以往高大一些了,尽管对比起眼前人的,仍然瘦削矮小得毫无反抗的力量。或许他在此之后再过许久也不会反抗;或许这小小的火星一样的念头终究会燎原,在他升得更高而得以压制面前的男人之时。
无论如何,并非此时此刻;他仍然只能以介于宾客、奴隶、学徒之间的身份,像苇草一般无力地存活。
他正在努力判断刚刚被随手丢到他的面前的礼物盒的价值。一把年代对他而言已经十分久远的小刀,一瓶属于现代世界的有着醉人香气的液体——卡耐基·阿其波卢德称之为EaudeToilette,淡香水,是个让雅各费劲辨识含义也无法领会的词汇。
还有两个显得稍微容易些:“庸俗的杂货”和“娼妇掩盖臭气的把戏”。第二个名字非常吸引人,雅各因此决意要试上一试——听起来是正合每每在男人终于尽兴后,自己蓬头垢面令人作呕的模样,他自暴自弃地这样想。
至于那把小刀,在男人眼中还多少比香水的作用大上一些,至少从大小和价值而言都适合这连魔术学徒都算不上的男孩,从作为道具的质量而言,也够且仅够用于这帮他处理些死物材料的男孩来差使。
感觉自己还像个屠夫切肉工。藏身在满满一缸的水中、匿形于蒸腾起的水雾中,秋村雅各洗刷着身躯,一下一下用力将曾经沾满了不知名魔物血肉残渣的皮肤搓洗着,直到通红而刺痛。
满满一瓶香水将浴室熏香到几乎令人窒息。但他无论怎么嗅都能嗅到交杂的各种臭气,尽管很可能只是想象——为了将意识从嗅觉转移开,他在水汽中睁眼,用不太清晰的视线再一次仔细地开始端详自己的身躯。
视线几个起落,虚无地穿过皮肤、穿过肌体和骨肉、穿过他没有机会了解的形形色色的无名的结构和组织,直到抵达本质。被烙印、被染得漆黑不见本色的身体,赤裸裸地暴露在视线下,令他遍体生寒。
——对、都看透了。
看透了曾经纯白的如同天国造物、无瑕人偶一样的躯体,现在怎样被污泥涂裹。
怎样被绳索死死缠绕。
怎样背离了被迫尊奉的道。
怎样藏满了无法施展的叛逆之心。
他想要用刀子、用凿子、用骨锯、用那个人教会了他使用的每一把趁手的工具、每一种哪怕粗浅的魔术,切开绳索、破坏道路、讴歌声张他真正怀有的,充满了凶暴险恶念头的心意。
◇◇
尽管如此,少年却没有把那一刻便开始生根发芽的念头真正实施。似乎又回到了起点,这一次他仍不知晓自己在等待的是怎样的时刻,仿佛暗暗积蓄能量一样,为最后必定会到来的某个时刻囤积着自己能做的一切准备。
卡耐基·阿其波卢德仍然只是把他当做一个并非学徒、并非奴隶、也并非宾客的似是而非的存在,对待他的态度也仍然在圣子和娼妇这两个看似无法兼容的角色之间跳跃。但他的祈求在微妙地改变着形式——任是雅各也能看出,那是周期的变长与延续时间的变短。
他因而连看他的神色都染上了一丝可怜,也能感到那个如同审判日一般的时刻的迫近,因此无比心焦。——他仍然习惯于用这种宗教式的称呼来形容这有毒有害的生活,因为他实在无法用其它任何正常的语言来描述,尽管男人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严控他的所见所为:接触到正常的文字、独自一人琢磨着属于自己的魔术、或者只是看着那满架毫无变化的古物发呆。
或许在卡耐基·阿其波卢德眼中,他是已经太多年没有振起翅膀的莺歌,因此早已不能也不愿飞行。
唯一的干预只在他一次次割开自己的皮肤取血炼金的时刻。分明对自己造成了最大的破坏,老东西却不愿意看到他任何不属于美的侧面——真是滑稽又讽刺的现实,他在又一个漆黑凝滞的夜间,仰面看着博古架时,第一次产生如此清晰的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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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现在知道了那四个面目各异的老相识的身份。欢喜佛、米拉瓦尔三姐妹、伊卡洛斯,他靠着漫长的、让他觉得凝滞却在客观流动的时间里,终于一头撞上他的现实世界,终于了解到了这四个老相识是为何人。
而老东西还在对这些变故一无所知,任由他在这四个老相识引导而去的另一个世界里想入非非——虽然雅各与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面对面说过话,也不可能如此,他却觉得亲切。似乎他们交叠在一起,就会成为他。秋村雅各。他的名字,没有期待过他的出生的父母,给他起了这样毫无道理的名字。
他们在看着他。
米拉瓦尔三姐妹那翩翩起舞的、被意象化为了蝴蝶的身体在奔向他。
欢喜佛里那背对着他的明妃在警醒他。
伊卡洛斯——那个翅膀将化未化的伊卡洛斯,似乎在那个未来的时点上等待他。
谁也没帮上他的忙,谁又都在怂恿着他做出已经几乎要喷薄而出的、难以抑制的举动。就像老东西此时此刻、每时每刻的难以自持一样。
他赤裸着起身,躲避了老东西手中追着他而来的酒杯——杯中盛着的还是作品一号酒庄的绝品,老东西口中的珍奇之物。连那有着非常贵重模样的酒瓶都没有在这些年里发生一丝改变——像是连设计师都执拗地要把时间静止下来——停留在咫尺可及的距离上。
但是十分难得的,老东西没有继续追过来,也没有念起那些让他已经开始厌烦的经文,而是饶有兴致地说起了其他的事。
“我最近新收纳了一件藏品,或许你会感兴趣想要了解。”
不,他不想,心里有直白的话语,但他实际做的却是平淡地接着话头问了下去:“什么样的古物?”
“他们称它为圣遗物。或许那些传说都是真的——的的确确有比你更为适合的,万能的许愿机存在。圣杯……我竟然能在有生之年见到一次,让它为我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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