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传 《我的叔叔陈羽冲》(2/2)

旁人也许相信他所问的至少是西印度的事。

随后他们谈到了我们所搭的那艘名叫快利的船,随后又谈到了船上的人员,末了我父亲才用一道不安的声音问:

“这儿有一个老年的河蚌贩子,他像是很能引人注意的。您可知道一些关于他的底细?”

这段谈话终于激起了船主的怒气,他冷冷地回答道:

“那是我去年去贵州找着的一个湖北老年流浪者,我把他带回了湖广。他像是还有家族住在江陵,不过因为他欠了他们些儿钱,所以不肯回到他们身边去。他名叫羽冲,姓呢……是程或者是岑,总而言之是一个和这个差不多的姓。从前有一个短期间,他像是在贵州发过财的,而现在您看得见他的破落光景了。”

我父亲变得面无人色了,哑着嗓,瞪着眼睛,一个字一个字慢吞吞地说:

“啊!啊!很好……真好……这倒不教我诧异……我非常感谢您。船主。”

他以后就走开了,而那位船主莫名其妙地瞧着他走开。他重新回到我母亲跟前,面容变得非常厉害,以至于她向他说:

“坐下吧,有人快要看出来了。”

他摊开身子坐在一条长凳上,一面吃着嘴说:

“是他,的的确确是他。”

随后他又问:

“我们怎么办呢?”

她激烈地回答道:

“应当教孩子们走开。既然小昕昕什么都知道了,就要他去找他们过来吧。尤其应当留心的,就是教我们的女婿一点也不要犯疑。”

我父亲像是惊呆了,喃喃地说:

“大祸临头了!”

我母亲突然变成怒气冲天的了,她接着说:

“我一向怀疑这个扒儿手做不成一点好事,并且有一天他又会落在我们脊梁上来的!怎能够指望在他的身上盼望一点什么!……”

后来,我父亲用手心抚着自己的额头,如同他素来在他妻子责备之下所做的一样。

她又说:

“拿点钱给小昕昕,派他去付吃河蚌的钱吧,现在,只差教我们被这花子认出来。一认出来,那船上就会有好戏瞧了。我们走到那一头去吧,并且你务须设法教那个人不至于走近我们跟前!”

她站起来了,他们在给了我一块值得一百铜子儿的银钱之后都走开了。

我的姊姊们正在惊讶之中等候着父亲。我说母亲觉得有点儿晕船,后来我向河蚌贩子问:

“我们应当付您多少,先生?”

我当时简直想说:“我的叔叔。”

他回答道:

“五分白银。”

我拿出了我那块值得一百个铜钱的一钱银子,他找了零钱还我。

我望着他的手,他那只全是皱纹的水手的脏手,又望着他的脸,一副忧愁萧索的衰老可怜的脸,一面向自己说:

“这是我的叔叔,父亲的堂弟,我的叔叔。”

我留下了十个万历通宝给他做打赏。他向我道谢了:

“玉皇上帝保佑您,少爷!”

那声音正是穷人接受施舍所常用的。我想他从前应当是讨过饭的!

姊姊们很注意地望着我,因为我的大度而感到吃惊。到了我把四分碎银子交还父亲时,我母亲又吃惊了,她问道:

“要花到六分白银?……这是不可能的。”

我用坚决的声音发言了:

“我给了十个铜钱做打赏。”

我母亲突然诧异得轻轻跳起来,双眼盯住了我:

“你发痴了,拿十个万历通宝给那个人,那个叫花子!……”

她在我父亲的一个眼色之下静止了,我父亲所示意的正是他的女婿。

随后大家不响了。

在我们眼前的水平线上,一个橙颜色的小点儿像是从湘江里钻出来似的。那就是橘子洲。

等到快要靠近堤岸时,我心里起了一个强烈的欲望想去再和我的羽冲叔见面一次,想自己走过去,想向他说几句安慰的话,体己的话。

但是,当时没有一个人再要吃河蚌了,他早已无影无踪了,无疑地,他早已走到供给这种可怜的人做住宿之所的臭气薰人的底舱去了。

后来我们搭了另一艘船回来,为的是免得和他相遇。我母亲是万分不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