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日游神(1/2)

六尸体想为着自己的死,求一求周伶衣。

周伶衣此刻的注意力,并不在六尸上,她将像炭的傩面捧在手里,用蘸水的毛巾,轻轻擦试,语气软和,说:“老祖,你别生我气,周玄是爷爷找回来的,他是你们的心头肉,要怪啊,你们得怪他……”

爷爷并非大傩,但他从小就得了祖宗们的喜爱。

有一年祭祖,爷爷当时还是个孩童,贪玩,偷摸和几个小伙伴去剧场看戏,没有准时回家。

祭祖仪式上,傩面一个个吱呀乱蹦,像一群过大节没等到孙子回家,心情失落到吃不下饭的可怜老人。

非等全家出动,在剧院里把爷爷找回来了,傩面们才安静下来,愉快的接受后辈们的供奉。

爷爷如此受祖宗疼爱,为什么不能进入秘境成大傩?是因为没受祖宗的认可?

恰恰相反,

周伶衣知道,爷爷进了秘境,所有祖宗也认可,与傩神之间的链接,也成功建立。

是爷爷自己,主动放弃了成为大傩的机会。

在周家班,

成了大傩,是件很好的事。

成不了大傩,也是件很好的事。

前者可以与神共舞,拥有神才能拥有的力量。

后者……至少可以长寿,

而且拜入其他堂口,香火方面,同样能走得很远。

听闻周玄的事是爷爷的主意,傩面因为情绪上的惯性,依然很难受,轻轻抽动着。

只是这种抽动,形式感很强,动上一会儿就安分了。

像炭的那张傩面是周家老祖,地位极高,他都不躁动了,剩下的傩面,自然也都平息下来。

老祖们和周伶衣一样,对于爷爷,信任近乎于执念,但凡是爷爷使出的手段,哪怕看不懂,也会认为其中大有深意,坚信这是一招妙手。

在没有大傩的情况下,依然能操持周家班安度数十年的掌舵人,值得这种信任。

二十多尊傩面,不再倒转,复归平正,但面具并不是正对着静语厅的大门,它们齐刷刷的侧了一点点角度。

态度很明确。

他们默许了周玄受了污染这桩事儿,

但是,

骨子里不能接受。

周伶衣松了口气。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已经是个极好的结果了。

老祖傩面这边搞定了,周伶衣将傩面们擦拭干净后,走到六具尸体的桌案前,说,

“你们死得蹊跷,跟那姓戴的脱不了关系,我碍于身份,不方便出面,周家班里,有人能帮你们。”

周伶衣伸出中指,轻轻划过,尖锐的指甲,在六具尸体的眉心处,留下一条淡淡的血痕。

“等你们得了闲,可以去找他,动静不要搞得太大。”

话音刚落,

六尸举得直挺挺的手,放了下来。

……

添香夜读书。

周伶衣给自己倒了半杯黄酒,添了三瓣干茶花,半躺在床上,借着台灯,惬意的看着小说样稿。

她打小不爱看书,

正经书看了犯困,闲书以前能看一些,但执掌周家班后,操心的事多了,心闲不出空当。

刚把班子里的一团乱麻,从心里拾掇出去,另一团乱麻又挤进来了。

习惯成自然,不是说纠正就能纠正的。

她今晚也是这般,看了小半页,文字是文字,故事是故事,她是她。

三方全没形成默契。

周伶衣看得不入戏,觉得乏,想着再读几行后,就关灯睡觉。

偏偏这几行,

让周伶衣起化学反应了,

此时小说的剧情,是女主周筠去庐山游玩时,想着给枕流石拍照,男主耿桦因为坐在枕流石上读书,误入了镜头。

周筠发现后,礼貌发声请开了耿桦,可等耿桦离开,她瞧见对方跑得老远,才懊悔自己的无礼,将人赶跑了。

这段情感青涩的剧情,像一块小石子,投进周伶衣的心头,荡起了更青涩的涟漪。

那还是她八岁时。

周伶衣那年点了巫香,拜进了「巫女」的堂口。

「巫女」的传承,与大傩一衣带水,同属巫家支流。

刚入堂口,师父让周伶衣学着摇铃控制纸蝶,她练习的地方,就在老家后山的溪流旁。

好容易将纸蝶控制得勉强能飞动,

当时四岁的弟弟,笨拙的走到飞得不高的纸蝶处,伸手一扑,乐得直冒鼻涕泡。

“姐姐,我扑到蝴蝶了,给你玩……”弟弟张开手,一只破烂掉的纸蝶,躺在掌心。

周伶衣很生气,当场凿了弟弟两个爆栗,痛骂了一顿。

弟弟哭哭啼啼回家,

当天夜里,周伶衣还在生气,见到门口迎接自己的弟弟也没好脸色,哼了句就往屋里走。

弟弟追上来,揪住了她的衣角:“姐姐,姐姐……对不起哦,弄坏了你的蝴蝶,我赔你一只,别生气了。”

他边说,边摇晃着手里的玻璃瓶,一只黑翅蝴蝶,伏在瓶底。

周伶衣这时才留意到,弟弟的身上,青一块紫一块,脸颊上另有三处擦伤。

显然,弟弟为了赔自己蝴蝶,在山里扑了一下午的蝴蝶。

周伶衣将弟弟抱进怀里,泪水流淌在弟弟发间。

往后,周伶衣经常逗弟弟,带在溪边玩耍时,便躲在树后,操控着纸蝶,引弟弟去扑。

弟弟扑得不亦乐乎,

周伶衣藏在树后,偷偷坏笑。

这段尘封了很多年的幸福回忆,倒是对应了《庐山恋》小说后续的剧情——周筠躲在树后,教耿桦背洋文。

现实与小说,恍惚交错,

原本清晰的边界渐变模糊,直至消失。

我成了书中人?又或者书中人原本是我?

已然想不清楚。

周伶衣读完样稿后,只觉口干,端过酒杯时,一颗晶莹的液体,滴入琥珀色的酒液中。

她摸了摸温热湿润的眼眶,心酸的喃喃:“原来我这样的人,也能流泪,真好,真好!”

连续两句“真好”,也不知在说流泪感觉真好,还是在讲回忆真好,

亦或者想夸夸周玄的小说,

写得真好。

“弟弟,你此生只怕无法成为大傩了,但在说书写书这个方面,或许能有建树。”

周伶衣已经想着撮合袁不语、周玄间的师徒缘分了。

“说书人,是江湖里顶尖的堂口。”

“江湖人只知他们厉害,却不知「说书人」是天地间的第一尊日游神!”

日游神,便是如今的神人。

……

《庐山恋》触动了周伶衣,也打动了袁不语。

只是,俩人被触动的原因,不尽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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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伶衣的触动,源于她在小说中偶遇了自己。

袁不语却是在书梁子里瞥见了心里那层阴魂不散的霾。

在宵夜时,袁不语只觉得这书梁子里人、物、景,全在他心里活过来了。

回屋翻看,仔细品味。

他才知晓,人、物、景,是怎么活过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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