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二十八章)(1/1)

那山,那事,那人(第二十八章)

明青萝

我读小学四年级时的那个寒假,巧生叔结婚了。那是农历的腊月二十四,我们明村人千百年习俗里的小年,从这天起就是天天过年了,最大的标志性事件就是,从这天起千年古镇卢镇不再是农历一、四、七是赶集日,变成了天天都是赶集日,卢镇的大街小巷天天都挤满了攒动的人头、挪不动的双脚,大家都在用热烈的气氛和鼓囊的钱包迎接新年的到来。

从农历二十二日的晚上开始下雨夹雪,二十三日的中午变成鹅毛大雪,纷纷扬扬的,一直下到二十四日的早上八点半,迎亲队伍顶着仍在飘飘扬扬的大雪走出明家祠堂,在热烈的鞭炮声中前往十五里外的麻鸡坝接亲。这时,巧生家点燃的爆竹声响彻云霄,奇迹般地吓跑了纷纷扬扬的大雪,迎亲队伍在欢唱的唢呐声中高声喝彩老天爷会做人。这是我在明村见过的最大的一场雪,直到明村被几百台大型推土机碾压成历史的尘埃,再也没有下过这么大的雪了,甚至在期间的多数年份,连雪花的影子都未曾找到过一次。

黄昏时候,刺眼却寒意逼人的太阳在西边的山林里隐藏了身影,鞭炮声、唢呐声、人群的欢笑声,由远及近,沿着明村河岸边蜿蜒细长的泥巴路,一阵响过一阵。我和一班小伙伴们照例跑在了主家接亲的最前面,后面跟着的是明村儿女双全、福寿禄皆满堂的左邻右舍。当两边的鞭炮声撞在一起时,我看见巧生叔满头大汗地走在迎亲队伍的最前面,胸前的新郎红花都被汗水打湿了,载着新娘的自行车轮子沾满了泥污,还有雪花粘在车胎、车把上。自行车的前后左右各站了一个高大青年,他们就像是护卫元帅的大将军,护送着新郎新娘跨越了这十五里的厚厚积雪。毫无疑问,如果不是他们,单凭巧生叔那瘦瘦弱弱的身子骨,几天时间也无法把新娘接回家,说不定路上也不知道要摔多少个跟头。

新娘在大厅里的糖簸子(就是用竹子做的一个圆形筛子,与筛米的筛子相似,用大块的竹子编织,竹子之间没有缝隙,直径一般在两到三米,这是明村晾晒东西的主要工具)里坐好,巧生叔才解放了出来。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塞给我一包八块头,这是我们明村做酒席的必备大菜,就是油炸草鱼,一桌只有八块,所以叫做八块头。这是我最心爱的美食,当然我都是当零食来吃的,又香又脆,那香气和美味溢满了我的整个童年时光。难得巧生叔在娶媳妇的大喜日子里也没忘记我最喜爱的美食,竟然记得把中午新娘子家酒席上的八块头给我打包带回来了。我一边享受着美味,一边打量着红盖头下高大壮实的新娘子,心想,有了这么细心体贴、一心为他人着想的巧生叔,这一家子以后的生活一定能甜美如蜜。

在我们的祝福声中,鞭炮声惊落了明村树枝上的皑皑白雪,初春的太阳把辛苦和忙碌重新带回了明村一望无际的广阔田野。农家的喜怒哀乐都离不开这遭人诅咒又遭人怜惜了千万年的土地,巧生叔家的喜怒争吵自然也没能脱离这静默无言的土地,继而伸展至陡峭山峰下的小院里,直至整个明村的沟沟坎坎。

小时候,我们就经常听见懵眼爷爷的歌谣里,有这么一首,阿妈(这是我们明村小孩对后妈的称呼)阿嫂,你莫打你莫骂,不多吃不多用,我很快会长大;长大后我会嫁,你说嫁去哪?我要嫁到麻鸡坝,不挨打不挨骂,花生豆子剥到讶(讶就是夜,天黑的意思)。

歌谣里,传唱的正是千百年来亲妈去世,在后妈或大嫂异样眼光里生活长大的小女儿的悲苦、憧憬。我因为这歌谣,从小就感悟到了丧母的哀痛和孤苦无依孩子尤其是女孩子刻在骨子里的忧伤。我也因这歌谣,知晓了一个叫作麻鸡坝的地方。那里离卢镇不远,依偎在卢镇河蜿蜒奔腾的臂弯里,肥沃的土壤,充足宽裕的水源确保了年年旱涝无忧。粮食满仓,花生豆子栽满地,别说自家人,就是陌生人路过,也大大方方地送上一包粮食瓜果,哪里还会区分是亲妈后妈生的儿女旱涝无忧,物产丰饶,善良大度,让麻鸡坝名声在外,成了人人向往的乐土。

巧生叔的媳妇正是从麻鸡坝走出来的,到了我们明村这块靠天吃饭、汗水作河水浇灌的山沟沟里,不亚于梧桐树上的金凤凰掉了羽毛折了翅膀,摔落成了竹篱笆围住的一只瘦土鸡。贫瘠的土地,长出的庄稼也是那样的歪歪斜斜,还得隔三差五去挑水浇灌,一两个月不下雨,连明村河都河底朝天,不知该到哪里去挑水浇灌。这对在肥沃土地上随便播撒几粒种子就可以瓜果飘香、谷粒满仓的巧生叔媳妇来讲,是个不小的挑战。巧生叔瘦瘦弱弱的身子,加上在左邻右舍间奔波忙碌,地里的活自然是帮不上什么忙,连里里外外的家务事也腾不出手来理一理。巧生叔的母亲虽然并不算高龄,却身体衰弱不堪,脚步蹒跚,就差要人端茶喂饭了。可想而知,巧生叔媳妇累死累活难免牢骚几句,对老人家也不那么客气敬重。巧生叔的灵巧机智都集中到那一双手上去了,脑袋反而成了榆木疙瘩,嘴巴更成了木讷蒙棍,不但不好好劝慰、安抚媳妇,反而责怪叱骂媳妇不体谅老人家,对老人家没有孝心。一来二去,一家三口人都杠上了,三天两头吵吵闹闹,弄得鸡飞狗跳。巧生叔一天到晚黑着个脸,要么闷声不响,要么砸东打西,不得安宁。巧生叔媳妇也失去了耐性,开始变得野蛮和彪悍。我不知道,巧生叔媳妇娘家地名的由来,是否是因为那坝子不仅适合庄稼生长,也适合发展养殖业,自古便以养殖麻鸡闻名方圆百里,也就有了麻鸡坝的美名。不过,我们明村的小孩子,亲身体验的却是,养鸡养鸭最容易挨骂,一不留神,家里的鸡鸭不是糟蹋了这家的菜园,就是弄坏了那家的水稻、花生,我们明村天空里的吵闹叫骂声,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因为这些让人不省心却又不能不饲养的鸡鸭畜生惹出来的祸端。嫁到我们明村来的麻鸡坝人,就只有巧生叔媳妇一个,每每听见巧生媳妇的叫骂声,我们都会心一笑,麻鸡坝来的女人,果然是骂鸡鸭的一流高声,几乎可以跟阿春婆这个“赢爱骂”一较高下了。自然,姜还是老的辣,比起阿春婆来,巧生叔媳妇还是差着一大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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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大家都以为,明村的天空千万年来都是这样,骂声与白云一起结伴飘忽,年来岁去,老了一辈又来一辈,都在这时光深处里周而复始。谁知道,到了这一辈子,时光虽然依旧,故事却演绎成了明村人无法知晓结局的茫然无措。

巧生叔结婚三年多了,媳妇的肚子却依然如故,没有一点要鼓起来的迹象。不是巧生叔不努力,从他结婚的第二年下半年起,周边乡村请巧生叔干活的人就开始急剧减少,塑料制品以摧枯拉朽的姿势席卷了我们明村的每一寸土地,巧生叔想干活也没人请,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耗在家里,或是满含希冀地望着媳妇的肚子,或是无精打采地磨着那把开始生锈的篾刀。巧生叔母亲的脾气也越发的不好,天灾人祸竟也扎堆儿来,先是老母亲高血压引发脑梗,弄成了半身不遂,眼歪嘴斜,就是这歪斜的嘴巴还吐出了不孕妇女听来最恶毒的言辞,说是明村的母鸡天天都能下一个滚圆滚圆的蛋,怎么她家花钱娶进门的麻鸡坝的鸡连个蛋都不会下。可想而知,在那个时代的明村,这刺人心窝的话语会引发怎样的婆媳大战。婆媳大吵一架后,巧生媳妇摔门而走,愤然回娘家,从此再也没有回过明村。巧生叔媳妇愤然出走的第三天,巧生叔姐夫疲劳驾驶,将货车从卢镇大桥上撞开护栏,一头栽进了三十多米深的卢镇河,人货混装、超速行驶的车子上还有巧生叔的大姐、外甥、赶集的村民,滚滚洪流吞噬了七八条鲜活的生命。那是卢镇大桥历史上最惨重的一次交通事故,我当时正在卢镇初中读初三,平常基本不回家,等我知道这悲惨一幕与巧生叔有关时,交通事故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巧生叔大姐家的灾祸,不亚于巧生叔老母亲的催命符,老人家不吃不喝,只是歪着嘴巴指天骂地,从她含混不清的口齿中,能隐约听见老太婆对天地的诅咒,但更多地却是把这灾祸无端地归咎于不能生育的媳妇。说什么卢镇河上来的扫帚星、麻鸡坝出的石女鬼,自从进了家门就霉运连连,巧生没了活干,自己躺在床上不能动,还把亲姐一家拉进了卢镇河。老太婆已经分不清白天黑夜,一天到晚说胡话,不到一个星期,把最恶毒的叫骂都发泄完了之后,就再也没有力气坚持下去了,驾鹤远离了明村这块让她又眷恋又怨恨的土地。千百年来,或许千万年来就这样,我们明村这块土地,曾经承载了无数冥冥的诅咒和不该出现的恶毒痛骂。巧生叔媳妇吃苦耐劳,任劳任怨,有什么不对和过错,老太婆在临死之前要把一生的怨恨都发泄在人家身上老太婆的半身不遂,巧生叔手艺的被时代吞没,卢镇河上的惨烈车祸,有哪一件跟麻鸡坝来的媳妇相关?儿媳妇的三年不孕,问题的根源其实是在巧生叔自己,后来人家改嫁后的子孙满堂便是铁证,可是,在历史的天空和深邃里,又有多少类似巧生叔媳妇的妇女们,只能被咒骂和血泪所淹没,在哀痛和无助中走过并不漫长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