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十一章)(1/1)

那山,那事,那人(第十一章)

明青萝

旱狗这一走就是两年多,连过年都没有回来。那个时候回家过年可不是件容易事,春运一到,人挤人会把人挤得趴在地上起不来。还有春运票价,火车还好涨幅有限,但却一票难求,长途班车票价不仅比平时翻几倍,还一天一个价,爱买不买的,随你便。旱狗跟着明经湖师傅是去学手艺,不是去赚钱,连师傅都想省下这些血汗钱,把钱寄回家去过年,没办法打包把自己寄回去,就留在异地他乡,这大米饭的香味在哪都差不多,只要有吃就行。

西北利亚的寒风虽然离江南水乡山高路远,但它的威力和韧劲却不容小觑,一不小心就来到了我故乡的原野。寒假刚刚开始,我从卢镇中学回到家里的第二天,天空就开始乌云升腾,寒风夹杂着细细密密的雨,轻轻柔柔的,仿佛无数根细小的丝线,在低垂的夜幕里轻轻摇曳。第三天上午,飘洒的雨丝仿佛承受不住这西北利亚的温度,渐渐变得僵硬,硬邦邦地砸在屋顶上,地板上。奶奶从屋外走廊下抱了一大捆柴火进来,大声吆喝着,老懂,老懂,赶紧帮我把走廊上的柴火抱到厨房里去,下冰雪了,说不定一会儿就要下大雪了。

等我和奶奶一起把走廊上的柴火全部搬进厨房时,屋外那硬邦邦坠落的冰雪,就像失去了温度的人一样,开始思绪迷幻,以为置身在懒洋洋的冬日阳光下,不自觉的身子轻盈,眼波流转,手舞脚蹈了。外面的雨夹雪下坠的速度变得缓慢,身姿更加轻柔飘逸,大片大片的雪花纷纷扬扬地飞舞着,把屋外的一切裹挟进了雪花飞舞的白色霓裳羽衣中。

几年未见的旱狗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我的面前。院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把大伞飘了进来,雨伞顶上飘落了一圈雪花,像是一个白色的花环,又像是人脖子上绕了一圈白色的围巾。因为雨伞很大,加上雨伞撑得矮,我竟然没有看出来人是谁,只看见一把黑色的雨伞顶着一个白色的花环向我这边飘了过来。许多年之后,也是这样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奶奶看着屋外纷飞的大雪,悠悠叹道,或许,一切都是命里注定,那一年他进来的一瞬间,我就有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痛。

雨伞啪地一声合上了,我惊奇地发现,原来是旱狗,是我已经几年没见面的旱狗。他一如既往,憨憨的模样,脸色有些苍白,脖子上围着一条黑色围巾,身上是一件大棉袄,鼓鼓囊囊的,虽然身子瘦弱,因为只有一米五左右的身高,依旧显得有些臃肿和滑稽。他就那样憨憨地站在我面前,手里还抱着一堆书,脸上满是笑意。

旱狗叔,我惊喜地叫了一声,一把抱住了他有些冰冰冷冷的身子。虽然旱狗叔比我长一辈,也比我大八岁,但我们之间一向都是小伙伴一样的亲密,没有辈分和年龄的生疏。我能考入现在的卢镇重点高中,可以说旱狗给了我强大的助力。我的数学基础差,经常拉后腿,在初三那年寒假,旱狗叔给我制定了一个周详的决战计划,并手把手地辅导了我整整一个假期。我因此有幸成为我们村有史以来第一个享受校外补习的学生,除了我奶奶杀了几只土鸡、煮了几个荷包蛋外,全部都是免费的,那土鸡汤大部分也是进了我的肚皮。初三下学期开始,我终于是领悟到了逻辑思维的奥秘和魅力,一路开挂,数学成绩扶摇直上,轻轻松松杀进了卢镇重点中学。一转眼又是三年过去,我已经比旱狗高出一大截了,但在即将拉开大幕的高考面前,我依旧微小如尘埃,虽然不需要再被人上下颠簸地筛来筛去,预先挑挑拣拣,但那座闪着金光的独木桥依旧狭窄悠长、拥挤不堪。

这是我在外地给你买回来的一些高考参考资料,还有高考冲刺模拟卷,高分作文赏析,至于你喜爱看的那些小说杂志什么的,我也带回来不少,但现在不能给你,我全部锁在了家里,等你高考结束后,我没有出远门的话会给你送过来,我不在家你就去问我妈要。旱狗把手上那一大堆的书放在了桌子上,端起桌上的热水喝了一大口,许是喝得太猛,竟然使劲咳了起来。着凉了,一定是着凉了,奶奶在一边叨念着,一边忙着去厨房下煮姜汤了。

旱狗一边喝着热气腾腾的姜汤,一边给我讲这几年的外出经历,期间的酸甜苦辣和遇见的新鲜事自然不少。跟着自家叔叔学手艺,那自然是完全可靠。经湖爷爷的木工技术在村里没有谁敢跟他争第一,周围十里八乡无人不晓。那时候,家里的一切家具都是木头做的,年轻人结婚前,要把师傅请到家里来,床、桌子、凳子、柜子、大衣橱、梳妆台,等等,要打造整整一套。这些家具都会雕刻上各种花鸟虫鱼,还有大红喜字、胖娃娃等图案,要的就是花团锦绣,吉祥如意。能把这些活整套做下来可不容易,没有过硬的技术是不敢妄称师傅的。

凭着经湖爷爷的技术和名声,一年到头也有干不完的活,但经湖爷爷一般是不会在我们村和周围村子接活做的。他是个超生游击队长,在家里没有立足之地,一不留神就会被人逮住。再说,经湖爷爷生了一大串女儿,家里负担重,更需要钱,在家里接活做,他不好意思收更高的价钱,尽管他的技术水平理应比别的师傅价格更高。其实,经湖爷爷除了在生儿子这事上很老套传统和固执己见外,在其他方面,他是很宽宏大度,眼界宽广的,尤其是不怎么看重钱,在他看来,钱就是用来花的,没必要那么吝啬和心痛,大家不是说,钱就是王八蛋,花完再赚。他不愿意在老家周边干活赚钱,更重要地是他有一个小秘密,许多年来十里八乡的人都不知道。因为在家里无法立足,他选择了在外地做事,等生下儿子了,他竟然上了贼船下不来,也就不好意思再回家乡干活了。他当超生游击队长这些年,为了保证有活干,能多挣钱,他是在棺材铺里给人做棺材。不是说吃在广州,死在柳州嘛,经湖爷爷就是躲在柳州的棺材铺里,一斧头一斧头地劈砍出花花绿绿的钞票,也为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打造一个安放的地方。虽然,在我的家乡,自古流传的是碰死不碰生,就是说去别人家里遇见有人去世是好事,去世的人今生没有花完的财运、气运、官运、寿运,乃至桃花运,都会馈赠给碰巧上门去的人。有小孩出生,你碰巧上门去,自然而然就要分一部分出来,就像腰包里的钱,平白无故地就要分一部分给人家,搁谁谁不开心。至于升官发财,这也是乡亲们时常挂在嘴边的祝福语,看见了棺材都说,好啊好啊,升官又发财。不过,他们也不过是口头上这样说一说,在内心深处和行动里,对棺材和死人,他们一直都是很忌讳的,远离的,没有谁真会相信老辈人流传下来的那些关于礼仪和自我安慰的甜言蜜语。由此可知,在我那个偏远迷信落后的村子里,谁家的小伙子要结婚了敢请一个做棺材的师傅来家里打造家具?光是想一想就让人不敢进洞房。经湖爷爷是讲究职业操守和内心底线的,虽然内心的秘密不能广而告之,但不会在家乡打造家具的事情却传遍了四邻乡野。大家都说经湖爷爷手艺精,眼界高,出远门见了大世面,看乡下人就有些眼高手低了。经湖爷爷听了这些也不恼,也不争辩,只是嘿嘿嘿嘿地笑,端起酒杯子畅快地喝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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旱狗自然是知道经湖爷爷的小秘密的,在旱狗背着包袱从卢镇回来的那天晚上,旱狗就与他娘一起,提了两瓶卢镇的佳酿去了经湖爷爷家。一场酒喝下来,旱狗的老娘就不太愿意旱狗跟经湖爷爷外出学手艺,说,柳州啊,一个到处长柳树的地方有什么好,太远了,旱狗一向身体瘦瘦弱弱的,最好去学做衣服。旱狗是个文化人,自然不会将这些神神道道的东西和所谓的升官发财放在心上,一门心思要跟经湖爷爷学木工技术。经湖爷爷是个合格且严厉的师傅,旱狗说,每打造一具棺木,经湖爷爷都要躺到里面去亲身感受一番,把死人躺的棺材当作生人天天离不开的雕花大床一样,不仅追求花色样式多彩好看,还要追求感官温馨舒适,不能有一丝碍眼、瑕疵。对旱狗的要求自然更加严苛,光是打磨木头、裁锯小木块,旱狗就学了10个月,在动手打造第一具棺木前,经湖爷爷硬是要求旱狗在棺木里上下左右前后观看了三个多时,还要他闭上眼睛,在里面躺了一个多小时,至于躺下来能干什么,经湖爷爷说,随便,胡思乱想都可以,当你用心体悟到了,干起活来就心中不慌,手上不抖,这棺木的品质也就无人能挑剔。

经湖叔的话浅显简短,却蕴含深意。旱狗感慨道,闭上眼睛在里面躺了一个小时,这一个小时仿佛走过了人的一生,睁开眼再看这个世界时,眼光不散乱了,眼界也开阔了,原来惶惶然的心境竟然平缓安定了,手上的劲头也更精准、更充实了。旱狗就这样开始了几年的技艺学习和木工生涯,期间,除了在铺子里学习劳作,也时常在街头漫步远望,静静地看着这个千奇百怪的世界。像买马、六合彩、摇头丸、冰毒之类的,这都是旱狗以前没有听说过的玩意。赌博,你总知道吧,老辈人说的万恶之源,十赌九输,谁沾染上了它,必定是倾家荡产,妻离子散。这买马、六合彩的,就是赌博的一种,像耗子一样偷偷地在地下活动,不知道吞噬了多少打工者的血汗钱。所谓摇头丸、病毒,那就是毒品,比鸦片厉害千百倍,一朝惹上身,终身在九幽地狱。旱狗抿了口姜汤,说,鸦片爷爷,你该没有忘记吧?

我们村里有个孤独老人,就住在我家不远,几乎没有人能叫出他的大名,但他的外号却传遍了十里八村。从一出生起,我们就跟着大家叫他鸦片爷爷,至于按辈分是该叫爷爷、太爷爷什么的,也没有人去在乎。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我就被他的容貌给惊吓住了,满头的白发比鸡窝还乱,脸上的皱纹像是用刀子划开的口子,黝黑深邃不见底,说句话就气喘吁吁,鼻子里、嘴巴上的白沫不断地滴落下来。看到他,我就像看见了一条垂着尾巴的疯狗,我的胃总要翻腾作呕。

听老人说,鸦片爷爷家以前特别有钱,好也好在他家有钱,坏也坏在他家有钱。鸦片爷爷祖上三代都是举人出生,耕读传家,数代人的勤俭持家,积累了无数的家产,田地、山林无数。可惜,鸦片爷爷出生后,风云变幻的时代潮流没有忘记我们这个偏远封闭的小山村,鸦片爷爷不读圣贤书,也不种五谷庄稼,趁着时代的风云在上海的十里洋场混了个醉生梦死。鸦片爷爷的爷爷在被气死之前,将家里的山林、田产一分为三,三个孙子每人一份,他们要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闭眼看不见。老大参加了抗战,在抗战后期,将山林田产全部出售,一家人迁移去了香港,最后漂洋过海在台湾安家落户。老太爷爷最喜爱的老二聪慧过人,本是耕读传家的最好继承人,无奈时代的风云吹散了旧时的学堂,书香之家至此只剩了侍弄庄稼。老二把所有的聪明才智和吃苦耐劳全部用在了肥沃的土地上,家产也不断增长,不停地买田、买地,成了我们明家那个时代的首富,村里最大的地主。可惜,时代的一粒灰尘落到个人头上,就成了一座背负不起,能够把人压得粉身碎骨的大山。所幸时代的季节再次轮流循环,他在台湾的大哥跨海而来,不仅给他一家带来了春天,连同我们村、我们县都沾光戴彩不少。老二又风光了十多年,不过,这十多年他更加地沉默寡言,除了大声呵斥他孙子要认真读书外,我们很难再听见他喉咙里发出的其他声响。老二的孙子考取了香港的大学,毕业后留在了那里,后来去台湾投奔了大伯,再后来,把父母也接了过去,村里就只剩下他三爷爷一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