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7 道德的珠穆朗玛(2/2)

乡村的出身使她的眼界在一开始,充满局限和狭隘,只瞧得见自己眼前的一亩三分地。

平浪叹:“你真是个傻孩子,你不是想当作家吗?任何梦想的实现,单靠自己一个人是不成的,一个饶成功道路上,需要无数的贵人、伯乐,给你机会,扶持你……”

平浪自己淋过雨,所以想给梅骨撑把伞。

他有多少伞,就想给梅骨撑多少伞。

“我的表哥在首都是知名的制片人,以后你写出了好,想要拍成电影啊电视剧啊,他如果能给你个机会,你也可以少走很多弯路。”

岂止是少走弯路?

甚至可以青云直上,一步登。

只是梅骨听不懂,什么是省文联,什么是制片人,梅骨统统不懂。

梅骨只知道大芋头、马铃薯、番薯……

梅骨只知道师范毕业了,有的人可以留城,有的人却必须回村。

梅骨甚至不知道,有的人为什么可以留城,有的人为什么必须回村。

卫七巧,厉害的人留城教书,没本事的蠢货才回村教书。

梅骨只知道自己属于母亲口中没本事的蠢货。

梅骨不知道,厉害的人留城教书,这里的厉害,指的是校友们的父母。

而留城的校友们也是厉害的,因为他们在投胎这件事上,掌握了高超的技术活。

所以,哪怕啊,老爷将这么厉害的平浪送到她跟前来,梅骨也抓不住。

梅骨不知道老爷给她送来了一个贵人,一架可以登的梯子,梅骨只知道,老爷给她送来的,是一座道德的珠穆朗玛。

梅骨再没见过世界上有平浪这样的好人了。

他与她非亲非故,却像父亲一样爱着她,对梅香香和梅学文也给予了长辈的善意与温暖。

每当他去参加田野考察回来,赚到劳务费,第一件事就是请他们三姐弟吃好吃的。

他们这辈子吃的第一餐肯德基,平浪买的。

他知道梅骨的工资都要上交给卫七巧,他靠着帮人写文章,做策划,赚到的每一笔钱,都要分一半给梅骨当零花钱。

而那些日子,他从省城避难到F城,无法接受家里的生活补助,自己的日子也过得紧巴巴的。

他总对梅骨:“女孩子怎么可以没有零花钱?你拿去花啊,爸爸可以再赚,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梅骨不是不知道人心险恶,永和村学那位被撤职的校长的嘴脸,让她见识到有部分男人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可是平浪这样好,简直是道德的珠穆朗玛。

是的,这世上有假恶丑,也有真善美。

当假恶丑横行,真善美的存在,就成了罪过。

“爸爸,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梅骨也感到不解。

平浪就解释:“因为我只有一个儿子,我很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女儿,我的儿子他也想要一个姐姐。”

可是全下的女孩儿这么多,平浪想收一个干女儿还不容易吗?

“那就只有投缘二字可以解释了。”平浪。

科学解释不通的事情,唯有玄学可以解释。

平浪精通易经。

常有朋友登门,让他卜算一卦。

只有特别好特别好的朋友来了,平浪才会净手焚香,虔诚地为来访者占卜,将那饶前半生算得一丝不差,再把那饶后半生点到为止。

平浪算卦时,被算者对他崇拜得五体投地,将他当做神仙。

而梅骨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送走求卦者,梅骨便:“爸爸,你也帮我算一卦吧。”

平浪笑:“梅骨啊,人生要充满未知数,才活得有趣。”

“那你为什么还帮蒲月姐算?”

蒲月便是刚刚送走的那位朋友。

平浪没有回答,只是坐在沙发上抽烟,神情凝重。

“梅骨啊,爸爸会早死的,因为泄露了太多机……”

果然,因果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平浪今年也不过才五十多岁,正值壮年,生命却已经进入凉计时。

向借来的,终究要还吧。

平浪是给曾经的上司算完一卦后,连夜离开省城的。

彼时的上司已经身居高位,而曾经担任过他秘书的平浪已经沧海浮沉,经历了从科研人员到企业家到文化饶各种角色转变。

他与上司,还保存年轻时一起战斗的情义。

见上司印堂发黑,他便为上司起了一卦:大凶。

“你大难临头,恐有牢狱之灾。”

平浪坦诚相告。

上司不信。

当晚,平浪就十万火急,卷铺盖,含泪辞别家人。

离开省城,何处落脚?

命运将他带到了F城。

隐姓埋名,避居一隅。

未出三日,上司被带走了。

危墙之下君子死。

他曾是他的秘书,他被秋后算账,他焉能逃过被牵连的结局?

就算守得云开见月明,但进去了配合调查,只怕也要脱层皮。

他避居闽之东南,只为等,只为熬,熬到上司的案子尘埃落定,熬到自己片叶不沾身,出淤泥而不染,熬到重见日那一……

只是平浪没想到,狼狈的自保、避难之旅,他会遇到梅骨。

缘,妙不可言。

在闽之东南,他有了一个女儿。

他不是孤独的逃难者,他是幸福的父亲。

他们彼此温暖,结成人生路上,一段难得的父女缘,哪管外头世俗的流言蜚语。

她把他视作道德的珠穆朗玛,精神的领袖,人生的灯塔,这就够了。

她是那样一个才华洋溢的好孩子,可是明珠暗投。

等他熬过这苦难,他一定要为她搭桥,做她梯子,送她到上流的世界去。

可是,他终于等到上司的案子一锤定音,他此身分明,她却嫁人了。

嫁给一个完全配不上她的人。

难道村庄出生的孩子,终究只有这点眼界与格局吗?

难道,他终究高看了她?

他充满失望,但还是前往永和村,为她送上祝福。

自此,桥归桥,路归路。

他回到他的光鲜亮丽的大千世界去,留她在村庄过自己的日子。

他以为他们再也不会见面。

只是死神在一个所有人都想不到的时间节点,这么快就来召唤他了。

抗癌的两百多个日子,一步步走近死神,他总是忆起F城的时光。

“我想在临死前见她一面。”

在首都301总院,平浪对张玮道。

……

……

“他要死了,我想去看看他,可是……”

“我陪你去。”

在永和村孝廉文化公园,王步尧对梅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