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篇 改变(2/2)
父亲熄灯。坐着拉耳朵。
拉完耳朵躺下。他还睁着眼,听楼下传来垂拉门落下的声音,那是夜店打烊了。他翻个身,床在响,听外屋似乎有动静,他去看门锁,重新反锁上。他在柜子里找出蝴蝶状小灯,在墙下插座插上,这样下地时有点亮。抬头看时钟,时针已指向1点。
天热了,草木的叶子阔圆,绿色变重;花变得轻飘了,像粉一样失去了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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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门,习惯带着一袋垃圾。走在楼梯口,碰上女邻居,老太太搭讪:“出去呀?”父亲“啊啊”着走出去。
碰着老友。老友跟他开玩笑:“她——哎,她是不是真有意思?比如,到你家借些什么东西?”“借东西,是啥时候的事,现在还有谁借火儿,借碗酱油什么的?有借的功夫都买回来了。”“这借口是过时了。她去你家,对吧?”“问我家有没有气儿,或者停没停电?说不知是不是她家的坏了,要不要找人修。”“就是借口。”
“她那女儿咋样?”“看着还行吧,她说‘女儿行,女婿还不行呢。时间长了跟谁也不行。’”“老太太有意思,肯定的。”“介绍给你?”“我,半截身子进黄土的人了!”
“咱们是大半截身子进黄土的人,就剩个脑袋了!”两个人笑起来。
父亲回家做饭。下面条,下一点儿,水哗哗开,又下几根儿。
盛夏,蓊蓊郁郁的树像成熟的稻谷。老人们在阴凉处打扑克,下棋,呼哒着扇子。父亲坐在家里搓绳,家里的麻没有了,有尼龙丝,他分股儿慢慢搓。他以往就是这样为子女们送行,为他们搓绳捆绑行李,送他们下乡,上学,工作,远行。
父亲上街买中午吃的。商场里很凉爽,只是人少,冷冷清清;走在里面,没有什么东西买,营业员只有冷漠的眼和脸。
市场上,一排排棚子底下,熙来攘往,人声嘈杂。父亲走了不远,又掉头回来。不买东西吧,对不住小夫妇的热情,买了菜不做,就放坏了。
市场的边角,有空闲的地儿。一些退休的人不买东西,每天像上班一样来这里,摞起货箱,或站或坐,打扑克。这里热闹,是人的聚集地。退了休的男人撂下饭碗,就溜达到这儿。父亲不参与,他从年轻时起,就不打扑克,上班之余做些家里需要他做的活儿。退了休他也不打扑克,不摸麻将,不喜“耍”钱。
街边,有两棵大树,白松鼠似的干,秃秃的,零零散散地挂着几串香蕉一样的叶子。父亲碰到老友,问:“好几天了,也没看见你。你怎么啦?”“难受。我楼上的,人也不常出来,见着几回,拄着拐。头两天,他对门先闻到有味,叫不开门,报了警,找人开开门,人都死了不知多少天。”“他没孩子?”“人死了,人来了,有好几个。开始还打起来了。”“为财产!”“你的子女孝,给你买房子,给你送吃的,到饭店给你过生日,还有闺女给拆洗被褥棉袄……我死了都没人收。说不准哪天走着走着就倒下了。老话叫暴尸,遗臭万年。倒下了还吓着人,被人骂。”
父亲说:“咱们一块走,我让他们一起收殓。”老友不说了,眼里闪烁着感激的光。
阳光热烈地照耀,蝉在树荫里连片地鸣叫。父亲坐在大妹家说话,堂屋前后开着门通风。
“咱爷爷的坟能找到吧?”“那个位置,能。”“在西岗的中间吧?”“地点没问题。当初平整地时,深埋,上面有石板。挖挖就知道了。你怎么问这个?”“三儿以前问过。等将来告诉三儿吧”
父亲又说:“捎来一些旧衣裳,这些东西放在我那也没用,你看有用的挑一挑,不用的就扔了。这件绒衣是你嫂子的,也没咋穿,不嫌乎你就留着。”
10
入秋,早晚儿有了凉意。太阳落山了,大儿子送来吃的,放到桌上,是虾仁和米饭,他刚从饭店回来。大儿进卫生间撒尿,然后洗手,对着镜子看,说“胡子也白了。”老父亲没应答。
“快吃吧,凉了。那我走了。”
父亲躺着不愿动,他按遥控器打开厅里的电视,看体育频道,放的是足球比赛。快节奏解说的声音,赛场的叫声,遮掩老人空虚的内心。
老人想往事:老伴在厨房里做饭,他站在厅里看电视。他愿意看新闻,重要的要凑近看,放大些声听,或者要求老伴停停活儿,悄悄的。不好看的内容时,他哈腰在地上找东西,捡起地上的头发和丝絮。
早上晚上他都给老伴放几种药在一个盒盖里。老伴多睡,他叫:“起来,别懒。”每天他给老伴打针,是降糖的肚皮针儿,“你得学会喽,我要是先走了,你自己照顾自己。”老伴听着,眼里闪着泪花……
父亲站起来,走到凉台。西方太阳刚刚下山,东方天空升起一轮圆圆的月亮,灰白如银盘——尽管大地还残存着白昼的颜色。树木及其叶子都很完整,但有着均匀的空隙。父亲习惯性地在那伫立,看来往的行人,也像没看什么。
11
秋渐深,植物知道,年轻人整天忙碌,没感觉,只有老人心里清楚。
早起,父亲在储藏间收拾东西,有绳子,有蒸屉,盖莲儿,有三儿寄东西的很多包袱皮,整齐摆放着。有一包瓷器餐具,他一直没舍得用,把它拿出来。
来到菜市场,他把那包瓷器给了小夫妻,“我这岁数不用它了。这是儿子给的,送给你们了。”“大爷,你多长时间不来了,留了好几回菜……这些带回去。”撕撕把把,父亲拗不过,还有周围的人在看,便接了。
父亲到浴池洗澡。
他身体干瘪,皮肤没有弹性,小心翼翼坐着冲水。身边有欢蹦乱跳的半大小子们闹着。
老人选了一位老一点的师傅搓澡,说:“轻些。用我的毛巾。”递给人的是掉了毛透亮的老毛巾。
晚间,父亲坐在沙发上喝热水,眼眯缝着,呵出气。眼前放着的小凳,让他忆起往事:
那时,他的头发是油黑的。他和邻院儿的木匠切磋,自己学做工具,打家具。他只用卯和胶不用钉,用圆规三角板画角。这个小凳,是用剩料做的,几次搬家都没舍得扔。吃饭用的折叠桌,也一直伴随。
电话铃响,是晓友。
“今天老人节呀,爸,节日快乐!”
“今又重阳啊。”
“天好,出去走了吗?”
“啊,走了,到海边小山。你也不容易,多注意身体。以前你说得对,老来伴儿呀。你要注意身体,天气凉了。”
晓友眼有些湿润,放下电话。他接水擦地,然后打开两面窗通风。
父亲要睡了,先到卫生间刷牙,他把余下的牙膏一点一点地挤净,慢慢刷,然后用余沫刷牙套。他照着镜子,镜中是黯然的脸,他用手拉一下脸又慢慢松开。
夜,父亲一直躺着,从没拉窗帘的窗子看天空:弦月已经过去了,有几颗星星闪耀。
蛐蛐已进了屋,在近处叫;蝴蝶灯在地脚线上明亮。
12
早晨,父亲拿下晾衣杆上的袜子,坐沙发上翻正袜子,穿上,然后揪正了,抻均匀,袜口套上衬裤口。
吃了饭,父亲收起使用了多年的粗瓷碗和旧的木筷子。筷子上刻着一条刀痕,是特意做的记号,为了不和别的筷子弄混。他患有胆结石胆囊炎,有时疼痛,曾怀疑患了肝炎,怕万一传给别人。其实他常做检查,肝功正常。结石是有,做B超能看得见,大概有高粱米粒大。
老人把钥匙放在桌子上,提着小凳和袋子走出。带上门,又拉了拉。一袋菜,他送邻居,放到门口。走到垃圾箱,把那袋碗筷放进去。碰到人,“出去走走?”老人神情淡定,“走了。”
父亲拎着小板凳和一个小袋,走出胡同。在树荫外,有俩老头儿在下棋。他们一只手下棋,另外的一只手不闲着,一位手里上下倒动两个木棋子,一位不停码着吃掉的棋子。站在他们身后看棋的有好几位。父亲坐在小凳上休息,他在等老友,他们约好了的。
痴呆的老苍撅的撅的走过来,一个小孩追在他身后挂树枝。父亲去把树枝取下来。
风吹过,树叶刷刷地响起来,人裹起领子。长着棕色毛的虫子在地上缓缓蠕动着,它往哪里去呢?风卷起它身上的毛,如未成熟的谷穗。
树影缓缓移动,覆盖到人们头顶、身上,下棋的看棋的一起挪了地方,挪到阳光下。老友还没有出现。
父亲走上小山。人工种植的菊花艳丽竞放,锦簇花团里还存有早晨获得的露水。父亲坐在小凳上,静静地观看山下。
坐累了,父亲来到山下的树林。这里树荫环覆,草丛成绺倒伏。父亲走进树木稠密的地方解手,回来整理腰带和裤拉链。
北方市场,晓友接到电话:
“是大哥呀!什么,爸走了!啥时候?怎么突然……”“你回来不?”“我……回去。”“详细情况回来说吧。”
13
火车上,晓友朝向车窗外。窗外闪过田地、山丘、成片的树林,阳光、树林、田野都是黄的。
天暗下来,晓友躺在卧铺上。在车轮车轨的碰击声中睡不着,他想三年前的事:
医院监护室里,小鹏让拿他的包,从包里拿出手机,钥匙,还有银行卡,一个小本,说:“我有老父亲……你知道,……母亲刚去世,他受不了……我的事不要让他知道,他,拜托你……我家的事你都知道,……晓友……还有借你的钱不够还……”
小鹏和晓友在大学时非常要好,大学毕业他俩一起分到了一个城市。后来,晓友摊事坐了牢,媳妇离他而去。小鹏为晓友请律师,四处奔走,常去监狱探望。后来,晓友出狱,做起水果生意。
在小鹏遭遇车祸前几天,小鹏的妻子因病刚刚去世……
14
晓友按照小本上的地址,找到了小鹏父亲家。
屋里,一家人忙着制作准备各种祭品,见晓友,大家都楞了。晓友自我介绍:“我是晓友,是小鹏的朋友。小鹏三年前出了车祸,已不在人世。三年来接打电话的是我。”众人呆站着。
大哥说:“你的声音还真像,我们谁也没想到……只说小鹏这些年不回来。还没吃饭吧?一起出去吃。”
晚上,晓友躺在父亲的床上,打开床头灯,床头还整齐摆放着一摞参考消息和健康杂志。晓友打开电视,电视节目是在体育频道,那是老人临走看的台。体育节目给老人一些动感,一丝激情。晓友拿起枕头垫后背,发现好几个小瓶,细看,原来是自己给老人寄的安眠药。
晓友来到厨房,开开灯,那里拾掇整齐,两块抹布搭在橱柜把手上。
在洗手间,晓友尿尿,看镜台前的牙缸,空的。
15
清早,大哥来了,拎着一袋豆浆,一袋油条,一袋茶叶蛋,说:“早饭简单吃点。”
晓友拿来那几瓶药,大哥看了不好意思,“原来只给他一点儿,有时候给忙忘了,老爷子没药,一宿睡不着。后来就多给他,谁知攒了这么多。”
殡仪馆,亲人围着制冷棺站着。晓友被引见给姑姑,姑姑眼圈涌出泪。姑姑说:“谢谢呀,这些年,让老人有个念想,让他支撑到现在。他身体这些年越来越不好,遭罪。安眠药吃少了,还睡不着,他又不敢多吃,怕人变糊涂不会处理了。他说也想在屋里安安祥祥吃了药,像睡觉一样走了,可他怕影响房子,以后孩子们住或者处理时不好……
“他也想跳崖,想投井,那简单,可他怕给别人麻烦太多。他说人死了,别让活人受罪。”
老友来了。
他上了香,哭了,“让我再看你一眼,你解脱了。我临了哇,又变了主意……”
在火化炉外,晓友把骨灰收了一部分,收在一个自己带来的罐里。灰已燃尽,但还散发着热量。收集中他发现一微小的钢丝,那大概是老人的牙套上的。
留下来的人一起到坟场。晓友半蹲半跪烧一摞纸,秋风过,纸屑飞扬。
一个小孩,姑姑的孙子蹲在跟前,他手里拿着一支钢笔。他说舅爷把笔和本给了他,还有一个钱罐。钱罐装着硬币,都是分币,是过去买东西时找零的,那是两代人的“功绩”:零钱一点点攒着,有的兑换给开食杂店的亲戚,再有过年包饺子拿几个洗了放进去。后来可以花的角、元都已陆续用了。这些年,老人有意识地花掉零钱,不存了,存着没什么意义了。
“舅爷说我长得像鹏叔。”小孩说。晓友看这孩子,确实是有小鹏的眉骨。
远望,山峦起伏,连绵数里;远方的海,蓝蓝的,绿绿的,有着分明的条块。
姑姑说:“临走前他把钥匙放家,出了门就没想回来。他先前也犹豫。所有的事都事先安排,钥匙给了大伙。”
大哥说:“走的那之前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中午不要去喝酒,回家有事要办。
“我下班去父亲那,家没人,邻居说早晨就出去了,看街口下棋那有没有,那没有。找老二,老二说咱爸以前交代过,说如果找不到他,就一定会在山下那片树林。那边静,没有什么人。我们到那,人已……”大哥一摊手,“就这么,好好的谁想到,不愁吃,不愁穿,有房,退休工资也长了,啥也不缺……”
“我们没到这岁数。”晓友叹息说。姑姑点头。
大哥:“老爷子心细,有的他没告诉我,分别告诉我和老二,他都仔细想好了的。”
老二:“有一回,咱父亲从外边打电话叫我,让我开的门,说忘带钥匙……”
姑姑说:“老人犹豫过。”
16
回到父亲的家,大哥拿出几张纸,“这些就摆在了玻璃柜里。”
上面是老人的笔迹,刚劲,端正:
这几年花销如下
原存款三万,加上后来工资和子女贴补共七万余元
买药花500余元
住院费:两次,共约21000元报销不到9000元个人承担11000多元
水电气交费3100元
管线小区统一更换费4000元
人情往来收支相抵付1600元
除去日常花销,余款五万
存折四万元,现金一万元
丧事处理从此开销。我有一老友,若与我同行,请与我同等安置丧葬(他没有儿女家人)
余皆归三儿一女共有均享。细目附后。
父示
纸的下方写三个字,略大,与上面字迹颜色深浅不同:
我走了
17
晓友来姑姑家。
“这是小鹏留下的卡。”
姑姑推辞:“这些年都是你邮钱寄药,你为这家不知搭了多少钱,我们怎能再要这个钱……”
“这也是我代表小鹏一份心,您就收下吧。”
姑姑讲:“小鹏他爸从去年就有这想法,我劝不了。他说趁自己还能动,头脑还不糊涂,做完自己要做的,自己处理好。说人总有一死,多一天少一天有什么区别,活得要人照料,傻子似的,动不了,多活几年有什么用!是这个理。前些日子来,说天要冷了,不能等冷了以后让孩子们遭罪。
“临走前一天,他说他看了天气预报,天气还好,没有雨。
“这是他拿来的这么些棉衣服。他说是闺女新做的,用不上了。
“他还说,小鹏如果回来,不要告诉他这么多,不要让他难过。要照顾好媳妇。
“他哪知小鹏俩人早就不在了,他还一直惦念着。谢谢你这些年……你的声音,和小鹏一样一样的。”
晓友来到小树林。经霜的草,颜色深绿,成绺儿倒伏;上方树枝交织,天光斑斓。细看:托盘横枝,一人多高,彼此相接,针叶耀耀生辉。晓友仿佛看到老人:
老人走向树下,站住,手里拿着凳子、兜子。老人放好凳子,站上去,在树杈上拴系绳套,他整了整衣领,手扶绳子贴在下颌,平静地,眼睛眯缝看着远方,微微咽了下唾沫,一丝苍凉无痕的笑意留在脸上……
晓友拿出手机,这个小鹏曾使用过的,晓友一直随身带着,与老人联系多年的手机,在两个不相识的人之间建起了一座桥梁和生死情谊:从小鹏临终嘱托,到老人生命终止,三年,两地,两个人“开展”未曾谋面的交往,晓友不仅仅是小鹏的“替身”,他融入了老人的生命和最后的生活。晓友默默地把手机埋到大树旁——这个老人声音终结的地方。他把它放下了——它承载了这些年的许多牵挂、温暖和生活——放在他一直想象的这片土地的下面,他说:“小鹏,我没有照顾好……”向树木深深鞠了一躬,说声“好父亲。”他从内心里尊重这位老人,老人从容走了,维护了一生完整的自尊,和人们的尊敬。
18
晓友回北方,到小鹏的家。他把骨灰罐放在桌上,望着小鹏的遗像,说:“我替你接回了老人家。”
晓友坐下来,给一位律师朋友打电话:“小鹏的父亲,人走了,这里的一切不再需要了。请帮着处理小鹏的这处房产,亲属继承的问题……”
19
南方桃花盛开,北方还在沉睡呢。直到五月,北方土地才长出小草,野菜花儿开。
在新绿葱茏的山林边,在小鹏夫妻的“树葬”处,晓友打开小鹏父亲的骨灰盒罐,倒入树坑,撒下黑土,然后植青松,填满土,注上清水。
晓友把一块写有“父子情深”的木牌系在树上。
尾声
澡堂里,热气腾腾。
晓友坐在池边,泡在水里是老爹——晓友的父亲。
晓友扶老人出水,慢慢走向搓澡间。搓澡工铺上塑料布,提桶泼水,老人卧伏在床。晓友站身旁,“轻点。”嘱咐搓澡的人。
晓友望着老爹:他身体干瘪,皮肤没有了弹性,脸红色而微汗,闭眼不出声。搓到最后,老人抬起头,睁开眼,眼里流露模糊而快意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