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饮冰(2/2)

也许是出自血脉深处的本能,多年来,叶臻从未停止过对朝野大事天下大局的关注。

齐国万丈高楼起于魏末腐朽的地基之上,开国高祖和后来的惠帝留下一堆烂摊子撒手而去,新旧制度和派系明里暗里的交锋已经持续了很多年。

陈梁兵乱,没准就是一次反抗,背后有无数股势力助推。也许,某种程度上说,叶家不过是斗争的牺牲品。叶家虽为流芳百年的世家,但也是最先坚定不移追随女帝的一家。

很有可能,是有人想要颠覆朝廷,所以除掉叶家来投石问路,断去女帝臂膀!倘若没有镇国公府艰难斡旋,梁王只怕也难逃叶家的下场吧?这大祸最终转到了叶家头上!

叶臻紧紧握住了拳头,指甲刺得掌心生疼。她看了苏冉一眼,终究还是没能把这些可怕的想法说给她听,可腔子里的血却被寸寸冰冻,刺得她不由自主地开始颤抖。

越是查,她就越发感觉到为叶家昭雪的困难。以她之力,连为寻常百姓主持公道都尚且艰难,何况是为叶家平反这样要撼动朝纲的大事?

或许即便知道了当年的凶手、凶手使用的手段,也还是远远不够!就算她能够把所有证据查得清楚明白,摆在世人面前,或许也并没有什么用。

叶臻心中感到悲愤极了,天理昭昭,何来天理昭昭?她要寻找的,从来就不只是真相而已。

她抿紧了唇,咬牙想道:且不管那些,眼下首先要弄清楚当年的前因后果;若连真相都不知,就是彻底被动了。

三清堂是安宁侯陈崇绪的大本营,也许其中藏着的东西会提示当年的线索,她必须要去一探究竟。另外,不知陈梁的尸首被扔在了哪里,也许能找到一点线索。再有,便是弄清楚当年京中各大家族的立场。

只是这些一旦查起来,免不了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招来杀身之祸,还得谨慎行动。

叶臻脑中思索着,慢慢打定了主意。

要去探三清堂,必然要做充足的准备。叶臻交代下去,让寒轩去收集位于安宁的陈氏大宅的情报,自己擦着天黑赶回了留仙谷。

几个被打伤的小弟子终于醒了过来,却无人敢打包票说他们一定不会被感染,成为行尸走肉。留仙谷内气氛低迷,连一向欢脱的老六君逸也怏怏的。

而君墨和君执这一去南疆至今杳无音信,关于活尸的来源的调查也一筹莫展。谷主青云为了给弟子拔毒消耗大量灵力,不得不时时闭关修炼,谷中大事便落到了尚且年轻的老四君识身上。

君识越发地不苟言笑,这无疑加重了谷内凝重的气氛。

叶臻这几日忙着为袁若儿和她爹的冤屈奔走,只道活尸风波已经过去,不想一回来才知道,谷内可说是人心惶惶。

她不禁为活尸的可怖感到冷颤。一面听了四哥的吩咐,赶去凝芳阁照顾被尸毒感染的女弟子堇安。

留仙谷女性成员少,自从梁王妃出师、蓉长老仙去后,谷中便只剩下了叶臻和堇安两个女孩子。二人平日里互相照应,关系还算不错。

叶臻解开门上的重重封印,走进屋去。那个柔弱如小兔的女孩子瑟缩在床榻的角落,见到她进来,眼里一直打转的泪就扑簌簌落下来:“师姐……”

女孩子吊着一只受伤的胳膊不能动,叶臻走过去轻轻拥住她。

“没事啦,别怕。”叶臻其实比堇安要小上半岁,此时却俨然一副大姐姐的样子,“乖乖吃了药就会好的。”

堇安啜泣着,眼中满是惊惶不安:“师姐,我真的能好么?不会变成怪物?”

“安安那么可爱漂亮,怎么会呢?”叶臻擦着她的手,温柔地哄着。然而看到她掌心那一小团黑色的时候,目光还是颤抖了一下——那是拔毒多次后仍旧残留的毒素,随时可能冲破禁锢。

堇安在安抚下慢慢平静下来,可是只过了片刻,她还是颤抖着说:“师姐,我害怕……从前,我爹就是染了尸毒死的。他……还咬了我娘,把我娘也变成了怪物。我不要和他们一样,那么屈辱地死去。”她说着又流下眼泪来,揪着叶臻的前襟,埋在她怀里无声地哭着。

那样隐秘的过往,让叶臻忍不住起了疼惜之心。她轻轻拍着堇安的脊背,心思却如电转,话已经问出了口:“你还记得,那是哪年么?”

“我记得,死都记得!”堇安素来柔软的语气忽然带上了锋利,声音中有着浓浓的恨意,“是叶家!他们勾结了南疆,带着活尸,害死了我们全家。”

叶臻浑身剧烈震颤,险些绷不住就把堇安甩出去。她一时没有控制住情绪,瞳孔放大,剧烈地喘息。

堇安察觉了她的异样,不解地看着她,却仍是极依恋这个温柔的师姐,继续说道:“我求谷主收留我,就是想要学好功夫。我听说叶家还有余孽活着,我一定要杀了他们,为家人报仇!”

叶臻抱紧了堇安,目光复杂极了,心脏也在狂跳。她想要尝试安慰堇安,但对上她满是被仇恨占据的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她怔怔地抱着堇安,一颗心像是在火里煎熬,又被剖出来踩在地上狠狠碾碎。

这只是那年大祸中无数分崩离析的家庭的缩影吧?天下还有多少就像堇安一样对叶家满怀着恨意的人?

可凭什么就要叶家担下这个罪名!叶臻在这一刻几乎就要忍不住破口而出,为叶家辩白。都是假的,你们恨错人了啊!一切不该是这个样子的!

在堇安看不到的地方,叶臻嘴唇失了血色,剧烈地颤抖着。

“师姐?你怎么了?”堇安抓着她的手,惶然又惊喜地问,“谷主说,你也是那一年被他收养的。难道你也是……”

“对,我和你一样,也是受害者,我也想要报仇。”叶臻用指甲刺着掌心,眼底一片猩红,勉强笑着,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平静无波地说出了这样的话。那样深切的情绪,最终还是被她稳稳地收进了眼底。她艰难地喘着气,说:“可是堇安,杀了剩下的人,真的能让你慰藉吗?”

堇安不解其意,愣愣道:“我不明白……什么慰藉?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你说得对。可我是说……如果,叶家其实是无辜的呢?”叶臻小心翼翼地问。

堇安猛地推开了她,不可思议又充满恨意地看着她,尖叫起来:“不可能!都是我亲眼所见!你居然为杀人凶手辩护?”

“你亲眼所见?”叶臻语气急切,一把抓住她,喝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被追杀。”堇安被她吓了一跳,哆嗦了一下,继续说道,“杀手提着刀要杀了我们全家,还操纵着活尸咬人……我被砍了一刀,掉进了水里,漂出很远,这才活了下来。”

叶臻怒上心头,一时口无遮拦:“就凭这些,你怎么就笃定仇家是叶家?”

好在堇安心思单纯,不曾生疑,只是被她语气吓到,讷讷说道:“他们都这么说。”

“他们?他们是谁?”叶臻稍稍收敛了情绪,冷声问道。

“救了我的人。官兵。”堇安只道她也想知道真相,便说道,“还有京都百姓,大家都这么说。”

叶臻心底冷笑,什么亲眼所见,原来不过是口耳相传的污蔑!这些家破人亡的幸存者,只需只言片语就能在心中滋生刻骨的仇恨,哪里会去仔细思索其中真假?

等等……官兵?

叶臻摇了摇头,觉得自己是想多了。当年连女帝都默认了叶家反叛的事实,官兵当然只能照着说。

问了半天,也没问出什么有用的,叶臻不免有些失望,只勉强安慰自己道:还好,当年是有人见过活尸的,无论他们对叶家有什么误会,都可算作人证。

可一面又感到发堵,如今她知道了堇安的恨意,往后又该如何面对这个如小兔般让人不由自主想保护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