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矫诏之虞（2/2）

王邑见班宫令善意提点，便回复道：“皇嫂勿怪，王邑早有此念，常郁结于心，今日不吐不快罢了。姑母佐承四帝，德誉天下，懿诏一通，言出法随！加赐特进、封候置爵，乃后宫当轴之权，无人干涉。今诚乞姑母，赐愚兄王莽特进给事中衔，虽不揆理朝政，然我朝素以孝治天下，挚万民贤德之表率，当不致礼崩乐坏，万民俱丧哉！”

太皇太后听罢谛视王邑道：“特进给事中位譬丞相，乃乞骸闲官之誉称。巨野胸有大志，岂以落拓之姿折腰乎？此决非巨野之意，今赏你烤茶一坛，莫再龃龉，老妪乏累，领赏出宫去吧！”东朝言罢支尚仪取来烤茶，王邑无计可施，只得手捧两坛退出殿去。

王邑经前殿西北少府处，忽眼前熠熠一亮，便提腿进了尚书所。值官曹尚书郎见王邑进所忙揖礼寒暄，王邑回礼毕便直入正题道：“太皇太后诣尚书所草拟懿诏一统，事出紧急，亟有劳曹尚书！”曹尚书郎闻听事出亟切，忙不迭应酬道：“份内之事，侍中切勿过谦，暂坐稍憩。”说罢忙整备案几，提笔磨砚。待懿诏草拟一出，便又交尚书令史缮誊写一统。王邑得草诏折身欲走，便听身后曹尚书郎敦敦规劝道：“侍中莫慌，俟仆射核准……”话音未落，人已走远。

一湖清翠，遮不住古筝靡靡之音。湖中伫一绛雪轩，敷于瘦骨嶙峋之石山上，桑石磴道拾阶上，自有馨风拂面来。上得石山，方见五株海棠绕轩绽放，忽淋一阵花瓣雨，海棠宛若红色雪花般纷纷飘落，洋洋洒洒，一地红毯。

绛雪轩中，玉鸽轻绕，轩中美人手抚鸾筝，边拨边唱。初见伊人眸若清泉，盈盈熠亮；腰似细柳，裹一袭水粉弹墨妆缎交领裙；足登碧色团绣白梅之凤头履；莹莹纤指，套烧蓝翡翠金蕊护甲。扣唇轻启，歌随筝飘，若潺潺流水，又若走马摇铃，或若孤雁飞过时之声声啼鸣，哀婉断肠－－

新制齐纨素，皎洁如霜雪。裁作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意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王邑初闻歌曲，若泣若诉，便驻足聆听，如痴如醉。自赵氏姊妹入宫不久，便诬陷许皇后行巫蛊之术，皇后许娥废居昭台宫，又诬陷班婕妤与皇后同罪，然班姬告知成帝曰：妾闻生死由命，富贵于天。修正尚未得福，为邪欲以何望？若使鬼神有知，岂有听信谗思之理；倘若鬼神无知，则谗温又有何益？妾非担不敢为，也不屑为。班姬肺腑之言打动成帝，成帝泪目致歉，便厚赐班姬二十金饼以正视听。

竟宁元年五月，成帝崩于赵合德宫中。大司马王莽率司隶及廷尉前去问罪，赵合德见大势已去，便自缢身亡。后太子刘欣登基，王莽欲追赵飞燕入廷尉议罪，因赵氏受傅太后重贿携扶新君有功，新帝刘欣便搁置赵氏燕啄皇孙之罪愆，又听其谗言，贬谪班姫太后尊位。班婕妤为防赵飞燕肆意陷害，便避居长乐宫东朝羽下，虽黜夺太后之尊，终是少了后顾之忧。

班宫令一曲终了，始见磴道之上立有一人，见是王邑，便起身趋前揖礼道：“外弟不于金殿朝王伴驾，今日所何争得清闲？”王邑忙上得台来揖礼回道：“休沐几日，偶得清闲，便于长信殿谒拜太后。听得歌曲曼妙循声而来，才女抚筝，不虚此行矣！王邑唐突，伏惟皇嫂恕我罪愆！”班姬一听噗嗤掩口笑道：“掌嘴奴，听尔花言巧语，前日索烤茶可是得了双份，可曾奉还于静园？”王邑嗔怪道：“恕小弟多嘴，皇嫂三句不离从兄，如是王莽前来，皇嫂亦忍心将其居此炙凤烹龙？”

班宫令见王邑说中心事，不免又愠又躁。昔日赵飞燕屡屡定谋加害，皆由王莽明暗庇佑，自新帝登基始，王莽屡屡廷谏赵飞燕诏狱论罪，皆被天家断然驳回。王莽之凛凛正气冽冽傲骨，早被班姬镂骨心底，埋得愈深，就愈加动心，真忧心某一日若野马洪兽般刀尖舔爱，冲破樊笼。

时和风骤起，班宫令见王邑闭目哑笑，便别过脸去，颇显拘谨地吩咐宫婢道：“外边烈日杲杲，引侍中殿中叙话。”回至长秋殿，王邑便遣退左右，于袖中拎出一筒简牍，双手呈递于班姬，且恭谨揖礼道：“愚弟斗胆，诚乞宫令娘娘加玺封印！”

班宫令看罢拟诏大惊失色，忙匆匆卷起，颤栗着塞还与王邑，且哑声诘责道：“矫诏欺君，小则死罪，大可诛三族矣！王邑，尔何来滔天之胆，竟敢祸稔萧墙？你我事小，殃及王莽，你于心何忍？”

王邑见班宫令惊恐至此，不觉失声哑笑，遂将简牍轻掷于案几之上，回头又斜睨班姫一眼，又放声大笑起来。班宫令忙双手护耳，急眼愠容道：“王邑，王闳与你同庚同轮，其严谨忠直，不似你轻狂浮躁。欲加玺封印需母后首肯，否则以矫诏论处！”

王邑见班宫令气愤填膺，方知自已一笑成错，忙上前深揖一礼，瓮声歉色道：“王邑殿前失仪，诚乞娘娘折节恕罪！”见班姬不理，便噗通跪地，又欲行稽拜大礼，班宫令见状赶忙搀起，且敦敦道：“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双亲。此间回府，当与巨野斟酌一二，巨野若允，班姬岂有不帮之理？”

王邑见班宫令搪塞推诿，也只得说出实情：“不瞒皇嫂，愚弟也曾去过静园，也曾与从兄推心置腹，然兄长为贤名所累，断然拒之。我等悉知姑母为人，贤德敦厚，决非肆奸植党、前恭后倨之人。因而愚弟思虑再三，不得已出此下策，先斩后奏，木既成舟，姑母定顺水成全。”

班宫令听罢沉思良久，兀自释然，便唤出随侍掌印尚功，请出太皇太后金螭虎纽印玺宝匣。有宫婢将简牍以缄绳捆扎系牢，方在绳结处置黏泥块，其上再敷盖和阗玉玺印。班宫令亲将封印简牍交于王邑，遂敦敦教导：“竹简封印，乃成懿诏，小可置爵，大可动天下。我一孀妇，悖逆不轨断不可惜；从弟身居侍中之位，侍君如虎，不可不防呀！”

王邑双手捧过封印简牍，遂朝班姫一揖到底，声泪俱下道：“愚弟不才，着娘娘横染池鱼之虑，若有来日，定与皇嫂牵马坠蹬，以报感遇忘身之恩山！”